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祁烈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黑泽那边茫然看不透的黑暗默默的抽着烟斗。那边老铁已经带着几个兄弟将八匹健马套在了一处,一声吆喝,健马宽大的蹄掌踩穿污泥直踏上污泥下的岩石,沉沉的拖在泥沼里的黑索被缓缓的拉了起来,湿漉漉的泥浆打落下去,索子上已经穿了十匹马的马鞍环。

        祁烈把了把索子,竟没有再多说,第一个踏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泥潭。众人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肩上缠着自己那匹大健骡的缰绳,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转眼已经走在齐腰的稀泥中。黑索在八匹健马的拉动下扯得笔直,那匹可怜的骡子简直有如被吊起在半空中,祁烈艰难的左右摇晃身子,向着前方跋涉。众人面面相觑,即使彭黎手下的兄弟,对祁烈这个老云荒的敬畏也增添了几分。若不是祁烈,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很多次。

        商博良笑了笑,手腕一翻,将带鞘的长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又学着祁烈的模样,把黑骊的缰绳拴在自己肩上。随着他也踏入了黑泽深处,苏青也领着彭黎手下的七个伙计跟了上去。

        剩下的伙计打起越来越多的火把,可是火光照不透这片夜色,渐渐的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了,只剩远处搅动泥水的声音,说明这些人还依然活着。

        “老祁,搞到货了早回头,兄弟在这里等你啊!”老铁忽的大喊,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黑沼这边只剩他一个了,也许是夜里的风嗖嗖的冷,令他心里涌起一阵孤寒。

        无人回答。

        五

        祁烈第一个从泥浊里跳了出来,踩上了干地。

        “上岸了!上岸了!后面的都他妈的给我加把劲!”他兴奋的回身吆喝。

        还在泥泞中跋涉的伙计们中爆发了一阵欢呼,他们一手牵马一手攀绳,在泥浊里凫水似的,一个个都只能看见前面兄弟的背,根本不知道还要走多远,几个人已经筋疲力尽,这时候听见祁烈的欢呼,死里逃生似的,手脚里又涌出一股劲儿来。

        商博良跟着踏上干地,他下半身都被泥水浸得透湿,走起路来牛皮马靴里咣咣的都是水响。他走到祁烈身边,祁烈顾不得周围也都是湿的,一屁股坐下来倒着靴子里的泥水。

        “妈的,这路走死人,过毕钵罗的时候那帮子夷人神官还有鼻子有眼儿的说今后一个月海风向东气候干爽。干?干他妈个鬼!这算干,湿的时候不是房子都要泡在泥里了?”祁烈无休无止地骂。

        彭黎也登岸了,先上岸的苏青伸手要拉他一把,被他挥手拨开了。

        “后面的跟紧一点!上岸的看看有没有丢什么东西!火把再多拿几个出来,都点上!”彭黎转身喝令。

        “彭帮头,祁帮头。”商博良忽然说。

        “怎么?”两个人都问。

        商博良站在那根粗大的黑索旁,打着一支火把,火光照到了黑索的尽头,那里没有人,黑索被拴在一块怕有上万斤的大石上。彭黎和祁烈都惊得一愣,祁烈跳了起来,彭黎一按钩刀的刀柄。三个人四面环顾,无数雨点反射着火把的光,可除此之外只有黑压压的树和忙碌的马帮伙计,看不见半个外人。

        谁给递的绳子?

        “别管货了,灭火把,抄家伙防身!”彭黎吼了一嗓子。

        他的声音震耳,后面刚踏上地面的几个伙计被吓得傻了,其他人一惊忙不迭地从马鞍子上捞兵器。走云荒的马帮是裤腰上拴着脑袋吃饭的,手底下都有些功夫,这时候忙而不乱,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背心贴着刀口冲外,也不知要防御些什么,只是紧张的四向张望。所有火把都被倒插进泥水里灭掉了,只剩彭黎自己手里的一根,在人群中孤零零地燃着。

        依然没有人,周围只是重重叠叠的蕨叶和灌木,地下蜿蜿蜒蜒流淌着泥水看不见任何脚印。这里静得本该没有人的样子。

        可祁烈看了一眼那根黑索,脸色难看得像是死人。云荒这边没人说什么仗义援手,何况他们一帮外乡人,要说巫民帮了他们一把却不留名就走了,祁烈是打死也不能信的。在这里,不露头的人不会是朋友,一定藏在暗处操着杀人的家伙。而他们似乎踏进了一个糟糕的陷阱,他们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泥沼,前面还没有找到出路。

        一大帮伙计面面相觑,保持戒备的时间长了,姿势都有些僵硬。彭黎稍微疏松了一下握钩刀的手,瞥了一眼商博良。

        这个年轻人正按着他腰间的黑鞘长刀,他的拇指卡着刀镡,那把锋锐之极的武器随时可以出鞘。可此时商博良却是闭着眼睛的,微微仰头,似乎在倾听什么。

        “噤声!”彭黎低低的喝了一声。

        马帮的伙计们全无声息的时候,周围细微的响动就暴露了出来。隐隐有某种动物的呼吸声,细听又像是人的叹息声,再仔细听却象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是风吹过泥沼的表面。那声音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像是一个幽魂的脚步在四周的黑暗中悄悄留下脚印。

