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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第四十回 无面替身(下)



                                    “穿花裙,嫁郎君……”那人将旗帜往身上一披,依依呀呀唱了起来,“穿花裙,嫁郎君;上花轿,暖风熏;小脸蛋,泛红晕;心肝儿,扑通跳,哎呀呀,怎么不见了我的俏郎君?”

        那腔调阴阳怪气,时而如夜枭怪唳,时而如幼猫呜咽,叫人直起鸡皮疙瘩。

        空气里顿时阴风阵阵,众人皆已变色,那人却浑然不觉,自披着虎旗曼妙起舞。花纹缭乱的鬼面,如瀑飞泻的华发,如素如缟的亵衣,真真是酆都城的大门忘了关,叫个女鬼逃了出来。

        女鬼,她就是个女鬼!章无技抑不住浑身发抖,恨不能将两只拳头捏碎,她认得这个女鬼,当初把她扔进鬼门关的恶鬼——司徒湄,这张鬼面再阴森,也不及她浑身的煞气可怖。

        “俏郎君,你在哪里哇?”司徒湄原地兜着圈,仿佛一只寻找尾巴的猫,乐此不疲地追着一些永远触不到的东西。

        一把年纪还唱“俏郎君”,司徒湄当年也是个大家闺秀,想是孟惊鸿将她生生磨成了老花痴。想到此处,章无技心中怨气渐消了三成,身子也不抖了,拳头亦松了松,心中油然生起一丝“善念”——“司徒湄,你的俏郎君作孽太深,怕是转不了世,此刻定在十八层地狱里等着你呢。你再作些时日,只等哪天惹毛了心肠更毒的主儿,送你去地下与他相逢!”

        “六子!六子!”忽而传来一声声悲切的喊声。

        一群白虎帮弟子围着方才被袭的同门,有人高喊一声:“掌门,六子不行了!”

        那被袭的弟子捂着胸口不住向外吐白沫,身上扎满旗杆崩坏时散出的毛刺。

        “扶好他。”兰姑不紧不慢走过去,蹲下身去,从怀里掏出一只瓷瓶,倒一粒药丸在手心里,就着六子的唇缝揉了进去。与此同时,她另一只手也不闲着,五只手指轮流走过六子胸前的几处大穴,最后照着心口的位置猛然一拍。

        “哇——”六子狂喷一口黑血,两眼翻白,羸弱的歪了过去。

        “六子!”周围的兄弟们又是一阵狂呼。

        兰姑波澜不惊,缓缓放下掩在面前的衣袖,垂眼看看溅到袖上的血污,起身而立,道:“死不了。”声音不高,却十分笃定。

        兰姑慢慢朝童自贤身边走去,用半侧目光不安地扫视周围,她方才的举动已引起大家的注意,此刻万众瞩目,只觉得半边露在外面的脸皮火辣辣烧。

        “这女子是谁?”

        “女神医吗?”

        “怎么遮了半边脸?”

        兰姑一路走着,瞧那些人的嘴虽然不动,声音却一汩汩冒出来,仿佛唱经似的在耳里嗡嗡。她这次肯跟着童自贤出来,本已做好露脸的准备,此刻却还是怯了场。她捂着半面黑纱瑟瑟而行,佝偻着瘦小的身躯,恨不得缩进地里去。

        “自贤……”兰姑心里喊着,一步步向童自贤走去。此刻,她再不是那个淡定自若的神医,只是一个寻求庇护的女人而已。

        童自贤才没工夫招呼妻子,鬼面人重创本帮弟子,他颜面上早已挂不住,却也不敢贸然出手,只用眼神紧紧咬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希望能看出点破绽来。

