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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第四十一回 抱恙贪生(下)



                                    庄内,平伯来传,“千脚门”掌门江白洋应宋王之约前来拜会。

        宋王大喜,弃座而起,险些将怀里的葛妃甩到地上。

        “师傅?!”章无技脑子里嗡嗡作响,眼睁睁地看着一股黑风破门而入。

        乌黑的马车堂皇而来,轰隆隆碾过一地尘埃。

        马嘶车止,驾车之人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翻身下马,兜一身神秘兮兮的大黑袍子,脆生生笑道:“宋王殿下,我师傅考虑再三,还是决定给你这个面子。”

        黑袍女,那是用一根丝线伤了自己的黑袍女,她竟称江白洋为师傅!章无技周身汗毛倒竖,贴在郑有涯身边,瑟瑟低语:“这个黑衣女人,就是当日用丝线袭击我的歹人。”

        “是她?”郑有涯悄悄握紧拳头。

        “江掌门,你们‘千脚门’的高手个个步履如飞。自灵龟渚一别,小王还真怕再也遇不到你呢。”宋王抚掌大笑,转眼望向一直默默坐在仲裁席上的“章无技”,笑道,“章女侠,本王一早就看见你了,想不到本王能把你师傅搬来吧。”

        哈,还记仇。章无技无语,不就耍了他两次吗,堂堂宋王居然跟小孩子一副德行。

        “想不到无技也在啊,都不来跟师傅打个招呼。”马车里传来江白洋苍老的声音。

        除了宋王怀有一丝期冀之外,谁也没有料到江白洋的出现。

        “章无技”同样毫无准备,她怯怯瞥一眼司徒少卿和薛遗玉,朝着马车别别扭扭喊了声“师傅”。

        “无措,还不快见过你无技师姐。”江白洋道。

        江白洋话音刚落,黑袍女子便抱拳笑道:“无技师姐,好久不见啊。”

        “章无技”木讷地还礼道:“无措师妹好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车内,传来江白洋浑浊的笑声,只听他道:“无技,你变稳重了,为师好不习惯啊。我给你新师妹起名叫做‘无措’,就是想等你回来时看你‘手足无措’的样子。没想到你淡定得很,倒像是早已认得你这新师妹。”

        晕,师傅什么时候变成了老顽童,竟然有这么幼稚的想法。正牌章无技差点跌倒,念头一转,忖道:既然师傅认为“无技”与“无措”素未谋面,那么应该不知道“无措”偷袭自己的事件吧。念头接着又一转,暗惊:如果那本就是师傅的命令,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承认啦。“啪——”最终,她猛一拍脑袋,将方才的“邪念”击碎,坚定不移地想道:呸呸呸,自己的表现再坏也坏不过师兄,师傅怎么可能对自己搞暗杀。

        “你怎么了?”郑有涯被妻子拍额头的举动吓了一跳。

        “我晕……”章无技无力道。

        另一边,假冒的章无技从头凉到腰,嚅嚅道,“这……这不是,看着面善么。”

        被唤作“无措”的黑袍女子吃吃一笑,道:“师姐眼神好厉害,这就看到我脸啦?”

        这一次,“章无技”从腰冰到脚,望着“无措”师妹从黑面罩里露出来的双眼,彻底无言。

        “无技,以前你再不济,一张嘴总是厉害的,如今怎么连一句狠话都放不出?呵呵,看来郑少侠真是训妻有方。”江白洋笑道,“好啦好啦,无措也别欺负师姐了。说起来,你们还真的见过,当时无技对你颇有眼缘哩,你除下面罩叫她看看。”

        无措掀开黑斗篷的帽子,抬起戴着黑手套的手,缓缓将黑面罩掀开,笑盈盈道:“无技师姐,还认得我吗?”

        “章无技”肩头一颤,脸上除了惊愕,再无别的神情。她自然不识这个女子,只是被吓到了。

        无措有多吓人?只见她大眼灵动,鼻头娇翘,樱唇纤薄,这一切组合在白皙的圆脸上,本该是一副羡煞万千少女的容颜。但是,她白瓷般的肌肤上偏偏布满血丝,好似一根根蘸着鲜血的枝桠,生生地嵌到肉里,如此诡异,直叫人不敢逼视。

        那张脸虽然怪异,章无技还是找到了熟悉的线索,她捂着嘴嘶声道:“小红?”

        “小红?”郑有涯几乎同时喊出这个名字。

        除去那些丑陋可怖的血丝,不正是那个娇柔可人的丫鬟小红吗?

        “无技师姐,你不高兴?当日你还说要小红做三师妹呢。”无措望着面色苍白的“章无技”笑道。再娇柔的笑容,由这张诡异的脸来呈现,都只会显得狰狞。

        “好啦好啦,你们一派同门在这里寒暄半天,倒把本王晾在一旁。”宋王佯怒道。

        “老朽这就下来给宋王赔罪了。”江白洋呵呵笑道。

        无措颇为乖巧,一听师傅要下车,连忙上前撩开车帘。

        江白洋由无措搀着,拄着拐杖慢慢下得车来,他一小步一小步走过来,面无表情,仿佛一棵早就死在严冬里枯木,任凭春风和暖,也再唤不醒一花一叶。

        “宋王殿下,您知道老朽为何会前来吗?”江白洋问道。

        “哈哈,你们江湖人讲究一个‘缘’字。我与爱妃居然能在灵龟渚偶遇江掌门,真是天赐的机缘。江掌门应是看在这同观日出的缘分上吧。”宋王笑道。

        “如果是这样,我当时就答应了,又何须再考虑?”江白洋摇摇头。

        “那是……莫非江老掌门想起对我父王的承诺了?”宋王又猜道。

        “更不对了,那我几十年前就答应了。”江白洋摇摇头。

        宋王一脸尴尬,极力保持着礼贤下士的风仪,抱拳道:“小王愚钝,还请江掌门明示。”

