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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第四十一回 抱恙贪生(上)



                                    冷银霜的残躯砸在擂台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时间,静得可怕。

        司徒湄立在风里,一手举着一只胳膊,一手拎着一条腿,浑身溅满斑斑红迹,腹部的伤还在冒着鲜血,一滴一滴,顺着衣摆接续堕下。

        血,还在蔓延。

        冷银霜的身下正迅速铺开一汪血泊,在阳光下泛起妖冶的红光,触目惊心。

        “呕——”章无技嗓子一吊,有股想吐的冲动。

        司徒湄将冷银霜箝入怀里,再高高举起,最后扯落一手一脚,一连贯的动作都是那般熟悉——“七十二路小擒拿手”。

        “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一招一式历历在目,司徒湄曾将自己箝入怀里,再高高举起,所幸没有扯开手脚,只是朝水里投掷。但现在,司徒湄正拎着冷银霜的半边手脚,戴一具狰狞的鬼面,挂一身刺目的血腥……

        “哇——”章无技胃里涌上一股酸水,将那些天明前胡乱吃下的干粮一并顶了上来,乱七八糟吐了一地。

        见到有人呕吐,周遭的白虎帮弟兄掩着鼻子躲开去,有的心里还存着几分鄙夷,哪有这样见不得血腥的人,连强作镇静的定力都没有。

        “没事吧。”郑有涯拍拍妻子的背,见她吐得满嘴狼狈,也管不了许多,抬起袖子抹来。

        “哎……”章无技摆摆手,方才还头晕目眩,吐过一阵顿觉清醒,定了定神,抬手朝自己嘴角抹来,这一抹便尝了一嘴面粉。

        章无技又一怔,方才玩那团干面疙瘩,在手掌里留下了残末。她那一掷,本来想教训一下司徒湄,却不料阴差阳错促成了冷银霜的悲剧。司徒湄是恶鬼,她章无技岂不是连恶鬼都敢招惹的恶人?

        “嘎啦嘎啦……”一阵分筋错骨的声响。

        司徒湄丢了断臂残腿,朝着冷银霜的残躯一脚脚蹍来。

        “呸!踩死你,踩死你!坏人,坏人!”司徒湄嘴里念念叨叨,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比专注地行凶。

        “呃——”章无技此刻再无东西可吐,扶着郑有涯的胳膊,无力道,“有涯,这黑吃黑的戏码我看不下去了。我们走,金刀、金刀,改日再来拿吧……”

        “走?”郑有涯一惊,虽然他并未打算在这场乌烟瘴气的大会上有所作为,但留下来看看情势还是必须的。司徒少卿究竟有几根花花肠子,扮演假自己的拓图琅琊又意欲何为,他很想一探究竟。

        “再不走我会被良心折磨死的。你让我靠着歇歇,等我腿脚恢复了力气,带你一起溜。”章无技顺着心口,一脸无力状。

        “嘎啦啦啦……”筋骨碎裂的响动似被放大,一声声摧残着章无技的耳膜。想当年,武林大会之上,她抬腿将丰雪衣掀翻在地,接着便补上狠狠一脚。“嘎啦”,只一声,丰雪衣掩面来挡的右臂骨头便脆生生地裂了。当时确有一丝丝内疚,天生的犟脾气却不容她低头,即便面对别人的斥责也绝不服软。但现在作为旁观者,章无技觉得当时的自己一定是可恶至极。

        “我不可恶,我不可恶,那时只是年少无知而已。对了,‘刀鞘之盟’!一定是老天爷那样安排,好让我夺了郑有涯的刀鞘,我没错,我没错……”章无技闭紧两眼,捂住双耳,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好似一个通灵中的神婆。

        “殿下……”葛妃广袖一舞,娇呼着旋身飘入宋王的怀里。

        “爱妃无需惊慌,江湖中人比武都是立过生死状的,这很正常。”宋王拂着葛妃的起伏不已的脊背,柔声安慰道。

        “据妾身观察,方才比武期间,那个‘金刀大侠’郑有涯朝这边望了好几次,殿下小心。”葛妃搂着宋王的脖子耳语道。

        宋王面色如常,只在眼里闪过一瞬冷意,搂住葛妃的手不觉间紧了紧。

        “殿下,妾身好害怕,我们走吧。”葛妃提高嗓门,在宋王怀里瑟瑟发嗲。

        “哎,爱妃怎可如此任性,‘归海大会’不仅是江湖盛会,还是一个向圣上举贤的契机,怎可如此随意?”宋王笑语抚慰道。

        葛妃毫不避嫌,如一条游蛇般在宋王怀里拱着,娇滴滴道:“那……妾身就坐在殿下怀里。好不好,好不好嘛?”