        “自贤……”兰姑眼见着就要走到丈夫身边,心里的忐忑渐渐平复。

        “郎君……郎君!”司徒湄一旋身,看见渐渐走来的“郑有涯”,心里一记咯噔,左右脚一齐抢拍,下盘顿时方寸大乱。

        “最后再问一遍,你是何人?”“郑有涯”阴着脸色沉沉问道。

        “孟郎,你莫生气!你就是要我的命,我也给你!我替你去偷,我替你去偷!”司徒湄疯得正酣,错把来人当做孟惊鸿。当年,孟惊鸿朝她要《画皮手札》,她稍一迟疑,她的孟郎便恼怒不已。不迟疑,不迟疑,她为孟郎做任何事都不会迟疑,她急着表明心迹,就如多年前一样,急急向“孟郎”怀里扑去。

        “郑有涯”一惊,闪身一躲,正色喝道:“你替我偷什么偷?疯子!”移步之间,左臂一抡,划一个漂亮的弧度,金刀隔着刀鞘劈在司徒湄肩上。

        “孟郎,你不信我?!我已是你的人了,自然什么都听你的!我敢、我愿,我真的会去偷!”司徒湄踉踉跄跄,捂着肩尖利地哭叫。

        周遭已有人笑出声来,正义豪侠被一个疯子吃豆腐,真是难得一见。

        “郑有涯”涨红了脸,他虽是个冒牌的,可也不是来受人调戏的,遂怒气冲冲喊道:“哪来的疯子,扰得好好一场大会不得清净,看招!”

        瞬间光芒耀目,刀鞘已落入“郑有涯”的右手,他左手里是一把锋芒毕露的金刀,刀尖指着地,忽而向前一提,撩起一片扇形的光幕。

        这姿势并不潇洒,笨拙、幼稚,甚至有些古怪,倒像是孩童拿着一根枝桠,在塘里挑拨水花玩。

        刀风过处,似真有水珠溅起,一颗颗朝司徒湄砸去,激得她浑身乱颤,手脚抽搐着翻跃而起,仰着面重重朝地下堕去。

        “打她!”章无技禁不住叫好。司徒湄越狼狈,她便越开怀,就算不能亲自动手,看着也无比爽利。

        “是他!”郑有涯眼神一亮,忍不住照着章无技的肩猛拍一记。

        “谁?”章无技不解地望着丈夫。

        “是他,拓图琅琊,左手刀,‘顽童戏水’,他又回来了……”郑有涯喃喃道。

        “拓图琅琊是谁?”章无技追问。

        “是……”

        “你这疯子,竟然伤我白虎帮弟子!”铿锵有力一声怒吼,打断了所有人的窃窃私语,原来是童自贤舞着虎爪跳了出去。

        那厢司徒湄才晃晃悠悠站起来,童自贤正是瞅准时机来攻其不备。

        “自贤……”兰姑还差一步就走到丈夫身边,却眼睁睁看着他冲了出去。

        司徒湄还未站稳,便被一爪撩得晕头转向,披着白虎旗一圈圈转着,如醉酒的姬人,竟有股乱舞红尘的恣意,“哈哈哈哈!”,她一点没有要稳住的意思,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白虎帮旗,岂容你来亵渎!”童自贤起身一跃,伸手触向陶醉旋舞之人的肩膀。

        “我的百花裙!还给我,我要穿着它嫁郎君!”司徒湄眼见着“百花裙”从肩头滑落,惊恐万状。想当年,一身百花裙妆成二八的年华,孟郎看着喜欢,要她穿着这身来嫁他。

        百花裙,她要穿着它嫁给心爱的孟郎,此刻却被一肥老头扯了去,恨煞她也!司徒湄满头华发乱舞,嘶吼着朝童自贤扑来。

        童自贤只觉阴风扑面,暗叹不好,抛下白虎旗,一个虎跃退了开去。

        童自贤那只肥老虎闪得快,司徒湄只扑了面旗,一顿撕咬踩踏,带她看清楚,她的“百花裙”已成了万条丝绦。

        “自贤!那人好强的内力!”兰姑扯着丈夫的胳膊战栗不已。

        “怕什么,就算被撕成肉条,你也能给我拼回来不是?”童自贤按住妻子轻颤不止的手,安慰道。虽这么说着,妻子的战栗似过电般传到自己身上,他恐惧地望着鬼面人,两排牙齿矻矻打磨。那人身上散出哪里是内力,分明是一股积了多年,随时都准备自我毁灭的怨气。