        “中!”苏青的声音忽然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

        三箭方一离弦,苏青已经如矢石般射了出去,同时三指自腰间的箭囊中取箭,虚引青弓低着身形,急速冲向了三箭所射的方位。这个瘦削的汉子大步溅起泥浆发动冲锋的时候,竟然有着豹子般的威势。彭黎和荣良不过稍稍落后半步,瞬间就有六七人追随在苏青身侧,有如雁翅的阵型展开。

        彭黎钩刀不曾出手,首先掷出了火把。那团火光在半空中翻滚,拖出一道长长的火线,却照不透沉重的黑暗。还未落地,忽然有“嚓”的一声,火光飞溅,火把分为两截落在泥沼中。刹那间,人们看清了一条修长的黑影,和他手中凶蛮的扁口弯刀。

        兵刃交击声、呼喝声、哀嚎声在黑暗中响成一片,彭黎带着的一帮兄弟已经和黑暗中潜行的敌人冲突上了。此时双方都没有火把照亮,祁烈率领剩下的人护着骡马,纵然有火把也照不出恶战的情形。只有黑暗中金铁交击时偶然溅出的火花照亮人脸,隐约是彭黎大踏步的上前,大力挥舞着钩刀逼得对手连连后退,只能不断的以手中的扁口弯刀格挡。

        此时谁都可以看出彭黎曾有过行伍生涯,那付刻骨的狠劲完全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法。但是也正是这股野兽般彪悍的劲头,让伙计们心里腾起了一股安全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汉子,踏不开云荒的层层迷障。

        可是彭黎的心头,却浮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对方是人而非妖鬼,本来是个好事。但是黑暗中他攻势如潮,对方节节后退之余却都能尽数封住他的进攻,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竟仿佛能看清他的动作。他也明白发出几声哀嚎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换而言之,对方并未有人受伤。他全力挥舞钩刀,要先解决眼下这个对手挽回军心。

        铁器撕裂空气的声音忽然自脑后传来。彭黎大惊中猛地前扑,他的对手分明在前方,却有攻击从背后而来,而且那人出手的速度和力量,远非面前的这个对手可比。用尽全力的突进使得他闪过的几乎必杀的一刀,他低低的吼一声,后颈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

        那柄藏在背后的刀再次带起了风声!彭黎这次连突前的机会都没有,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够回气那么快,第一刀尚未用尽,第二刀已经虚势待发。前后夹击,他没有生路。彭黎猛地大吼了一声,竟然不顾身后的一刀,全力平挥钩刀横斩出去。

        “停手!都停手!扎西勒扎!扎西勒扎!”忽然有人放手大喊。

        钩刀几乎是贴着对手的腰肋死死煞住,刀刃入肉两分,一道细细的血线在寒光凛冽的刀锋上显得森然夺目。而彭黎的顶门,也被一柄凶蛮的片刀压着。

        “停手!扎西勒扎!停手!扎西勒扎!”呼喊的人全力挥舞着双臂,一直跑进了战团中。

        奔来的人高举着火把,照亮了周围的情景。一个持刀的巫民贴身站在彭黎背后,浑身漆画着黑色和深绿的条纹,在胸口汇成一个狰狞的神兽面孔。苏青就在三丈外,引着青弓,弓弦绷紧到了极点。剩下的伙计各有负伤,手持兵器和一两个巫民对峙。巫民约有十人,都是彪悍过人的青年,眼中凶光毕露,没有半分畏惧的模样。

        彭黎已经听出了那是祁烈的声音。他停下钩刀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不能不说是种非凡的勇气。此时他一切一拉,就可以从敌人背心钩进去,拉开半边的肋骨,但是背后这名一直藏在黑暗里的漆身巫民似乎是对方的首领,彭黎哪怕手指一动,那柄扁口刀也会将他的脑袋纵劈成两半。双方是站在天平的两端,都不敢妄动,稍许的惊动就会发展成两败俱伤的结果。

        “扎西勒扎…………扎西勒扎……”

        祁烈因为剧烈的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却片刻不敢停息的重复着这句话。他双手交叉按着自己的两肩,一步一躬腰,对着那名浑身漆画的巫民缓步走近,神态恭谨,全没有了平时嘴脸。

        “扎西勒扎”在巫民所操的竺文,意思是说“朋友”。云州巫民所操的语言种类很多,有些和东陆官话相似,只是有着很多的土音,有些却全然不同。而这种“竺文”,是家族老人祭祖时候所用的,传说只有竺文能同行神鬼诸界,仿佛羽族所崇尚的“神使文”一样,在整个云荒都通行。

        浑身漆画的巫民脸上也尽是油彩,白多黑少的瞳子死死的盯着祁烈。长久的死寂,众人心里都在发寒,苏青拉弓的手上隐隐有了汗意。

        “你们……是东陆的行商?”出乎预料,那个恶鬼般的巫民却操着一口流利的东陆官话,除了咬字转音间尚不流畅,竟比祁烈的宛州乡间土语还要标准得多。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行商,行商……我们是宛州行商,带着货物来的,没有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