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想什么?”走到一处水面前,我们停了下来,湖水欲结成冰,光滑无痕,好象一面镜子,倒映着水边的人和物,我和阿拉坦,也被倒映在内。顺手拣起一块石子投了进去,我们影子被扰乱了,一波一波的涟漪将两人的表情一圈圈荡开,我披着自己的红斗篷,再加上他的青色的斗篷,好象层叠的双色花瓣,在水里漾出一道道花开。
“想起小时候和父母之间的事。”我淡淡答道,那一圈圈不断漾开的水纹看晕了人的眼,在阳光下一晃一晃有些刺目。
“哦?”阿拉坦饶有兴致,侧头看我,眼眸被水纹点亮,一闪一闪明亮了不少。
我笑了,“是啊,看见塞罕贪吃,就想起小时候父亲受伤在家,亲朋好友送来各类好吃的,结果都被我吃了,等父亲痊愈,没人送东西,为此还生了一场闷气。”
阿拉坦一愣,扬起了嘴角,“塞罕小孩心性,和牧仁不同。”
“嗯,也许你对他们也不同。”我接道:“牧仁是寄予厚望,塞罕呢?”
他蹩了蹩眉,似在思量,半晌方悠悠道:“也许是不该娇纵他,只是蜿玲去世时,塞罕还小,难免多宠纵了些。幸而他还懂事,这一年牧仁不在科尔沁,他也长大许多,帮我分担不少,只是见了你,才又这么顽皮。”
我嗯了一声,人总是这样的,有所依赖的时候就忘了长大。就好象我,一直依赖胤禛,也一直有意无意抗拒某些变化,所以一直不够世故,也不够勇敢。
“你还没见过毓歆吧?”我问着,引着他顺着小路往前面隐在树丛中的花亭走。这个天气,连呼吸也是寒冷,站在外头实在受不了。
“没,倒是牧仁说起过。”
“哦?他说什么?”我转身看向阿拉坦,倒着走在石头路上。
“就说毓歆性情很好。”
“就这些?”我追问,阿拉坦笑着点点头,“小心,看歪了脚脖子。”话没说完,一脚踩在长袍角上,站立不稳,人往后倒。低低呼了一声,本能伸出手抓住阿拉坦伸出的右手,他弓马娴熟,下盘甚稳,微一弯膝,手下一使劲儿,反势将我拉入怀中。
正自嘲自己不当心,却发觉阿拉坦加重了臂腕的力度,定定看着我,眼底有丝困惑和悸动。
“阿拉坦”我低低唤了声,使劲儿欲挣脱,却被他搂得更紧,近在咫尺的脸不断放大,气息喘在我脸上,是与冷空气竭然不同的炽热。
“快放手”我憋红了脸,有些慌乱,环顾左右,安静的诡异,来往的宫人都不见一个,反而更让我心慌了。他的心跳如此快速,隔着厚厚的衣服仿佛都能听见他噗嗵的心跳声。身上有种混合着奶香和草香的体味儿,健壮的身体根本无法反抗。阿拉坦果然不再是我记忆里的小男孩儿,长年的户外活动让他比京城的贵族更霸气、更野性。
他有一瞬的怔愣,突然惊醒,猛地放开我,兀自走到假山边,背对着我,良久方道:“对不起。”
“没事,你病还没好。”我勉强笑着,“回去吧,冷风里站着该发烧了。”
他嗯了一声抢先往回走,竟不看我,匆忙好象想逃开什么。我从未见过如此慌张的阿拉坦,他总是沉稳的,哪怕年少时也表现与年龄不符的成熟。站在原地,不由开口,“哥。”一个字罢了,阿拉坦收住了脚步。
“哥,我在大清很好,没有在草原自由,但比在草原充实。”中间隔着一段距离,他仍然背对着我,我对着他的背景几乎喊了出来,“所以你也要好,就当是做妹妹的心愿,给自己找个新王妃好吗?”
“好”他几站立刻接口,根本不假思索,话才出口,人已离开数步。留我站在原地怔愣:这是怎么了?他烧得有些糊涂了?
……
三天后的接风宴颇是热闹,除了阿拉坦,还有在京的蒙古贵族。灯火辉煌处人声鼎沸。我与阿拉坦、牧仁同坐一桌,旁边还有胤祀、胤祥作陪。那次之后,阿拉坦恢复了常态,再也没有流露出非同兄妹之谊的感情。生病有时如同喝酒,会展露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长长舒了口气,幸好他是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否则再次面对,如何做到坦然?
