第二章 限时推理
两碗面端上来，细白的拉面沉在碗底，清汤上几朵油花上点缀着青葱圈，四五片薄牛肉叠铺开，热气腾腾而起。袁殿臣从箸筒里抽出两双竹筷，交予苏凝蝶一双，然后取瓷罐拨些油泼辣椒酱，又浇些醋汁在碗里搅匀，便挑起一挂面送进口中，绵软的好像顷刻就会化作糯浆。
苏凝蝶却一推碗，嘟嘴说道：“真难吃，不吃了。”
“你有没有试过三天不吃饭？”
“没”
袁殿臣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她那样没吃过苦的人是不会了解什么是满足。
两人在拉面馆匆匆吃过午饭，付了钱，掀开有些脏污的白布帘来到门外，跟着其他游客一道钻进密罐一样的客车里。人到齐之后，客车继续沿着山道绕行上去，一侧是乳白的冰溪，一侧是陡峭的山崖，灰褐的孤枝从林道上直插出来。
从密闭的车窗玻璃望出去，柔合润白的圆阳洇染在浅灰的天幕上，随着起伏的山峦轻轻抖动，裁剪整齐的浅青色云片悬在山端浮游。天白山顶覆着终年不会消融的皑皑冰雪，深黛的山间却没有一丝生机，乌压压一片浓黑。
袁殿臣从客车下侧的货物厢里拉出两只皮箱，然后从住宿区停车坪上离开，两人找到之前在网上预订好的旅店，那是一栋外表并不起眼的二层阁楼，大概只有十几间客房。和屋主简单交谈之后，两人跟在服务员身后走进狭高的走廊，之所以用“狭高”这个词，是因为走廊侧墙之间尚允得下一人行走，并排的两人就显得拥挤许多了，而吊顶比普通的走廊要高出一半来，于是灯光更显得幽暗。地板是涂了暗红色漆的木板，洗擦久了，暗黄色木板上就只剩下片片红斑。两侧壁墙粉成白色脏旧得发灰。
水泥砌抹的台阶不但缺乏美感，而且一路踩踏上去也颇费气力。服务员在一扇门前停下，掏出挂有门牌的钥匙，打开门，然后交到袁殿臣手里。两人走进房间，苏凝蝶随手关好门。
门很厚，内侧做过软包，可以断定隔音效果很好。充满古怪熏香的房间里铺着嵌有花黄图案的深红色毛绒地毯，仿紫檀的家具，两张搭在白单上的黄锦铺盖床低软舒适，袁殿臣把皮箱塞到床下，打开电暖器，然后床头壁灯光线调的很暗，直接躺在床上。
窗户没有关严，风筛过窗纱漏进来，吹得浅黄色薄纱窗帘像波浪一样抖动。袁殿臣把双臂枕到脑后，斜着脸看着窗外，夕落的晚霞赤粉泛黄，一堆垃圾一样的人造建筑胡乱码放在那里分明破坏了景致。
“无耻的人类，总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毫无顾忌的强掳着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种卑劣的本领却被那些抱有非份的企图染指的跟随者们赞颂……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袁殿臣闭上了眼睛，心里胡乱想着什么。
苏凝蝶脱下雪青色的缠带短靴，挑了几件衣服抱着走进浴室，把玻璃壁墙里面的嫩绿色油布隔帘拉起来，环贴在玻璃上。
屋里灯光晦暗，闪烁的电视屏幕上此刻正播送着一条国外新闻：“抗议示威者向缓慢推进的防暴警察抛掷莫洛托夫燃烧瓶，碎裂的玻璃渣四下崩飞，一团团红亮的火焰粘在地上跃动，嘈杂的喧嚷声，举着标语横幅竖牌的反政府主义者对于统治决策的不满，各种激愤与抨击浪潮瞬间爆发。旁白的画外音解说着，这是一次不明真相的群众非法游行所引发的暴乱。”
普罗米修斯大概不曾想到，引到人间的天火竟然幻化成人类自相残杀互斗的工具。普罗米修斯违背了神的意志，他是叛逆的，于是懂得用火的人类也是带有反叛精神的。
“非法”这个措辞是很好笑的，反对上层建筑决策的人民尚需要得到上层建筑的批准才可以进行反对，这无疑是异端怪诞的逻辑。难怪米兰昆德拉也说，“宪法保护言论自由，然而刑法却会对危害上层建筑的行为作出制裁”。强奸肉体是违法的，强奸意志却可以堂而皇之。投机主义盛行让人们越来越尊崇不劳而获，捷径致富，对于自己靠卑劣取胜的手段还能洋洋得意，对于愚守正统陈旧思想的鄙视和嘲弄，他们已经习惯于伤害他人作为继续生存的动力。然后把自己的成功经验、普世价值强加在其他人的意志之上，这就是物欲涌动的世界。如今这信仰缺失的社会，剩下的只有将物质崇拜作为唯一价值。
莲蓬头滤出的热水冲到苏凝蝶绵滑的肌肤上，然后弹到油布上发出沙沙的细碎声响，还有洗澡水流进地漏发出的淅沥沥的声音。躺在床上的袁殿臣透过浴室折出来的光亮，隐约看见浴室里那女人裸体投影的轮廓。
世界上没有绝对美好的人，拥有绝美的外貌的人不会拥有同样美好的命运，眼前的她就是一例。
