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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名王宵猎



                                            冬月初十,正是郡王赐宴于莲华、慈光两城的第三日,亦为历年冬狩围猎之始。领地三城九县二十七卫所僚佐郡王的护军武官依例全数随从王驾,赶赴慈光城西三十里的熙山围场宵猎行围。都尉其上的武官家眷可随行侍奉,未冠男子及女眷只可观猎,不可入围。

        时至夜半,猎场外毡房横排,篝火纵列,一川明火将熙山围场照如白昼。人声马嘶喧嚣渐落,马上雕鞍,绳套成匝,箭满弓弦。骁骑营披红,龙骧营着青,郡王亲卫黑衣金靴,猎手跨鞍上马,个个意气昂然蓄势待发。忽而弓角齐鸣,各营主将打马出列,率部鱼贯入围。虽是夜围宵猎,却见马上步下矩阵分明,行伍整肃分毫不乱。

        此时此地,惟有王妃可堪登临高处目送郡王入围冬狩,且不论她先前曾否贵为公主,或她姓字名谁是尊是卑。夕露端立高台,侍女、女官、侍卫一应列于她身后,随行眷属循品阶依次排满高台之下。

        灯火鼎盛之处,郡王在骑都尉簇拥之中直驱奔入猎场。爱犬莫伦毛皮黝黑精亮,腿长腰细矫悍无比,紧跟红锦骢身侧寸步不离。左右骁卫背挎劲弓、腰佩弯刀、臂擎灰斑花尾猎隼海冬青扈从其后。一行人马浩荡如夜汐,跃马轻装涌入围场正前门――朱雀牌楼门。

        身穿碧色猎装的娅姿娜从夕露身后绕下高台,阵列中一名高峻少年立刻勒马停步,郡主将手捧的白羽箭匣交在少年手中。远远只见翎尾银光星动,是箭上悬坠的细小银铃。少年英锐面庞虎虎有生,辫发披肩,胡服刺靴,怀抱箭匣微微一躬并不下马,在娅姿娜热切目光中催马行去。夕露知道少年必然是娅姿娜的心上人锡林哲永,十五岁便以骑射名冠塞上的蒙族英雄。而另一位红衣郡主伊绮娅则手提一柄鹊血雕弓站在夕露身旁,目光似追寻父王方向,实则锁定于郡王右首皂青箭袖、鹰隼扶肩的青年武将,而后低声唤来一名侍卫,吩咐道:“你去将此弓交与司徒将军。”转而对夕露眨眼轻笑:“公主姐姐初次陪同宵猎一定不知北地风俗,猎手行围所用的箭矢都有铃铛做记。父王所用的流光矢,箭尾用塔形金铃作记,下次姐姐要亲手替父王系上金铃才行。”

        夕露点头却不语。想她见到郡王都难,哪有殊荣为他系上箭尾金铃?双手拉紧披风,不想叹息出声,夜寒却早已侵入发肤。

        那边郡王已率众进入围场,大队人马行过朱雀牌楼门,乐声中伴有歌者高吟江格尔赞歌:飞驰快如箭离弦,磅礴闪耀似花火,像万马奔腾、像万牛怒吼啊,让那公牛和大象心惊胆战,一看那红尘漫天就会知晓啊,阿兰扎尔神驹来临……

        宵猎始于戌初,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子正时分才会鸣钲收兵。猎手行围之时,随眷须回到营地守候。虽然身在熙山脚下围场之外,仍可听到近千人马追奔在方圆数十里的猎场,喊声震天。被惊起的野兽四处奔跑,灯光火把亮彻山地平陵,好手们纵马驱犬,抡枪张弓,尘砾飞扬,声如雷滚,地面为之颤抖。

        毡帐中铜炉火旺,隐隐透映帐外灯火灿烂,约略听得随行家眷们兴致盎然絮絮倾谈,又有箫管合奏、长歌不绝,营地宛然不夜之城。

        夕露怀抱暖炉犹觉不胜地气寒湿,时到午夜已经困倦垂垂,她倚在桌边时睡时醒,又时时询问时辰几何,生怕一旦睡着耽延迎接猎归之仪。正扶额小憇,突然耳边马蹄声震、锣鼓喧鸣,知是郡王猎毕返回营地,急忙起身走出圆穹毡帐。

        果然围场正北有几骑先行开道,振威、昭武两校尉随后领军驰出北门。猎手们翻身下马,随眷中的少年们雀跃欢腾一拥而上,争先接过父兄手中的缰绳马鞭。妇人捧着滚烫香溢的烈酒迎上前去,请丈夫们饮酒暖身。

