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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此身是客



                                            妆台明镜,映出高髻娥眉的盛装女子,眉心一点妆花,更衬得肌肤若雪,眸心莹翠。只是,镜里佳人的翦水美目似乎没有焦距,她的心不在这里,即使为她精心布妆的侍女中就有随她远赴此地的两名宫娥。

        她怎能不有所想有所思?又如何才能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实情与京畿盛传的北地荒蛮连成一线?

        从前只是听说辽北地狭人稀,天气严寒难耐,百姓食不果腹、苦不堪言。加之郡王为人冷酷无情,穷兵黩武、横征暴敛,施行严刑峻罚,致使平民有冤而不敢申,有怒而不敢言。平常年景尚是饿殍遍地、饥民充巷,若是遭逢灾荒,则是人间炼狱般白骨飞蓬,惨切人寰。

        然而,置身此地时日渐多,一应见闻和今日所见更佐证传言所述十之有九是以讹传讹,根本是把郡王封地讲得面目全非。听郡主所言,其实郡王承袭王位十五年来,治军、固防、安民、通商步步为营,领内诸务蒸蒸日上,人心日渐安定、百姓愈加富足。更有人颂郡王“恩威泽被”,钧旨一经布告即被奉为圣喻,莫敢不从。看来她对此地所知太少,对郡王的认识更可堪待续。

        今晨出慈光城赴王城夜宴,郡王亲率诸部,一路车马浩荡。天气刚进冬日不免干燥冷冽,但仍可见牛羊成百成千散放在山间,一群一群连绵成片。夕露与两位郡主同车先至王城外十里的离馆,随嫁侍女宫役在离馆别苑内拜见公主。郡王果然践诺,应夕露之请特准他们自定去留。送归中原的五十人授以财帛,由莲华城守军护送,翌日启程。留在北地的十数人安置为王城内侍,待公主到来时服待左右。

        未初时分,一行进入辽北王城“莲华城”。如果不与迎公主新建的慈光之城相比,这座王城也可称是一座新城。据郡主说,此城是重建于旧城基之上,告竣也不过五、六年光景。王城九里见方,每边辟三门,纵横各九条主路,南北道路各置九条车轨,东面为祖庙,西面为神坛,内城居中以卫王,外坊造郭以守民,城邑讲求的是天人和一,道法自然。城池风貌如新,又兼古朴厚重,街巷布局收放有序。城中繁华兴旺、人丁密集,商铺、馆驿、酒肆皆备,屋宇楼台不显岁月剥痕。

        一路驱车入城,帘幕垂蔽,夕露掀起帘窗一角,远看端坐马背的郡王一如继往目不斜视、面无表情。郡王驭马入城不需平民回避,而沿路两厢的百姓均行跪礼,仰望领主无不尊崇倍至。

        想来,郡王当此“恩威泽被”四字应已日久,对跪拜恭敬之事早就习以为常。然而“恩威泽被”四字又岂是平庸之属可以当得?如今所见,北领万物俱兴勿庸置疑,他却任谣传讽毁遍及京城而从不澄清。看似偏安一隅,无声无息,内中行藏却无人可窥……

        “王妃,王爷有请。”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截断夕露的思绪。转过头去,是一路迎接的女官莫俟氏。她是王城内侍,一应主理郡王起居诸事,如今回到辖地气色更显倨傲。

        夕露在司记女官注视中起身,周围的侍女退到两旁。十九年来身处宫廷是非功利之地,她无母无亲无人依傍,有时受人冷眼相加也是有的。只是这里的有些侍役让她直觉,她今日所处之位、承享荣德似乎并不属于她,而她则是占据了别人的位置,不过傀儡虚设而已。

        由下向上打量自己的盛装,里外共逾二十件之多,穿束停当后果然华贵无比。衣裙黑缎为底,以赤金、正红、中黄、石绿的丝线绣成锦绣花团。腰间的饰带用金缕编织,中间镶有翠玉黄玉羊脂玉。裙身垂地三尺,状如展开的花瓣。侍女春晓与莲叶儿从后为她铺展云蝠喜寿朱红披帛,其上措缀绿松石、白珍珠、红珊瑚。这哪里是王妃正装,册封皇后也不过如此,分明是在彰显他的夫君权势鼎盛、富可敌国。

        ――夕露,明日王城夜宴,为我盛妆出席。

        他的话犹在耳际,声音里是命令或是期待,不太分明。但是,我还是会依从你的意愿,这样的装扮,你可满意?