她之所以要杀掉卢振衡，并不是简单地因为他曾寄了一盘关于他们两人的私密录像带给她，然后借机敲诈。而是她对世界上存在纯真感情的幻想破碎的失落，那次失败的恋爱对于她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在她事业最巅峰的时候，她爱上了同是电影演员的钱朝露，他有着俊美的外表和佼人的体魄，还有吸引异性的幽默谈吐，没有一位和他交谈过的年轻女性不为之倾心。很快地，他们陷入了热恋，一起约会，她认为他也和她爱着他一样爱她，她的人生是如此幸福，美好的一切竟然就出现在她眼前。钱朝露答应会与她结婚，还送她一颗镶着钻石的订婚戒指。
旅馆里的海誓山盟她大概已经遗忘殆尽了吧，那天她在喝下饮料之后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却裸着身子躺在钱朝露身边。
不久之后，他被聘为电影男主角，剧本很好，电影相当卖座，加上前期炒作攻势，钱朝露身价顿涨一夜走红。然而此后，他却渐渐疏远她，抱着别的女人。随着不断涌现的新人，她日渐式微，远离了一线演员的阵列。
制片人卢振衡因为赌博而变得落魄，想借机敲诈苏凝蝶。她的惊愕不仅仅是因为龌龊的卢振衡，或担心录像公开之后对于她名誉的冲击，而是因为她到那一刻才明白那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钱朝露以为她同其它女人一样，然后将她的躯体变成他达到私欲的天梯，而她却以为钱朝露会与其他男人不同。她错了，她太天真，她依然以为那只是个梦，是个噩梦，她尽力想醒过来，她想要击破眼前的幻象，她对钱朝露积愤的爆发，转嫁成为卢振衡在一片火光中被撕裂了，化作一堆浓烟。
氤氲的浓白蒸汽胀满了整间浴室，蒸汽擦在冰凉的玻璃上凝聚成水珠滑落。
袁殿臣站起来，提起电水壶，往茶杯中浇水，白热点蒸汽卷着滚烫的开水冲进杯中翻转着，几朵野菊被托上来。
苏凝蝶从浴室走出来，裹着白色浴巾，一边用毛巾擦着卷发。没有化妆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还剩十七个小时了……”
“准确的说是十六个小时零三十三分。”袁殿臣纠正她。
“之后我们怎么办？去派出所自首么？”
“天空中的星光，也许来自几万年前，尽管人们仰望着，它们此刻或许已消失不在，但并没有人在乎它们会有怎样的命运。”
“少来了……你又在故作高深……”
苏凝蝶坐在床边，拉着薄纱丝袜往腿上套。袁殿臣隔着花茶腾起的白气瞧着她。
“没有人会在乎自己百年之后会怎么样……人只会死一次。”
苏凝蝶把嘴一嘟，道：“你准备自杀？”
袁殿臣说：“那不是死，那是重生。”
“难道你真的准备……你不是还要去复仇的么？”
袁殿臣走到苏凝蝶床边坐下，伸食指在嘴边摆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掏出手机在新编短信文件中组出几行字：
“你看就好了，不要出声，以防隔墙有耳
我们会在最后时限前消失，没有爆炸，也没有复仇，一切只是误导侦查的托辞”
姜花味的洗发水香气游离在空气中，苏凝蝶瞠视着手机屏幕。袁殿臣消掉之前的内容，重新编写：
“稍后我陪你去附近网吧用SKYPE给父母打个电话，明天赶最后时限前见最后一面，然后我们就消失离开这里，谁也不会找到我们，你可以选择重新去过你喜欢的生活
在那之后，你我必须切断一切旧的联系，包括父母”
苏凝蝶拿过手机，也学着压下键盘
“万一被警察跟踪怎么办？”
袁殿臣接着写：
“你联系经纪人，让他安排，只要你父母配合，我会告诉你如何摆脱黑猫的跟踪。那就和我们摆脱跟踪一样简单。””
袁殿臣洗过澡后，两人来到附近的网吧，苏凝蝶把计划写成e-mail发给经纪人，让他看完之后就删掉。然后联系了父母，一起安排妥后，两人返回房间。
窗外围着篝火舞蹈着的是都市人的野吼，自然稚朴的圣境非但没有涤净他们脏俗的心灵，反而使他们浸淫在征服一切的快感中。
房间的灯光是暧昧的颜色，床头柜上摆着一件解开的腕型炸弹,两人分隔在床头柜两侧，谈着以前常常在网络上谈起的往事。
“反正我现在也是一无所有，你知道，我老婆就是因为嫌我穷，挣不来钱，后来跟别的男人跑了……”
“物欲和情欲就是这世界仅存的唯一。”
“女人对物欲的贪婪和男人对情欲的饥渴，使两者走向极端。”
“是的，我也曾为了路易威登出卖肉体，但是这和一个国家依靠牺牲环境换取经济增长是毫无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