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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正在改变,瞟见年羹尧复杂难言的表情,心下暗叹:有时候有些话,说过就忘了;有些话,说过注开始后悔,比如今天他的话,我想他一定在后悔。可是如果时间能倒回去让他重新表现,我想,那些话还是会不自主就遛出嘴巴。不为别的,就因为在你性格确定的那天起,有些命数已然确定。

            离席时,阿拉坦似有话说,看了看我,还是忍住,只是私下重重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也轻轻回复捏了捏他的指尖,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坚定,我想,他也知道我要说什么。

            彼此放心才能真正勇敢,不论对谁,我们都要让对方放心,让自己勇敢。

            

            63、廉亲王府

            我知道曾经遭受遗弃的狗狗一旦再次获得家庭的温暖,总是会特别乖巧,特别能查言观色,但没想到天生残疾的圆缘会比其他猫咪更活泼、更自信。也许正是因为先天的残缺让它潜意识里特别珍爱生命?我解释不清,这奇妙的经历,让我们隔着时间和空间依然相遇。渡过了最先的适应期,圆缘迅速长大,背毛开始浓密油亮,身子长胖了,脸变得圆润可爱,再也不是初见时衰弱瘦小模样。除了天生的残疾让它看上去有些怪异外,圆缘是最漂亮顽皮的猫咪。

            我知道关于圆缘,有人在背后说了很难听的话。比如这是妖兽,势必会带来厄运;再比如这猫是别人送给我的定情礼,缺了一条腿正是用来诅咒胤禛的……诸如此类,数不胜数。我淡淡一笑,这高墙内的皇宫,人人都是寂寞痛苦的灵魂,无所适事时想像力就会无比强大,而且神经随时兴奋着等待对方的反应,一旦你有风吹草动,立马被放大数倍还击回来。我也算在这深宫待了近十年,有些东西虽然不同,但道理是懂的。

            幸而胤禛也懂,他懂这后宫的游戏法则,也懂得我的为人兴趣。他由着我,在很大一种程度上包容放纵我,让我能在圆明园这方说小也不算小的天地里自由伸展自己的个性。于是,那些流言在圆缘即将长大时慢慢消散了,越来越少,最后再也听不到在某个月黑风高夜,碧水风荷有某只妖兽趁着月色出来作怪的新闻传说。

            时光如水,不经意间又是一冬,除夕夜即将来临,春天的脚步临近,已有早发的植物蠢蠢欲动出新发的生命,原始而又蓬勃。

            阿拉坦待在京城已有月余,除了例行的公事、必要的应酬,他成了碧水风荷的常客,当然还有塞罕。

            这日我正在屋内伺候一盆新到的水仙,将球根用刀片削掉一部分,再把多余的花芽切除,以保证营养的供给。弘昼送的那盆早开败了,这是胤祥府中供的,见我喜欢,匀了不少球根过来。

            胤禛为此还笑我:“宫里一般也有,怎么就看着别人家的东西好?”

            “胤祥是看着我喜欢才送过来的,难道我回他这多得放不下了,让他再拿回来?”我嗔了一眼胤禛,看着那些刚萌芽的玩根来了兴致——别人栽好的虽省事,也少了很多乐趣,不如自己弄的,也许不如花匠弄得好看,但也是一番心意,于是开始亲自动手雕刻水仙球根、切除多余花芽。开始还摸不着门道,慢慢也算半个专家了。

            正埋头专心观察自己的半成品,春晓进来回阿拉坦过来了,头了不抬吩咐道:“快请王爷进来。”

            话音未落,听见门外塞罕的笑声,我迎上前,将他父子二人迎进屋。才一转身交待上茶,谁知塞罕低呼一声,转头一看,却是圆缘从暗处突然跑出抱住塞罕的脚,见他吃惊,喵的一声得意而去。剩下惊愕的父子俩,半晌没回过神来。

            我不由哈哈大笑,拉他二人坐了方道:“圆缘就爱玩捉迷藏游戏,听见有人进屋,藏在桌角墙边,趁人不备,猛地跑出来吓你一跳。刚开始我也被它吓得不轻,后来知道它爱躲在哪儿,每每弯腰低头先识破它的诡计,谁知这家伙还不高兴,喵喵骂两声,能有半天不理你。后来见骗不住我了,又拿着屋里的宫女太监骗。别看它残疾,最是个鬼灵精怪的。”

            “姑,圆缘缺的那条腿全长脑子了,刚才这么一下,我都吓得不轻。”塞罕拍了拍胸脯,又接着道:“上前和父汗一块儿打猎,看见黑熊都没这么被吓过。”

            阿拉坦笑了,摸了摸塞罕的脑袋,“你那点破事,就别说出来丢人现眼了。”

            “什么事?”我来了兴致,紧着追问。塞罕急得摇头,阿拉坦则是微笑不语,逼得急了方说,“上次狩猎,偏遇上一头黑熊,塞罕的马受惊后仰,把他摔了下来,众人看情势危急,偏又都离得远,一时无法,正着急间,谁知那熊站起来快有我高,塞罕人小,它竟没看见,直直冲着我们发威,从塞罕身边走过却不自知。”

