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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原来无所顾及也是种感情,毫无负担才能无所顾及。

            “十四叔?”弘昼有些奇怪,我也突然惊觉——我是吉雅,吉雅是没见过十四的,吉雅怎么会突然提及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王?

            可弘昼走至面前站定,目光也落得极远,悠悠道:“怎会不记得?小时候十四叔常教和四哥练布库,又偷偷带出府玩儿。”

            我看向他,他的侧面像谁?像十四吗?那些线条,还有目光里那丝找不着焦的落寞。不像,十四当年是意气风发的,不论看向哪儿,总是神情坚毅,让人隔得老远也能感觉他的力量和信念。是否因为么明显的外露,反而让他在夺嫡之争中棋输着呢?相比之下,胤禛就内敛得多,如果不注意观察,很难感知他的喜怒。一切都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酝酿着,蓄势待发。

            弘昼顿了顿,继续道:“转眼间,有两年没见十四叔。”

            “怪你阿玛吗?”不知怎么,一句话样自然就问出口。可才问完,又有几分后悔。为什么要问么个奇怪的问题?一个是他阿玛,一个是他叔叔;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臣子,有得选吗?

            “怪?为什么要怪?”弘昼淡笑,“有时候是十四叔不得已,有时候是皇阿玛有苦衷……生而为人,还有谁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还有谁是随心所欲把握将来的?朝代更替、皇家交叠、国家兴亡,不都是个命字?若换作十四叔继承大统,难道他又会宽待皇阿玛?不会的,哪怕皇阿玛什么都没做,奈何总有人拿他作伐子,此时不除根难道除枝?”

            “弘昼。”我突然害怕,急急打断他,“这些话别再说,虽是在府上,可还是小心些好,别是说者无心,让听者添油加醋、改头换面再传开,再好的话也说成诽谤。”

            倒是弘昼,微怔愣后,反而展颜,“爷既然说出来,就不怕人听见。再者,下人都远远在院内伺候着,爷的话除了公主还有谁听得见?莫非公主会害爷?”

            我着双眉挑笑,却故作严肃,“怎么知道不会?也许口是心非、阳奉阴违呢?也许深藏不露、蛇蝎心肠呢?”

            弘昼抬手,止住我的话,“别糟蹋自己,哪怕是玩笑。”

            “嗯?”我还要问,他看眼,调开双眸望向远处,“口是心非的人,不会有么清亮的眼睛。”

            清亮?我的眼眸清亮吗?经过那么多年、那么多事、那么多人,眼神怎么可能还清亮?不过是鸵鸟,故意忽略、故意淡忘,然后故意的就过早知未来的人生。

            摇摇头,晃掉句话里其他的深意,也晃掉那些暧昧的情素,开口唤他,“弘昼,我以为我们已经相处得很好。”

            “嗯?”这下换作他不明白,转身相询。

            我耸耸肩,“就像朋友样,隔得再远也是近,隔得再近也是远。”

            他慢慢蹩起双眉,思量间,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方扬扬嘴角,“说得对,隔得再远也是近,再近也是远。放心,我们相处得很好,大可不必因为今儿番话,又是小半年不来爷府上。”

            我一愣,倒没想到他转到那上面去,不由轻笑出声,“想得也太远,单为这架琴,也得隔三差五来趟,就怕五阿哥嫌烦,又怕碍着别人的眼。”

            “别人?”他提高半个音调,“爷还是头次听说公主也在乎别人的看法态度,那可糟,朝中民间,背后公主坏话的可不在少数,难不成公主要追究?”

            我们相视噗哧笑,这种感觉真好,想他是如此洒脱的人,必不会为儿女私情所扰,所以他府中应妻妾才如此和睦,因为弘昼对着谁都会深情款款,不见得是假的,他是自然流露的,虽然感情有所不同,但和他在起,必然是轻松自在的。

            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敢来,因为他是拿得起又能放得下的人,因为他的感情很泛泛,一生也许会有很多真爱;因为他的福晋看上去那么幸福,小鸟依人般用崇拜的目光看他,未曾稍离;因为他的妻妾对那样恭敬,完全是小辈对长辈的态度,没掺杂哪怕一丝嫉妒……

            “嗯,对了,听说你福晋有身孕?”说到这儿,突然想起前日听人起,吴扎库氏有月余身孕,难怪今儿过来没瞧见,丫头们在屋里休息。

            弘昼笑着点头,又道:“也没确实,还得再等等,出一个月,应该能确实。”

