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满地,尸体的头颅却已不知去向。
昂贵的锦衣沾满血污,腰畔翠绿的鼻烟壶碎成两瓣,身体奇怪地扭曲着,显然死前经历过非人的痛苦。
尸体左手拇指与中指上套两个奇特的乌金戒指,中指的戒指上还镶着一枚殷红美玉。
“族长?!”吟落和凤林同时一声惊呼。
不错,躺在地上的正是羽族族长。
羽族人因为力量上较其他各族都弱很多,所以他们喜欢使用弓箭或者投枪,一般人手上都带有大的戒指用来减少摩擦或抵紧羽尾。而族长的标志,正是这乌金血玉戒,并且这一任正好是个左撇子。
“你们快看前面!”
“啊!……”
尸体,前方的树林里到处都是尸体!
鲜血将银白的枫林染成了暗红色,入眼之处,一片触目惊心。
记忆中宁静优美的枫林,变得污秽不堪。
那些横七竖八的羽族人,一个个死状奇惨,断手折脚,削头砍翼,如同破败的木偶,碎成一片一片,死不瞑目。
是什么人、是什么人下此毒手?
为什么?为什么一向平和无争的羽族会遭此灭顶之灾?
吟落身上忽冷忽热,仿佛有厉爪在心脏上狠狠挠了一把,疼得呼吸都快要麻痹起来。
她一步一步,机械地向前走着。
鲜血汇成河,沾湿了她一身的粉缎。
血冷到了骨子里,可每一步,却仿佛有火在烧。
忽然,她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变得比纸还要苍白,踉跄后退两步,又猛地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一只还未完全幻成人形的残身。
那是只夜莺,头被削去了半个,美丽的羽毛沾满了血污,背部两片单薄的羽翼无力的垂下,小小的爪子里还钩着一颗熟果……
夜莺身边,还有两具年轻尸体,一个眼睛瞪的奇大,被剑锋贯穿了咽喉;另外一个胸口开了个大洞,血已经流干,手中,还紧紧握着半截断剑。
哀伤与悲痛齐齐涌了上来,犹如利刃般绞割着她的心房,吟落张开嘴,失血的唇张合了半天,才沙哑一声:“莺……莺莺……”
压抑、愤懑、心痛,化作斗大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扑簌簌滑落,滴在小夜莺灰败的羽毛上,合着将凝未凝的鲜血,划出一道道让人心碎的痕迹。连原本在检查伤亡的流玉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瞧。
×××
“哎?这里怎么会有只晕过去的夜莺呢?”偷偷摸摸闯入妖界的小女孩奇怪地蹲下去,检查那只夜莺的伤口,好像是摔伤的呢。她左右看了看,又瞧了瞧高高的大树,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自言自语道:“难不成这家伙是个笨蛋?”
“咦?你不是羽族人呢,你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呀?为什么来我们觞山?呀呀,你的治疗术不错呢,跟什么人学的啊?……”刚刚醒来的小夜莺睁着黑豆般的眼睛,紧盯着手忙脚乱给她包扎伤口的小女孩问。
“嘘——你好吵,安静一点!再罗嗦我不管你了!”小女孩抬起头,摸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血和泥土混杂着汗水在白皙的脸上形成了奇怪的图案,小花猫似的有些滑稽。
“可是……”
“闭嘴!”小女孩死劲瞪她一眼,那气势让原本叽叽喳喳的小夜莺顿时禁声。
…………
“喂,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都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不公平呐!”小夜莺抱着一大枚野果,边吃边问,“你到底叫什么呀?”
“嘿,等你加翅幻成人形以后再问吧!你现在还不够资格!”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是不是?”小夜莺瞪圆了眼睛。
小姑娘敲了敲夜莺的脑门,笑眯眯地说:“笨蛋,怕被别人看不起就自己努力啊,整天吃吃睡睡什么时候才能长进?”
夜莺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果子,仿佛咬着敌人的血肉似的,咕哝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可能理解呢?妖想在这世间生活下去,是件很辛苦的事啊……我们羽族,要修炼多少年才能蜕成人形,又要多少年才能真正自由飞翔……”
小姑娘抢过夜莺爪下的果子,咬一口,幽幽道:“是么?我看是你自己不想努力吧!”其实做人也不容易,人也有人的烦恼呀……
“喂,喂,你干吗抢我东西?快把果子还给我!”夜莺张牙舞爪。
小姑娘蹭地弹开,晃动着手里的半个野果,得意地说:“哈,就抢了,你有本事来追呀!”
“你、你站住!把我的果子还给我……”
…………
“住手!”一掌劈开揪着夜莺尾巴的两个家伙,小姑娘怒道:“胆子不小,竟然敢动我的人!”