        莫俟氏掀起门帘,夕露走进内厅,对窗而立一身卓然的男子转过身来。

        她,身穿他辽北王族主色为底的华服,淡扫娥眉、面着薄粉、唇点胭脂。尊贵气质并非来自珠玉或华服,无论作为公主还是王妃,高贵而无凌人傲气,端庄仪态无人能及。

        “公主。”他的手指向厅中桌案上红巾盖起的一件物什,示意她亲自把它打开。

        夕露向圆桌走去,心中对他的那一声“公主”莫名失望。

        轻手掀去红绸,一片异彩宝光遍撒一室,是她的九凤朝阳冠。她抬头望着郡王,眼中满是疑问。娅姿娜告诉过她,九凤朝阳冠已在她入城那日撞毁在慈光城下。

        郡王站立原地,看价值连城的宝物,目光也与见到寻常一件俗物没什么分别:“中原巧匠的技艺,不知可否将其修复如初。”

        夕露低下头,细看凤冠上的瑛珞之间添加了数枚绿色宝石,与九凤所衔的翡翠相映成辉,仿佛浑然天成,竟看不出破碎的痕迹。

        “修复裂痕处饰以波斯绿宝石是我授意,公主可还满意?”

        “王爷以重金再塑此冠,夕露岂有不满意之理。”她没有抬起眼帘,纤纤长睫在粉妆上投下弧状的阴影。他还是称我“公主”,但我确信那日我没有听错。

        “那就戴上它入席吧。”

        夕露仍然注视着凤冠,手指拨弄冠上的珠片。“如今我已卸下公主身份,这凤冠于我,也不必再戴了吧。”

        “你不想戴它,”他的声音里没有不悦,疑问也是淡而不宣:“为什么?”

        “九凤朝阳冠重九斤九两,修复后恐怕又重了一些。”夕露抬起头,目光却只垂在他腕间金扣:“珠冠虽为宝物,然它之于行路中人,不过徒增负重。”

        郡王了然:“既如此,就请公主轻装赴宴吧。”

        灯火辉煌的金彰大殿与京中夜宴完全二致,粗犷豪迈一如北方众族。厅中灯光由巨大火束和千枝百盏明烛辉映而成,厅外燃起数团篝火,架起整只牛羊在火上翻转烹烤。席间鼓乐并无过多丝竹雅韵,时时鼓声激越、歌声嘹亮绵长。

        郡王座下文武家臣先齐向郡王、王妃举杯恭贺,之后就是轮番上前向王爷敬酒。郡王来者不惧,与众人开怀对饮,先用杯后换碗,喝到兴处更是与几个武官捧坛拼酒。夕露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喝法,又是一副千杯不醉的好酒量,哪象在宫中见到的儒雅斯文慢饮轻酌。也许这就是南北疆域之差,一边是风雅无匹,一边是狂放不羁,两种风景,两重人生。

        一段北方歌舞才毕,换上一段汉宫的轻歌曼舞,长袖翩翩的舞姿和编钟悦耳的音韵在这里显得有些凸兀不和时宜。众人似对此也无兴致,继续把酒互敬,言笑依旧。郡王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池中的汉舞,一直与右首的敬振霆大将军谈论着什么,兴起处两人推杯换盏,相顾大笑。

        坐在夕露身侧的两位郡主倒是尽职尽责,不时指点席中的各路官员,介绍献歌献舞者和歌舞的意义,使夕露免于寂寞尴尬。此时,娅姿娜正接过侍女送上的一张纸条,展开看过便甜甜一笑,随即将字条给伊绮娅看。伊绮娅看了一眼,举起手指羞在妹妹俏丽脸颊,换来娅姿娜郡主一个夸张鬼脸,而后落落大方起身,快步离席而去。

        伊绮娅转头对夕露,故意神秘的样子与妹妹如出一辙:“她的哲永哥哥来了,这一对小情侣真让人好羡慕。”

        夕露莞尔一笑:“你的司徒将军也来了么?”

        “他正在外城戍卫当值,等他来时,只能见上一面,我们就该返回慈光城了。”郡主展开一朵粉红笑靥,眼角转到父王身上:“公主姐姐心仪之人就在三步外,姐姐你不妨也学我们北地儿女,让他知晓你的心意,今夜随你回慈光之城去,岂不圆满?”