            “恭喜。”我冲他抱拳,末了才反应过来姿势不对,又福身,折腾半晌,不禁有些讪讪,越发没什么礼仪,尤其是面对朋友。弘昼一窒,继而两人不由哈哈大笑……

            我走,弘昼并没送,他留在书房,离开的时候是站着的,等到院门口,突然传来琴声,缓慢的、熟悉的。熟悉不是因为那音乐是曾教他弹过的曲目,熟悉是因为音乐是某首古曲吧?渗入每个中国人骨血的音乐。他用钢琴弹出来,有种奇异的感觉,一个音一个音,脆而清亮,没有古琴的余音,也没有古琴的余韵。说不出来,那凄凄的声音,有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一阵风过后,琴音没,这时那种余味儿才出来,才可以感觉到如同古琴般的韵致。可已转身出院落,他的悲哀、他的欣喜……都是淡然的,如同乐曲里飘忽不定、捉摸不的那些东西,只要一瞬,就换番心境、番天地。实在没必要执着,实在没必要沉重,这样一个飞扬的年纪,一样个洒脱的人,他应该如同清晨的阳光,温暖又不灼人,哪怕偶有阴霾,依然会很快雾散云开。

            最近,众人都开始忙碌,朝里那些风起云涌,不是不激烈,但对一个知道未来的人而言,再激烈也少了那些牵挂与忐忑,变得多少有些索然无味。自牧仁大婚后,不常住在碧水风荷,顾及他们新婚燕尔,也不常去他府上。

            今日却特别想念毓歆,身后虽有侍卫小心翼翼催回圆明园,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步步踱到他们家门口。街的一面是簇新的蒙古世子府邸,另一面是已显衰败的曾经的敦郡王府邸。强烈的对比如此鲜明,甚至怀疑胤禛是故意的,他故意让胤誐难堪,更难堪的是对面门庭若市的院落是自己婿的家,而自己圈于方地间,只有过去,没有未来。

            站在大街上,我的眼睛有些酸涨,不因为难过,是因为那种无悲无喜的心情,淡然冷漠的表情持续得长,眼睛开始疲累,轻轻叹声,正准备离开,转身看见几个小太监赶到对面,冲看守胤誐的侍卫几句什么,厚重的大门被打开,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里面的样子,虽然只是个门洞大小,也刺得生生住脚步,站在原地,忘了应该如何反应。

            从那门洞看进去,只能看见墙影壁,还有一弯小路。我的视线,穿过那道影壁,顺着那小径,直直到园子最深处,那个生活多年的地方,草木、花石,都那么熟悉、那么……原来过了许多年,竟些许变化也没有。除了,除了园角站的那个人,他负着手,背对着我,可长风吹,撩起他的袍角,瘦高的身影,落寞的情怀,不必看人,已知道他是——胤誐。
            “爷,宫里的太监来回,这个月的供给仍按上月的发放,还有就是府里的夜香,皇上答应每月让人清理四次。”府内的太监跪地回着,桩桩件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些事轮到轮不着胤誐亲自过问,而如今,他能过问的,也不过是府中人的吃喝拉撒。

            想哭,但是哭不出来,这些景象是的臆想吧?却又那么清晰。

            “嗯,知道。”胤誐抬抬手,复又自嘲笑,“倒要感激皇上眷顾兄弟之情。”

            俯身在地的太监微微愣,继而陪笑道:“可不是?听前太子府中一月才可清理两次夜香,气味薰人。”

            “行,不必,下去吧。”胤誐打断他,皱皱眉,“若是格格几日不回府,着个人传声,就告诉府中切安好,让别挂念儿。”

            “喳。”小太监应着退身出的视线,留下胤誐一个人,低低诉着没诉完的话。“科尔沁是个美丽的地方,不该再留在这儿。”

            长长喟叹声,慢慢转身,愣住,仿佛自己就站在他的身后,下意识步步朝后退。

            “吉雅,怎么一个人站在大街上?”有人在身后扶住我,猛然转头,胤誐府中的景象如同电影般被转换、转换,直退到门前,还是那道厚实的影壁,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没看见。

            身后的人蹩蹩眉,“怎么?老远就看见你在这儿,半晌也不见挪挪,怎么不进去?”

            进去?进哪儿去?抬眼,终于看清来人,是牧仁,才从外头回来,有些风尘仆仆,鼻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天气,真够热的。敛敛神,冲他勉强笑道:“是从哪儿来?”

            牧仁皱着眉,“还要问从哪儿来?去碧水风荷找不见你,又去五阿哥府上,说是才走,又顺着回圆明园的路找一圈也不见,刚准备回府换身衣裳再出来,不想倒在这儿。”

            “怎么?不欢迎我来府上?”我笑问。他极快的扫眼对面,哼哼两声,低声道:“怎么看也不像是来府上。”

            “嗯?”我还欲问,却被牧仁带进府,毓歆恰好出去,他让人上了杨梅汤,又挥挥手,“下去吧,没听见吩咐不许进来,在外头候着,有人来访就说今儿爷出去,还没回来。”

            “什么事这么紧张?”等下人们都走,才反应过来牧仁今找与往日不同,神色间也有些急于诉清的东西。

            他抿口茶,又放回几上,神情有些凝重,食指扣着桌面,一下下敲得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