        “百花裙没有了……没有了……”司徒湄摸爬着去搜集一地布条,左捞一道,右扯一条,委屈得如同砸了玩具的孩子,“爹,别剪湄儿的百花裙,别剪……湄儿要穿着它嫁郎君……”

        擂台上的冷银霜已忍了好久,要不是顶着“烟山圣女”的名号,她早就撂挑子走人了。她冲台下的司徒少卿吼道:“我说卿哥,还比不比咯?”

        司徒少卿正在手足无措时,恨那该死的陶空空,他定是又犯了偷瘾,在庄里摸来潜去,不巧撞上了暂居北苑的疯姑母,让她乘机逃了出来。

        司徒少卿一身虚汗,人家汪远舟丢脸丢到姥姥家,他这脸岂不要丢到祖坟里去了?再看那宋王,虽然还稳稳当当坐在那里,心里指不定在想些什么。他身边的葛妃绷着一张脸,和那些“布衣卫”竟是一样的紧张。

        “卿哥,那人叫啥‘有儿’‘没儿’的,从哪里来的?不是该陶空空吗?”冷银霜完全不知道察言观色,傻乎乎地嚷道。

        “她不就是陶空空吗?空空如也,也就是没有,可不是‘没儿’吗?”司徒少卿忙抢道,“这‘无面鬼手’又在淘气,哈哈,她一向这般古怪。”

        “啥?”冷银霜差点跌倒,她不是没见过陶空空,眼前这个,头发白了点不说,性子也太癫了些吧,关键是性别还不对。她的卿哥又在玩什么花样,难道这也是他“大业”的一部分?

        “这人真是陶空空?”“郑有涯”亦感觉不可思议。

        “正是正是,他性子有些古怪,身手着实不错的。郑兄你归坐罢,我来跟他说说。”司徒少卿讪笑道。

        “既是这样,你不早说!”“郑有涯”猜不透司徒庄主在玩什么把戏,只得悻悻回座,继续演好他自己的角色。

        “陶空空!”司徒少卿朝司徒湄大喊。

        “百花裙……”司徒湄揉着满怀布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司徒少卿眼珠一转,起身走到司徒湄跟前,低低试探道:“孟郎说,如果湄儿肯好好叫自己的名字,他便来娶她!”

        “是吗?那湄儿该叫什么?”司徒湄腾地站了起来,抛下那堆碎布条,满心欢喜来寻新的希望。

        “陶空空,孟郎说他的妻子只能叫做陶空空。”司徒少卿附在其耳边道,“记着,叫陶空空。孟郎的花轿就要来了,你不要说错了,说错了他就不娶你了。”

        “我是陶空空!”司徒湄狠狠点头,欣喜道,“孟郎的花轿到哪里了?”

        司徒少卿见此计有效,狡黠一笑,引着司徒湄的目光望向擂台,道,“不急,你孟郎的花轿还没出发。不过他先派了姐姐来瞧你。看见那个女人没?那是你孟郎的姐姐。你要进孟家大门,先要哄你大姑子开心。她现在找人比武,你上去随便打两拳,记着要装作打不过她,跌倒在她脚下。去吧!”

        “嗯嗯。”司徒湄重重点头,一跃上了擂台。

        “孟家姐姐,我是陶空空!哥哥让我来诈降。”司徒湄乐呵呵道。

        “呸,老娘姓冷!卿哥哪来你这个妹妹?”冷银霜啐道。

        司徒少卿正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回去,听到这段差点一个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