        “好好好,呵呵。”宋王搂一怀温软滑腻的绫罗绸缎,好不惬意。

        葛妃放下缠绕颈脖的双臂轻灵转身,偎在宋王一侧臂弯里,轻呼道:“那陶空空甚是可怖,妾身还是害怕。侍卫呢?”

        宋王哈哈一笑,扬手一挥。“布衣卫”即刻会意,分作两列挡在主人座前,严阵以待。

        “爱妃这下放心了?”宋王笑道。

        “嗯。”葛妃甜美一笑,紧紧贴在宋王的胸前,眼风扫过“布衣卫”队列的空隙,与“郑有涯”投来的眼刀在半道交锋。

        “司徒庄主,这个回合该结束了吧。快些请出下一个攻擂高手吧,总不至于叫大家一直看着陶大侠踩尸体吧。”宋王朗声道。

        此刻,司徒少卿已是汗如雨下。下一个?下一个上来了也会被姑母撕碎吧。他木然望一眼案上的签筒,里面的那些名字仿佛变作一缕缕怨灵飘忽而出。本想一步步将“妙手神针”屠一草送上擂主的宝座,让他跟宋王回去为朝廷效命。在他寻回来的这些三教九流里,屠一草是唯一上得了台面的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说话文绉绉的,颇懂进退。而此刻,他的如意算盘全乱了。

        “司徒庄主,在下忽感腹中绞痛,先行出去方便一下。”说话的正是屠一草,他躬身一拜,转个身踢腿迈开方步,一溜烟地朝门口行去。

        司徒少卿张着嘴半天讲不出话来,这屠一草当真是说话斯斯文文,颇懂得进退,他一路行去比退潮还快。罢了罢了,屠一草也是出于自保,倘若真被姑母撕碎,他的“屠家铁针”未必有缝人肉的本事。还是先想个办法让司徒湄安静下来为妙。

        司徒湄踩累了,蹲下身子看看地下那团红红的血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喃喃道:“呀,她怎么不动了。”

        “陶空空?湄儿?”司徒少卿试探着喊道。

        司徒湄闻言,抬起头来,冲着司徒少卿瞅了半晌,嚅嚅道:“爹爹,阿花死了。”

        司徒少卿眼皮直抖,这会子又变成爹爹了,也罢也罢。据真的老爹说,姑母在闺中并没有朋友,只有一只叫做“阿花”的小猫相伴。后来姑母怀着歹人的孩子跑出去,只留下“阿花”。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都会去姑母的闺阁坐上一会儿,抱着“阿花”默默垂泪。

        “咳咳,阿花走了,你就别去摆弄它了,让它入土为安吧。”司徒少卿拍拍手,示意家丁上前敛尸。

        章无技刚好缓过一口气来,拍拍郑有涯,道:“可算入土为安了……咱俩也该去方便一下了。”

        “慢着!”童自贤高亢的喊道。

        “嗯?被发现了?”章无技猛地揪住郑有涯的衣袖,一脸紧张。

        “宋王殿下,可否容草民说句话?”童自贤才没工夫管这两个没素质的“弟子”,径自出列而去。

        这只肥老虎跑出来作甚?司徒少卿脸色一沉,却也不好发作。

        宋王殿下是最为平易近人的,哪有不让人说话的道理,他轻轻拂弄着葛妃发钗上的珰珠,笑道:“这位白虎帮大侠如何称呼?有话不妨说来听听。”

        童自贤一副自信满满的笑容,朗声道:“回禀宋王,草民白虎帮帮主童自贤,在此有话想说与司徒庄主。司徒庄主,冷银霜不过断了一臂一腿,童某认为,无须急着论断生死。”

        司徒少卿轻哼一声,冷冷道:“虽只断了一臂一腿,可剩下的躯体也叫陶空空踩得血肉模糊。难道童帮主认为还有生还的可能?”