            “啊?”我哈哈笑了,又不住摇头,“所以我常说狩猎也没什么,孩子总不能冲在前头,多看看学学,等成人了再冲锋献阵不迟。你们这习惯,不是说不好,只是也忒大胆了些。”

            阿拉坦笑着饮了一杯茶,似乎颇不以为然,可是隔了半晌,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微垂着眼睑,手指一圈圈划过茶杯,微微一吧,“草原上,谁知道什么时候遇上野兽?王公贵戚家,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你争我夺?早学些生存本领,总没什么坏处。”

            我一愣,倒没想到他突然引申出这么一篇道理,虽然无奈,倒也真实,不禁接口,“你也是只知道自己苦,不晓得别人难的。皇亲贵戚固然有皇亲贵戚的无奈,可这寻常百姓家,也决不是想像中那样清白干净。人一穷,志就短,杀人偷盗,都是从一个穷字上出来的。但凡是生活,哪有轻松的?都是不断的解决问题,又不断的产生问题。何必做身份之叹。”

            “说得是。”阿拉坦淡淡接口,起身走向案前,瞧着那几盆水仙发愣,我自与塞罕逗乐儿,玩笑着,屋内时不时传出阵阵肆意的笑声。可惜塞罕是男孩,我会的那些个游戏,比如跳绳、小依子、绷绳一类,都是女孩儿游戏,教过他几次,他也没什么兴趣,否则可玩的比现在多。

            现在只能说说各自的见闻,又抱着圆缘玩闹,感觉圆缘柔软的身体紧紧贴在你身上,绒绒的毛温暖你的身体,还有它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都很新鲜,仿佛它在和你说话、交流,在这些小动作背后,是人和动物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沟通。

            “吉雅,这水仙和猫,都是五阿哥送你的?”阿拉坦突然问了一句,并不看我,呆呆的看着屋外,似有所思。

            “嗯,他送的水仙早开败了,屋里这几盆,有的是宫里的,有的是怡亲王送来的。”

            “那猫呢?”阿拉坦接口,神情有些严肃。

            “圆缘是在外头一家茶馆发现的,不能说是他送的吧?”我有些奇怪,他打哪儿听了些什么话?今天突然这样敏感起来。

            阿拉坦嗯了一声,牵动嘴角摇头道:“罢了,你自有分寸。”复又抬眼看我,“今儿无事,天气也暖和,要不咱们到集市上逛逛?”

            “真的?”来不及答话,塞罕咚一声站了起来,小脸上全是兴奋,这月余来他也逛了几次,只是逛不够,今天乍然听见能上街,自然比别人都高兴。

            携了塞罕的手,冲他笑道:“既这么着,就出去逛逛无妨,横竖今儿时候还早。”又命春晓备轿。牧仁被胤禛传唤到前头去了,稍一思量,还是让春晓找几个侍卫跟着——现在不比从前,从前毕竟更任性,从来出门只爱一个人,现在还是爱一个人清静,可也知道周围存在危险。人长大了,总是顾虑很多。

            让轿子在园外等着,我携着塞罕,与阿拉坦一道慢慢闲逛着出园。阳光明媚的冬日,总给人一种不真实感,枝叶零星抽芽,暗哑的枯枝、苍劲的树干、冻住的土地——灰色仍然是天地间的主色调。阳光透过层层雾气直射园中每个角落,有种朦胧模糊的另类美。裹着那些化不开散不了的冬日浓雾,任那阳光灿烂,也是飘忽的梦境——美好又有些虚幻。

            “吉雅”一边走,一边欣赏这萧瑟又别有一番滋味的园景,阿拉坦突然唤我,沉吟着,见我看他,微微笑道:“毓歆……”

            “嗯?”

            “果然是不太像你。”他继续着,一面说一面思量,“长相,也不像。”

            “嗯,比我年轻。”我笑了,冲他挤挤眼,又瞅了瞅旁边的塞罕。小孩子有时不像我们想像中那么木讷,你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们往往查觉到不同,早早就开始疑惑大人对话里那些奇怪的因素。

            阿拉坦一愣,摇摇头还要说什么,我抢先道:“毓歆性子开朗大方,处事又有分寸,知道进退,做牧仁的正妻,相信不会让你失望,也不会让科尔沁失望。”

            “嗯,我知道。”阿拉坦淡笑,极快道:“你也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这是个温暖的冬日,有些话不用说出来,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是暖洋洋的。塞罕紧紧握住我的手,初遇时我们相互依赖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现在,有时我想回草原,大多数原因是因为想念塞罕——这个没妈的孩子,好象看见毓歆小时候,是一种母爱的补偿。

            “塞罕,北京的集市上,你最喜欢什么?”我低头问这个倔犟的男孩,他只有和我在一起时才比较稚气,平常总是嘟着小嘴,一副小大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