        夕露摇首不语,头上步摇璀璨拂鬓,灯烛柔辉映出唇边一缕无奈笑容,翠眉如羽,暗锁一弯轻愁。不经意向他看去,正与他眼光相碰,下一瞬他已遽然移开视线,剩她略略低头,空抚案头菱花。

        那边,舞池中的舞者已躬身谢礼,从两侧向外退去。紧接着响起一阵密集鼓点和一串极具异域风情的羌管长音。循着颇有几分诡异的乐声,众人都停下杯盏,向舞者进出的回廊翘首以待。郡王和将军也停下,却仍保持原来聊天时的坐姿。

        夕露只觉众人似乎都明了有谁会出场,也都充满期待,

        一转眸,却看到身旁的伊绮娅郡主微蹙了弯弯的柳眉。

        鼓声稍顿,却见从廊中舞出了两队身着艳色波斯服饰、以红纱罩面的女子。紧接着由两个强壮男子高举着两个五色舞服的蒙面舞姬尾随出场。顿时,座上一片喝彩声起。

        鼓声与乐曲再度响起,红衣的舞女已在池中围成圆圈,两个力士将五色服的舞姬放落在中央。一波一波的胡笛和哨音短短长长的奏起,红衣舞娘和五色舞姬同时舞蹈。手臂半裎腰腹半露的舞衣,撩人野火般荡漾不止;摆动犹如灵蛇的腰身,舞步整齐一致;赤足踩踏在波斯毯上,足踝系满成串的银铃,跳跃乱响……那不是北方的豪放,更非江南的婉丽,那是来自异邦的诱惑。

        集中所有目光的舞者们突然停住,红衣女子迅速退去。只余下两团五色的火焰在池中快速旋转,猛然扯下腰间的五色裙,露出宛如珠帘的穗裙。在一片男子粗声叫好中,舞者随鼓声舞动,修长双腿在丝穗珠串的摆动中隐现。两个舞姬在池中渐渐分开,轮番向主座献舞,顾盼游移的眼神和热辣舞姿牵住了在场男子的双目。

        一阵加剧的鼓声掠过全场,她们一个个分别拉掉了覆面的纱巾,边舞边移近郡王的主座。夕露此时才看清两个舞女的相貌,她们可称妖艳,眉眼间全然异族韵味,加之额角眉梢点满亮珠,更平添几分媚惑。但是无可否认,她们的确极美极艳。

        舞姬在郡王面前千娇百媚极尽妖娆,郡王注视着她们,饶有兴味却不动声色。只见一个舞姬以舞步攀上郡王座侧,竟毫不在意王妃的存在,俯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话:“爷……”夕露只听到这一个字,默然把脸转开。

        舞姬说完,对郡王勾魂一笑,返身退回舞池中间。霎时,鼓点密集如骤雨,红衣舞女一拥而至,与两个舞姬一起狂舞如蛇,腰肢如狂风暴雨中的欲断杨柳,柔韧而恣意张狂。厅中的观者一齐随之击掌,掌声也越来越密。舞姬们突然抛出万千金屑,撒向空中,立时金星漫天,鼓乐声也嘎然停歇。宴席间暴发出响彻星夜的喝彩声,舞者行礼退却,观者却似意犹未尽,大厅中弥散着一种不属于夜晚的兴奋味道。

        夕露偷看一眼郡王,他目光炯炯,端视全场,表情仍是饶有兴味而不动声色。

        随后,众人移师至厅外篝火边,可随意享用火上炙烤的牛羊,也有三三两两互相交谈。郡王此时正在火边与敬将军及另一汉儒叙谈。伊绮娅在人群中寻找,一见到目标后立即消失不见。夕露立在灯光阑姗处,周围只有几名侍女陪伴。

        远处有一娇小身影向她走来,是怀抱披风的宫娥春晓,她先曲膝一礼:“公主,夜来风冷,公主该加衣了。”说罢绕到夕露身后为她披上。“公主累了吧,到内殿歇息片刻可好?”

        夕露望一眼篝火和毫无倦意的人们,深知自己即使走开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此身终是客,何必凭危栏,既有自知之明,不如早断念想,流水落□□随它去。一声轻叹辗转咽下:“走吧。”

        前边的侍女引灯慢行,夕露的长长裙幅在身后延绵如钿花铺地。今夜,有四人身穿王族的黑底金织华服,而华服加身却如此孤独的,惟有我一人。

        “公主殿下请留步。”清亮悦耳的男声在背后响起,夕露停步回眸,是大步而来的骠骑大将军。

        敬振霆在夕露面前三尺停步,抱腕深施一礼:“臣冒昧耽延公主凤驾,请恕臣不敬之罪。”

        “大将军不必多礼,本宫身为将军妻妹便是一家,敢问将军有何指教?”