“你是谁?”莫名其妙被打倒在地的两个羽族少年有些惊惧地问。
“你管我是谁!小莺莺是我罩的人,你们竟敢动她!你们难道不知道,这世上只有我才可以欺负她吗?”
完全无视身后那听到“只准我欺负不准别人碰”后脸色变得超级郁闷的小夜莺,小姑娘兀自晃动着拳头,威风伶俐。
“可、可是……”其中一个少年脸上露出惊骇的表情,结结巴巴都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对,“我、我们是小莺的表、表哥……”
“表哥?”小女孩挑挑眉,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表哥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么?哼!”
“你是什么人,跑到我们羽族来干什么?”年纪稍大一些的少年爬起来,抖了抖衣服,“凭什么跑来多管闲事?鸡婆!”
“鸡婆?!”小女孩明显气坏了,撂起袖子,叉着腰,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人虽然生得娇小纤细,气势倒不弱,“今天倒是要让你瞧瞧,究竟谁才是那满地找毛的鸡!”
“那个……”还没来得及开打,衣角就被扯住,身后被忽略很久的小夜莺无奈道:“他们没有欺负我。”
“没有?我明明看见了!你让开,别怕,我给你教训教训这两个臭小子!”
“喂,你这个女人怎得如此蛮不讲理?”
“你居然说我蛮不讲理?!你死定了……”
“喂,喂……啊……表哥……你们别打了……”
…………
两个少年有些害羞有些狼狈地说:“我叫文雨(我叫夜叶),我们做朋友好吗?”
“哼,我才不要跟胆小鬼和鸡婆做朋友呢!”小女孩负手而立,尖尖的下巴扬的老高。
“可是你刚才帮我们打跑了食鸟兽,不是朋友才互相帮助的么?”眉清目秀的男孩红着脸,十分腼腆。
“那又怎样?要不是小莺莺在水镜里哭着求我来帮你们,我才懒得管!”
另一个眉目俊朗的男孩大声嚷嚷:“喂,你这个女人怎得如此罗嗦,做朋友有那么难吗?又不会死人!”
“你个死鸡婆,说了不要叫我女人!救了你你还这态度,这个样子像是在求人家跟你做朋友吗?”女孩上去一步指着他鼻子大骂。
“不然你要怎样?”男孩上前一步,毫不示弱。
“表哥,那谁,你们别吵了好不好?每次见面就吵架,人家耳朵快受不了了……”
“死鸡婆,下次别让我看见你!”小女孩悻悻地说。
…………
“女人,拿去!”青年男子从怀中掏出一棵千年林芝草随便一抛。
“唔,唔,这是送给你的!”另外一个小心翼翼捧着朵万年雪莲。
“表哥,为什么我没有礼物……”旁边半人半鸟的夜莺无比哀怨。
“都说了别叫我女人!这什么东西呀?我不要!”女孩丢给他们每人一个白眼。
“不然叫你什么,小白?”
“你才是小白!”
“唔,那你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好不好?”
“别烦人了!我走啦!”
“喂,你到哪里去玩?带上我……”
…………
往日的欢声笑语,嘻戏怒骂还在眼前,仿佛昨日从不曾离去,仿佛他们从未曾离开……
哀伤超过了心能承受的范围,吟落眼前一片血红,痛苦地吐出一口血,却低下头来,不愿让别人看见……
“主人……”
凤林上前一步,将吟落搂入怀中。
她的身体,冷得像冰一样。
“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善良……为什么会这样……”
凤林从背后紧紧抱住吟落,温暖的手轻抚她的头顶,试图安抚那因为惊骇悲伤而战栗的灵魂。
过了很久,凤林感觉怀里的吟落动了动,缓缓推开了他。
“主人……”凤林涩然。
吟落摇摇头,从怀里掏出绢子,扶起夜莺,仔仔细细替她揩去脸上的血污,轻轻放好,动作无比温柔,仿佛怕惊醒睡梦中的她,“傻瓜,不是跟你说了要先把逃跑的功夫练好,万一遇到危险就可以赶快跑么,怎么就偷懒了呢?不是跟你说,有什么问题就用水镜叫我,我一定来,为何却把水镜丢了呢?不是跟你说过,这世上除了我,不能让别人欺负的么,为什么不听话?”