胤祥和阿拉坦年少时即交好,如今再见,自然少不了杯来盏往。他们喝得热闹,只是苦了我在一旁,百无聊赖,讨厌这样的正式宴会,眼睛瞄着胤禛,随时都想偷遛。
“公主不自在?”胤祀淡淡笑道。
“啊?没有。就是这样冷天,虽屋里暖和,究竟冻得慌。”我看向身旁的胤祀,他穿着朝服,沉重又华丽,却衫得脸上有些憔悴,忍不住道:“听闻王爷常犯胃疾,这酒还是戒了吧,伤身的。”
胤祀的眼角已有细纹,可笑起来还是那样令人如沐春风,他微微颌首,却无奈道:“喝得比从前少了许多,但也总少不了这些应酬。”
“应酬?你说我?”我低声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在喧哗人声里分享和胤祀分享着一份久违熟悉的友情。可惜他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是会惊异?还是欣喜?还是激动呢?我们对视而笑,我不停的胡思乱想,种种假设过后,觉得现在这样也好,他对我无恶意,我对他自然亲近,又没什么心理包袱,相处起来轻松自然。
席间不停有人过来敬酒,一会儿是王公大臣,一会儿又是皇子皇孙。我横竖是滴酒不沾,面前放了一杯清水充数,几来几往,也喝得水饱,正欲退席,却将年羹尧端着杯酒大大咧咧走了过来。
“王爷,末将敬王爷一杯。”举起那酒盏,比别人的大一号,双手一拱,仰脖干了。“素闻王爷骑射了得,改日择个机会,末将与王爷试试身手如何?”
“不敢”阿拉坦起身回道:“这骑射功夫也不得是徒有虚名,不比年将军文治武功,样样了得。”
“哪里,世子曾在末将麾下,谈吐举动,非同寻常。这做儿子的都如此了得,做父亲的自然更甚一筹。”
他二人寒喧着,倒引得上首的胤禛也转向我们这边,哈哈笑道:“年爱卿,你那几下功夫,怕不是王爷对手。就连怡亲王也甘败王爷下风,你也只好在军中厉害些罢了,真要和王爷比试,定输无疑。”
年羹尧面色一沉,他素来势大,目中无人已然惯了。今日胤禛说的虽也算是客套话,但当着众公卿面,一时拉不下脸。半晌方冷冷笑道:“这蒙古果然与大清风俗不同,王爷与公主兄妹情深,怪道前几日在园中与公主如此亲近,倒让末将大开眼界,这才明白为何世子也对公主爱护有加。”
此话才出,席间安静一片,他噪门又大,众人皆转头看我,神色各异。胤禛敛了笑,眼睛眯作细缝,直直走下来,“年爱卿此话何意?”
“皇上竟不知?”年羹尧故作惊讶,“前日末将在园中遇见王爷兄妹……”
“够了”胤禛低喝一声,打断年羹尧。皇帝动怒,众大臣跪了一地,牧仁刚欲冲出,被阿拉坦一把拉住。我缓缓起身,看向年某,悠悠开口,“年将军好眼力,果然如人所说,明处难探暗眼。这前日我被绊倒,做哥哥的扶妹妹一把,敢问年将军可是不合理法?”
他不妨我如此冷静,倒是一怔,呵呵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末将看花了眼。”
“平日看花眼无妨,将军莫在战场上也看花了眼,敌我不分,麻烦可就大了。”我淡淡笑,并不看他,端起胤祀的酒杯一饮而尽,低声极快道:“将军,须知祸从口出、盛极则衰的道理。”
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冷静,看着周围关心我的每个人,还有那些各形各色的目光,心下竟平静如水。
阿拉坦也走近前,看我一眼,对胤禛道:“有劳皇上照顾小王这个妹子,吉雅她粗心大意,今后还烦皇上多多包涵。”
“王爷说得什么话。”胤禛扶起欲施礼跪地的阿拉坦,“吉雅心性纯善,朕还欲谢谢王爷将吉雅送到大清。今后大清与科尔沁自是一家,不分彼此。”
后面这句是朝众人高声喊出的,还在怔愣中的大臣们本能接口,山呼万岁。一场小风波就此结束,可科学家早就说了:亚洲蝴蝶拍拍翅膀,将使美洲几个月后出现比狂风还厉害的龙卷风!
我看了看身边表情僵化的年羹尧,有关他的蝴蝶效应正在悄悄展开,不知这个征战沙场的一代名将是否已有查觉?
居高处须思危是辩证痛苦的人生,但居高处若不思危,则是盲目自大的狂妄。命运在影响着每个人的经历,但另一方面,每个人不同的性格又决定了自己不同别人的命运。
胤祀不露声色将我拉回椅中,低声道:“这么一来,倒要谢谢公主替我饮了这杯酒。”
我笑了,冲他眨了眨眼,刚才的不快被这句玩话冲淡,不想多管其他那些明潮暗涌,我举起面前的清水壶,往胤祀杯中注满清水,“今后王爷也学我吧,以水代酒,强过那呛人滋味儿。清淡平实,总比热烈酣畅要耐人寻味得多。”
他一挑眉,接过那酒杯,“公主聪慧,短短一句,已道尽人生真谛。”
……
那天就这么散了,散场时胤禛赏了好些东西给阿拉坦。喝了酒,人人脸上都烧着一片红晕,大臣们的笑已成定式,热闹间,似乎什么都没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