        少顷又一片马嘶蹄响,几十骑精兵悍马疾奔回营,一匹红锦神驹脱众而出,身后将校侍卫追随而至。马毛带雪,骑装汗透,郡王下马拍抚坐骑,侍从上前牵马退去。他随手解去披风,高领左衽玄色猎服上汗气如蒸,遇冷成霜,灯火中轮廓格外分明。

        娅姿娜在人群中寻到心仪人影,欢跳如小燕振羽。青年哲永飞落下马,两两相视,互诉不绝。司徒闻韬带领龙骧部众随后即至,尚未脱缰落地便迫不及待向伊绮娅举起手中猎物。一杆翎箭挑起长尾红猢,毛色赤烈如火正可配伊绮娅郡主丹砂盛装。伊绮娅会意微笑,齿白唇红,喜悦映人。

        营地居中火簇霎时大亮,又有数十火炬高高燃起,辉光齐放,一时驱散子夜寂黑。众人举目赞叹,火光中人马欢腾、熙熙攘攘,仿佛经夜狩猎并不觉辛苦劳顿。

        猎物堆积如小山,司记官开始着人清点分捡,辨别各营诸将箭尾梭标,一一记档誊录。仆役从猎物身上拔出箭矢缨枪,剪下翎尾铸有猎手图章的铃符缀结成串。猎者双手捧回铃串,亲手系在自家女眷颈间或腰上。一时间随猎妇人个个笑容相向,胸前腰带上成串的铜铃叮咚作响,互数着丝绳上铃铛多少,殷殷询问猎物是山禽还是野兔。

        龙骧统领司徒闻韬在伊绮娅襟前挂起两环铜铃,铃形纤巧如珠,两人手心交握,笑看另一对小鸳侣哲永与娅姿娜,相倚相携被篝火映红笑靥。娅姿娜郡主腰系翠玉玛瑙宫绣双带,加上一串银铃娑娑舞动,其形之美,美不胜收。

        夕露看得出神,设想此景入画将何其动人,忽见两位小郡主同时离开身旁爱人向她走来,仍是一左一右,被她们拉着手带往灯火通明处。正不明所以,娅姿娜指向火簇中心:“夕露姐姐快看,父王要来了!”

        夕露抬眼望去,郡王正朝她而来,身后侍从手托漆盘,红绒巾上一串紫金塔铃。兀然想到自己如今是他正妻,狩猎金铃会由郡王亲手系在她的身上。虽早知他不过是应时即景、并无他意,心中仍不禁有所期盼。注视他一步步走近身前,回手取过丝绦串连的数十枚金铃,铃身如宝塔,提在他手中金星熠熠,哔啵轻响。郡王目光淡索无绪从她脸上扫过,仿佛眼前不过是泥塑菩萨一尊,只需虔敬而无需神交。

        她心头一窒,忘了应当抬起两臂让他把铃铛系在身上。徐徐低下头去,躲过他目光中寒箭冰矢。他似无所觉,手拿铃串环过她身,掌心微触托起她手腕。近在咫尺,连彼此呼吸都真切感知,他高大形影将夕露笼罩包围,一身骏发浩气也将她统摄其中。不敢看他,只任由他双手在她背后系好铃串,他撤回一步,她腰间已是金光耀眼。

        第一次,她知郡王并不急于转身离去,似在静待她有所回应。可是她真的不明白自己如何才能令他满意,正如此刻她深知他在等待,却不知他想等来的是什么。

        有人悄悄扯她衣袖,回眸一望,立刻看到伊绮娅适时提示她该做什么--侍女已将金盘奉于她面前,盘上一只双耳八棱缠枝花蔓金杯,杯中酒香甘冽。夕露端杯送与郡王,他双手接过随即饮尽,酒杯交还在她手。火光炽灼,人声喧沸,她还立在原地,他已返身回到亲卫环护的旗幡灯炬中。

        穹帐之外人马声稀,郡主们熟睡在羊毛毡毯上,几名侍女也半倚桌凳沉沉睡去。夕露掀开帐帘,只见天已破晓,营地火簇都已熄灭,马匹显已牵出营外,帐帏俱寂,想是一夜宵猎人困马乏,此刻都已入睡。护军哨卡在远处,晨雾烟气中约略可辨。

        她提起裙角,慢慢穿过座座营帐。在这里,没有人会如宫禁中那样亦步亦趋随侍公主,她有自由,自由的代价是学会随时随地照料自己,不要成为他人的赘负。

        郡王大帐外的带刀侍卫闻声显身探看、躬身致礼,转眼又隐迹帐内不再出现。她绕开围场正门,沿山路随意走去。脚下阡陌细长,两边松针铺地,间或积雪冰渍半掩林间。山坡缓缓盘升,树桠参差,天气清濛如洗。远眺熙山挺拔凌绝,山顶披雪带雾,堪称雄秀相宜,人行到此不觉赞叹北国景致之苍凉壮伟,是江南愁红怨绿所不可比拟。