泪再次涌出来模糊了眼睛,吟落深吸一口气,转身又将旁边两个年轻男子的尸体一一收拾整齐,低哑的声音中带着让人心疼的颤抖:“说话不算话,答应我要好好照顾莺莺,为什么食言?说要好好修炼,等见面的时候打败我,为什么放弃了?不是还想要知道我的名字么,为什么就闭上耳朵了呢?……”
呆呆盯着并排放好的尸体,吟落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路上嬉皮笑脸妙语连珠的凤林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悲哀和不安,仿佛波纹无声涌动。她的痛苦让他感到悲怆和心疼,却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只有默默陪着她伤心。
×××
“好锋利的剑,好沉重的纫,好辛辣狠毒的招式,完全不把这些羽族当人……”在周围转了一圈的流玉蹲下来,脸色阴郁地瞧着一旁的尸体,严格来说,那已经不算是“一具”尸体,因为左边已被人连肩带臀削去一半:“整整一族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是一场屠杀……下这样杀手的人,不是疯子也快成疯子了吧。”
宁静抑郁的气氛被流玉打破,吟落擦了把脸上的泪,站起来道:“你再仔细看看,那本不是剑伤。”
流玉诧异地抬起头,想要问些什么,可吟落却已紧紧闭上嘴巴,不愿再提一个字,只是痴痴仰望着天空,眼中有无限哀伤。
那样的哀伤,如漩涡般浓重,湿的浓腻,潮的氤氲,夹杂着生之欢乐死之迷惘的愁绪与哀恸,像一条看不见的暗流,就这样突如其来,侵到了流玉面前。
一种直觉如轻型闪电划过他的心房,流玉的心像被牛毛针蜇了一下,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流过全身,有些疼,有些凉,有些酸涩,还有点心慌。
被这异样的心动惊到了,他有一丝慌张的闭上了嘴巴。
一张浅色的符纹、一片小小的羽毛和一角青衣静静停在吟落的掌心。
她划了一个起手之势,嘴唇张合,淡淡的浅红色莹光跳动,流火迅速铺展。可明媚的火光中,却是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团深红的血雾纠集!
不会是……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
吟落反手割破手腕,滴滴血珠腾空,流火的光芒异常明亮起来。
但是,深红色血雾却依旧聚结纠缠着,诡异地滚动,无法消散。
强烈的痛楚,像是要把心撕碎一般,尖锐地在胸口突窜,让她几乎嘶喊出来。
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蔓延全身。
吟落盯着那团模糊的血雾,呼吸困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是,一定不是的!!
拒绝相信自己的判断,吟落发疯似的一次次割破手腕,挥动着洒向萤火。
鲜红的血顺着伤口急急流出,飘洒在空中。
绝艳又凄凉的颜色,像是忧伤的雨花。
“主人,主人!!”再也无法继续看下去,凤林扑了上来,钳住吟落的双手,紧紧将她勒在怀里,“别试了,请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他们……他们已经……”到后面,连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哽咽着不忍再说出口。
是啊,肢体不全,魂飞魄散,要怎样嗜血、残忍、冷酷无情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呢?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凤林,你告诉我,一定不是我想的那样,对不对?是我的流火出了问题,是流火的问题,对不对?”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喉咙里有一丝甜腻的疼痛,黑色的眼珠仿佛一片寒玉在深暗中,绝望而彷徨。
那样的目光,明明是知道答案,却哀绝的希望那答案是错误的目光,浸人心骨,逼得凤林几乎要闭上眼睛,才能止住心中快要溢出的痛苦。
可是,闭上眼睛就能否认眼前的事实么?
这种只有死后连魂魄都不保才会让流火追魂术出现的景象,即使再不愿承认、无法承认,也已经发生,无力挽回了呀……
她在他的怀里喃喃,孩子般的颤栗着,眉头深锁,眼睛紧闭,眼角那颗晶莹的泪珠,顽强地攀在脸上,抖啊抖,却始终不肯掉下来。
这样倔强而脆弱的吟落,这样阻挡不住的悲伤,让流玉有些无措。
他忍不住微微颦眉,深绿如宝石的眼睛,泛出绿色的海浪。那其中,不再冰冷,而是柔软而深邃的散发出润泽的光芒。
他抬手,指尖轻点吟落那紧锁的眉心,淡的几乎看不到的灵气从指尖浮出来,丝丝缕缕渗入她的肌肤里。
渐渐的,吟落停下了簌簌的颤抖,黑色的眼睛忽然轻轻地、缓慢地、平静而从容地张开了。
“这是灵界的安魂术么?”不等他回答,她便垂眸转身,说:“谢谢!”然后仔细的收拾检查着林中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一放平整理好。
三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的行动。
枝上、地上、石上,断肢,头颅,尸身,一样一样收拾。
未收干的血,染红了衣襟;硬冷的尸体,冰封了伤痛。
凝固的生命在他们脚下排列整齐,他们却没有停滞……
风,穿林而过,拂起落叶漫天翻飞,天地间在此刻是如此安静空荡,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