        “不敢,”敬振霆又是一礼,“恕臣僭越,请公主许片刻一谈。”

        夕露有丝犹豫,终于点头:“大将军请。”

        两人行至灯火稍亮处,侍女们识礼退开三步。

        大将军立姿端整,语意恭敬,与郡王为异姓兄弟,威德轩仪颇有几分相似。“内人睿仪报恙在身,嘱臣向公主请安,她身在离此四十里外的将军府休养,过些时日一定亲往拜见公主。”

        “请大将军代问睿仪姐姐安康,务请姐姐保重贵体。”她思索又言:“大将军若得便,还请代夕露向长公主姑母大人请安。”

        “臣当从命。”将军踌躇少顷又道:“臣与郡王相交多年,堪称知己好友,今见以公主之尊远来塞上,深感辽北之幸、贯海之幸。”

        “大将军言重了。”夕露有一种感觉,敬将军的话只不过是开了个头,他象是有话要讲。忽而想起那些关于郡王原配夫人的传闻以及此地人缄口不言的态度,不知将军会不会直言相告。

        正思索,将军话语又起:“振霆少年时代流落北地,与贯海结识实属天意。贯海素喜骑射,我两便一起习武游猎。后来我上京入仕,辗转又自请镇守边关。虽言镇守,也不过是与贯海并肩固防、攘外安内,更是为与贯海毗邻,兄弟可常相聚。”敬将军远望篝火,目光朗朗。“常与挚友把酒言欢是人生幸事,敬某得此挚友不枉今生。”

        “二位相交十数年,情谊深笃颇令人羡。”由宴席中就可看出郡王与将军极有默契,扬眉一笑、举杯对饮,尽现无须言表的惺惺相惜。

        将军点头称是:“贯海爱马,我两志趣相投,常常赛马于山坡草场。每年春季在辽北举行赛马会,冬季在我军营再赛一次,每每互有胜负。”

        夕露记起今日下午曾在郡主的陪伴下到马场看过敬将军赠送的宝马。其中一匹毛白赛雪、健美飘逸,是将军夫人特地送给她的。“夕露还未谢过大将军与夫人所赠宝马,不知何以为报。”

        敬将军一笑:“振霆夫妇何敢图报,不知公主有否试骑那匹白马?”

        夕露摇一摇头,居于深宫数年她从未骑过马,只得直说:“我不会骑马。”

        “贯海应亲自教授,他的骑术极好。”

        夕露轻垂眼帘,声音愈加低徊:“王爷领务繁忙,只怕无暇顾及。”

        将军将她的表情看在眼中,两道卧蚕眉微锁。“贯海看似孤直冷漠,全是经年世事淬砺所致,实则外宽内挚……”他略一停顿,仿佛在思量想说的话如何出口。“有许多事并非如他人所传,有些事物也不全是眼见为实。臣斗胆进一言,贯海为人宽严兼济,脾性至钢至柔,公主需体会他,才能读懂他。”言毕似觉不妥,又自嘲道:“振霆今日多饮了几杯,言语冗赘,贯海定会怪我多话了,也请公主见谅。”

        夕露轻颦点头:“大将军过虑了。”内心对他适才的一番话却没来得及深思,体会他、读懂他,又是什么意思?

        火焰熊熊处,众人正在分食烤炙的羔羊。火光映照人们的脸,个个兴致勃勃。男子酒意微酣,女子也纵意欢言,哪象中原女儿家要恪守笑不露齿的闺训。然而,夕露却遍寻不到她想看到的身影,他不在这里。

        “夕露姐姐!”娅姿娜轻巧穿过人群:“车备好了,我们返回慈光城吧,好象要下雪了呢。”隔着层层人影,不远处依稀有个高硕英挺的青年正望向娅姿娜的背影,是少年英雄哲永的目光在依依追索心爱的姑娘。

        “哦……”抬头望,夜云掩去星子光点,欲雪寒天侵透罗衾,既无人惦念,她是该回了。“那就启程吧。”夕露的手已经被郡主拉住,转头致意向将军告别,将军抱拳深躬还礼。

        行到马车近旁,娅姿娜先她一步跨上车,而夕露则等侍从搭好马凳。无意间向不远处灯火稀疏的偏廊看去——廊下,郡王正由两名女子簇拥着向内室而去。女子身着舞衣,发髻插有红色翎毛,垂下缕缕弯曲的散发。是那两个献舞的胡姬。

        飞扬的红色刺痛了夕露的眼眸,站在原地,一时无法移动。在婚典过后初迎公主的盛宴,他却拥舞姬而去。他的眼里和心里根本没有我的存在,甚至有这些奢望都是我的愚蠢。

        料不到,背对着她的郡王突然转身,两人的目光有一瞬的相对。夕露象被惊醒,上马车的步子颤抖而紊乱。车上的娅姿娜显然也看到这一幕,薄抿着红唇迅速扶住夕露微颤的手臂,牵着她冰凉的指尖,无言坐入车内。等在车中的伊绮娅原本是一脸灿烂醉人,却在妹妹凌厉的一眼示意下收起了笑容。她象是有所了悟,没问为什么,只是温柔搂住面色发白的夕露,象是在抚慰受惊的小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