        她并无目的,只偏爱无拘无束独自享有山色天光。黑色泥土坚实沃硕,越近山巅霜气越重,足下积雪渐渐厚如绵絮。她把裙幅提起离地寸余,看自己两行脚印浅浅落在雪上。不料发现雪地竟有另外一串踏痕,既小且深,圆圆密密。猜想可能林间有小兔山猫晨起觅食,只见足印却不见现形,似乎故意与她嬉戏玩耍,一路带她到松林深处。

        她寻迹跟随,左右顾盼,想找出小兽踪迹看个究竟。纯白冰雪渐成深山主色,小小足迹时稀时密而不间断,她走得气息微喘,扶住身旁树杆放眼望去,却突然凝目不动。

        ――半山有丝缕轻烟斜倾飘移,散若未散,似有一团圣净瑞光映于危岩,高不可攀。她心尖轻颤,遥遥注视那朵盛放雪莲卧冰栖雪,飒然风中。

        此情此景现于梦境何止百次?她梦里来过,确信无疑。梦中背景是她笔下画境,皴擦点染的雪地山石,高天云水从她笔端游弋,弃她而去十二载的慈亲尹妃,每每在梦中对她微笑,弥留时刻依然惋静动人。夕露,女儿,母亲愿化为佛前净瓶中一朵白莲,佑你安泰福长。

        一霎间泪光晶莹,怕是自己眼中幻像不刻即灭。冰弦纤指颤颤地擦去泪花,还好不是幻像,她突觉身轻如飞,只想下一秒就将那雪莲捧在双手。不顾路崎霜泞,也不顾裙裾曳地羁绊脚步,一步一扶身边树木残枝,直朝那片雪莲绽放的悬岩而去。

        青丝素绾,银裾垂地,寂静山间独步寒林,背影宛然一卷山行水墨图轴。只因心中太过执着,一意求取圣洁雪莲,天真以为这方天地只她一个自在生灵,反而忽略了身前身后愈发清晰的声响气息,更不知有人循她倩影远远跟随,目光未尝稍离她一分一毫。

        雪莲生于熙山陡崖,岩隙雪埋、岩壁冰封,在她望而莫及之处。夕露抬目仰望,前面已经无路可走,几块巨石横亘山弯,半被雪堆掩没。她想到近处看清黄蕊白瓣的稀世圣花,更被空中散逸的寒香沉迷若醉。刚要绕过土丘登上横石,不料被人断然喝止:“别去――”

        她蓦然转身,竟是郡王。

        “公主,不可再近前一步。”他只身一人没有侍卫跟随,身后墨色猎犬警觉凝睇,竖耳谛听。

        “为什么?”一时急切,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过想看那朵雪莲。”

        他并不回答,只伸臂向她:“把手给我。”

        夕露不懂,却被他眼中命令意味镇慑,茫然在他漆黑目光中无法移动。他似不悦,敛眉伸手快如疾风,一把将她从石山扯下,而后并不放手,强硬拉她退出十几步方才停止。

        “王爷?”她波心未平,从没试过被人拖出几丈之远,只觉肩臂撕痛,不知自己做错什么要被如此对待。

        他稳立不语,手指指在岩边雪地,她细看之下才见雪上又现圆小足迹,是一路引她来此的小兽。忽然郡王身边猎犬低吠,如临大敌般焦烦踱步。再看巨岩边上,一只毛绒绒黑白纹理小猫怯怯现身。

        不明郡王为何缓缓抽刀,但见长刀离鞘,寸寸寒光映雪,天地为之凛冽。

        “王爷,它只是一只小猫。”

        他似有阴沉笑意:“猫?公主明鉴,那是白虎。”见她以手掩唇,吞下惊呼,郡王又道:“幼虎在侧,雌虎定然不远,是它引你来此。白虎虽为灵物,更是猛兽之王。公主,你懂吗?”