        童自贤道:“那可未必,相传神医莫一可以把断作两节的死人一针一线缝活过来。”

        司徒少卿接口道:“莫一成名之前,亳州还有个神医世家——‘无恙门’。儿时常听老人提起这‘无恙门’里的庄氏一族,他们个个自幼浸淫岐黄,无不通晓医理。当家的庄门主更是被传为神人,无论死了多久的人,只消他来吹一口气便能活过来。”

        童自贤附和道:“正是正是。司徒庄主年纪轻轻,见识却如此广博。”

        司徒少卿道:“只可惜,‘无恙门’被灭了,莫一被杀了,那些起死回生的故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在下感谢童帮主的提点,至于冷银霜,还是让她入土为安吧。”

        童自贤道:“这可未必,冷银霜该不该入土,还得靠我白虎帮来诊断。”

        “你?还是……”司徒少卿一脸讶异,将目光缓缓移到兰姑身上,这个女人有些救人的手段,难道是继莫一之后有一个江湖传奇?这只肥老虎盘踞在淮州城的地皮上,几乎所有的行当都要去插一脚,唯独不见有挂着虎旗的医馆开业,而他却在家里养着一个精通医术的女人,真是深藏不露。

        “乖乖,童自贤要来出风头了。不走了,留下来鄙视他。”章无技此刻又不想走了,立正站好,用鄙夷的眼光认认真真盯着童自贤。

        “你变得真快。”郑有涯叹道。

        “少废话,跟我一起鄙视他。对了,还有面疙瘩不?”章无技咬牙切齿道,想到兰姑能将冷银霜救活,内疚之感顿然云散。

        “没了……”郑有涯摇头。

        “宋王殿下,贱内本姓庄,正是‘无恙门’庄老门主的嫡孙女。三十七年前一场大火无情灭门,唯独她有幸逃出生天。童某遇之惜之,全赖天降的缘分。贱内因那场火灾毁了半边脸面,变得沉默寡言,多年来一直避见外人,只肯待在房中研究调药施针之法,多年来也颇有心得。”童自贤忙不迭将兰姑拉了出来,向宋王介绍道,“此次得闻宋王千岁驾临聚玉山庄,我夫妇二人皆欲一睹风采,贱内可是破天荒第一次踏出大门。”

        兰姑紧紧捂住半面黑纱,微侧着瘦小的身躯,露出的那只眼睛幽怨地望向童自贤,喃喃道:“自贤,全因你说此次大会凶险,我怕你遭遇不测才随你出门,没想到,你竟是要用我来你自己出头。我说过那些伤心旧事断不要对人提起,你却……”

        童自贤一眼瞪得兰姑住口,旋又冲着宋王谄笑道:“贱内多年来与外界疏于来往,性子有些古怪,不喜与人交谈,常常自言自语,不敬之处,还望宋王海涵。”

        “如此说来,白虎帮里竟有位传奇的女神医。”宋王当下悦颜,笑道,“童夫人,方才救治白虎帮小兄弟之时,你就已出手不凡,小王很想见识一下你如何让冷银霜起死回生。”

        “我……”兰姑望着擂台之上的碎尸,眼神迟疑不定,怯怯道,“自贤,‘无恙门’最高深的绝学已被人窃走,起死回生的本事,我可没修炼到家……”

        “在家里的时候,你不是说你能……你……”童自贤差点背过气去。

        “那是……回春堂的老王拼命跟我压价,我再不把自己说高明一点,哪里镇得住他?”兰姑皱眉嘀咕。

        “那怎么办?”童自贤嘶声问道。

        “有了,待我刺她几处大穴,叫她先‘诈尸’个一两个时辰,应该能瞒过去。”兰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童自贤忙不迭点头,朝着一脸期待的宋王作揖道:“贱内在此献丑了。”

        “请!”宋王十分之客气。

        章无技双耳动了又动,她存心盯上了童自贤,对其一举一动自是格外关注。窃听得此番言语,对童自贤又多了分鄙视,对兰姑倒是增添了几分同情。

        与此同时,章无技心里埋下一个疑问:原来“无恙门”的绝学也被盗了。想那孟惊鸿从司徒湄手里骗到了聚玉山庄的《画皮手札》,还派百里长风潜入“千脚门”习得秘传绝学。如此推断,这又是缁衣教已故魔头的一项伟大遗作?

        “你看。”郑有涯拍拍沉思中的妻子,伸手指向擂台。

        只见兰姑缓缓走到司徒湄跟前,深吸一口气道:“陶空空,孟郎说你的面具很好看。”

        司徒湄发出“嘿嘿”的笑声,歪着头看了看来人,问道:“你为什么只带半边面纱?”

        “因为——”兰姑拉长语调,忽而眼神一凛,抬手一针拍入司徒湄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