        话音未落,雪岩后果然转出一团悍厉白影,四腿修长,步履绵柔,落地无声。但见那白虎头顶王纹,吊睛蓝瞳,虎须栗栗微动,驻足与郡王对视,深险莫测。郡王身后黑犬莫伦咽下吠声,喉咙咕噜低响,瞬间屏住了声息。

        夕露忘了恐惧,几近无法思考。只任郡王一手提刀,一手拉她护在身后。宝刀离鞘,旭阳下回绕七彩神光。人王与兽王的对峙,刹那却如旷古。不过顷刻,郡王竟然收刀,嚓的一声长刃扣入金鞘。小虎跑到夕露脚下,亮出白色利齿咬住她裙角,似与她顽皮,又抬眼稚气望她,若有所求。

        “雌虎有伤,它带你来是想求救。”郡王指给她看,雌虎后腿一片血红几乎露骨,半跪在地,看来难以支撑身躯,的确伤得不轻。他拍拍莫伦,猎犬立刻调头奔去。又从腰间革带中抽出青瓷细瓶拨去木塞,刚要上前,雌虎却突然耸毛戒备,所谓虎视眈眈,不临其境难知其间危情。

        小虎又再咬扯夕露裙边,郡王便把瓷瓶交给夕露:“它恐我以利器伤之,你去把药撒在它伤处。”仿佛知她不敢接近猛虎,又加一句:“别怕,我不会让它伤你。”

        她手中药瓶轻颤,仍然对他点头。他说他会保护她,她就深信不疑,不论此举是凶是吉,她会遵循他意。

        小心翼翼接近雌虎,见它无攻击之势便蹲俯下来,将青瓷瓶倒转,让瓶中淡绿透明的药水倾倒在它伤处。一缕辛凉药香绕鼻荡溢,血水似乎遇药则敛,雌虎伤腿轻轻抖动,居然几下弹直。

        夕露起身退回郡王身旁。听见雪地有拖拽声便回头看去,原来是莫伦衔来一只肥硕野兔,一直拖到小虎面前。雌虎转回岩石避风处,小虎仰头张望夕露,随后咬住野兔消失在横石后。

        “走吧。”郡王转身欲去,她想跟上,怎知脚下被枯枝陷住,如何也抽不出足踝。郡王回身替她拨开乱枝焦草,她急着抽身迈步,裙幅和斗篷被一条锋利断荆一划为二。

        郡王默不言声,只有拉着夕露右手寻路下山,让她不致被林中草木绊伤,更无湿地滑跤之虞。只是她犹有不舍,频频回头看那岩间雪莲,走出数十步才发觉自己与他手指相扣。心里不知是否应避忌男女之别挣脱他手,还是一任他牵手扶持走回营地。

        山路忽转,再也看不见那朵雪莲花。他已经放慢步子牵就她,她却仍然跟不上,走得气息急迫有出无进。忽然泄气,再也走不动,气力飘浮不支,重重跌在泥沙山径。郡王回首看她,不言不语双手扶她起身,只见夕露衣襟斗篷泥雪沾湿,裙裳撕裂、玉带丝绦划痕累累,的确狼狈不似尊贵公主。

        转看营地就在山下,已经有人晨起掀开帐门。郡王收回目光,动手解掉夕露斗篷抛在路边,用自己肩上披风裹在她全身。黑裘压肩,玄色绒缎铺地三尺,把她衣衫残破全部掩盖。他体温尚暖,随着裘衾将她身上寒冷驱除。

        正在此刻,猎犬低沉一吼,提示主人身后响动。原来是小虎踩雪跑来,口中衔着一朵白色雪莲,放在夕露脚下扭头跑去。她且惊且喜,白虎果然天赋灵性,向她求助在先,赠她雪莲在后,仿佛知她心思。捧起如她手掌一般大小的花朵,层叠茸瓣皓白素艳,在她指间清馨冉冉。

        今日再受郡王庇护,遭遇虎王亦可全身而返、毫发无伤,这次她欠他一个解释。“王爷,我母妃尹氏闺名‘雪莲’,我,是一次见到真正的雪莲。”

        他沉吟片刻,从她手中拿过花朵折去空茎,簪入她发髻。雪朵美人交映生姿,一样雪质冰清,一样身不染尘。锦瑟华年却一向淡妆素衣,风致高远,从未浓妆华服,与世无争的容颜如久宿云端,未知人情善逝。岂料她亦有思亲之痛黯然无诉,习惯伤悲自尝。就象雪莲,饮霰汲露,玉骨冰心,可遇而不可求。

        “公主,此花产自天山,名为‘塔格伊萨’,我数年前散下百多子实,唯有今年成此一株。传说雪莲是祥瑞之征,但它生于悬崖雪线,不是公主你可以摘得。从今而后,公主切忌只身涉险,还有――”他目光注于她发间一朵淡蕊白莲,风过香寒,淡净冲怀。“夕露,明日王城夜宴,为我盛妆出席。”

        他说什么她听到了,却好象并没听懂,怔在那里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