        江白洋道:“老朽自双腿废后,日夜静坐,悟出一个道理——食言是要遭报应的。”

        “呵呵。”宋王忍不住笑了几声。

        江白洋道:“殿下莫笑,这可不是吓唬小孩的话。殿下的父王肯定与殿下说过老朽年轻时的荒唐举动。当年你父王带着贴身亲卫来寻‘千脚门’门人,寻到我时,我正在师傅的新冢前恸哭。你父王欲纳我为幕僚,放下身段恳辞相劝。我当时笃定了心意,绝不与朝廷之人接触。哎,直接拒绝也就好了,我偏偏使了个坏心眼。我对你父王说,若他肯给我师傅叩三个响头,我便随他回王府效力。你父王居然信了,对着师傅的墓碑倒头便拜。呵呵,我却跑了。你说我有多可恶。”

        宋王面色一沉,黯然道:“父王一直很仰慕‘千脚门’的神行绝技,即便这样,回来后还是神思不已。之后又找过你几次,只可惜……”

        江白洋继续道:“自然是找不到我了,我挪了窝,又不与外界来往,等于从江湖上消失。你知道吗,我从你父王眼皮底下溜走后,一时兴奋跑得没有边际,竟误入缁衣教的地盘,叫一个高人废了双腿……更可笑的是,我还‘以德报怨’,白白教了仇人的徒儿二十年武功。呵呵,宋王殿下,你说,这是不是食言的报应啊?”

        宋王尴尬一笑,道:“江掌门现在醒悟,为时不晚矣。”

        江白洋道:“晚了,我腿已废,年事又高,怕是无力将功赎罪了。好在我‘千脚门’还算后继有人。措儿得了我将近一个甲子的功力,殿下可要好好珍惜这个贤才。”

        宋王大喜道:“那是一定,小王定将无措姑娘视为座上宾。”

        江白洋道:“殿下一言九鼎,可不许食言啊。食言可是要……”

        “食言可是要遭报应的。”宋王接口道。

        “哈哈哈哈哈。”江白洋与宋王一起笑了起来。

        司徒少卿与童自贤皆是面色铁青,争着上位争了半天,最夺目的赢家却是由宋王亲自“内定”。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明明毫无内功底子,却要承受我将近一个甲子的功力,你的脸最终变成这般……”江白洋看一眼无措的脸,再回首望一眼乌沉沉的马车,摇头叹息道,“难道你要驾着这个累赘上京去?”

        无措道:“这不是我的累赘。”

        江白洋阴沉沉道:“你听着,把掌门之位传给你之前,我最后一次以‘千脚门’掌门的身份下令。明天日出之前,载我去灵龟渚,红日从碧落江升起的那一刻,把我和马车里的冤孽一起沉入江中。”

        “师傅!”这一呼共有三个人的声音,无措、人群里的章无技,还有从车厢里传出的一个男声。

        “车里有古怪。”郑有涯“怪”字还未落音,身边已不见了章无技。

        “师傅!”章无技顾不了许多,冲上前去,一手拉住江白洋枯柴似的胳膊,一手扯落假眼皮,喊道,“师傅,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你竟是无技!”江白洋愕然,“那她……”

        “章无技”吓得朝司徒少卿跑去。

        “司徒庄主,这是……”宋王目瞪口呆。

        “章无技,章无技……”司徒少卿半天不敢说出后面的“你竟没死”。

        “那郑有涯……”薛遗玉眼里跃动着欣喜的泪花,不觉间手一松,折扇跌落在地。

        “师傅,好好的为何要死?”章无技才不管周围人的反应,抓着江白洋不肯松手。

        “是啊,师傅,好好的为何要死呢?无技,你过来,扶我出去,我们一同劝劝师傅。”车里传出的这个男声,竟如仙歌吟唱般好听。

        “那是……”章无技禁不住要抬脚前去,这声音太熟悉,是百里长风!

        “别去!”江白洋伸出右手,紧紧拽住章无技,厉声道,“无措,他的哑穴自动解开了,快去让他住嘴!”

        “你这恶女要干什么?不准去!”章无技惊叫道。

        “哦哦……”无措才被突然冒出来的又一个章无技吓到,一时间竟不知所措,此刻才反应过来要往车厢里冲,冷不丁见一黑面壮汉从天而降,正气凛然地拦在面前。

        “你是谁?让开!”无措眼里迸出两道凶光,从袖中牵出一道银丝,拉住一端在戴着黑手套的手掌上绕了几圈,蓄势待发。

        黑面汉子正是郑有涯,既然事情牵扯到“千脚门”,他决定不再袖手旁观。他不报姓名,只朗声道:“莫问我是谁,先叫大家看看车里的乾坤再说。”

        “找死!”无措执线一甩,线如长针般朝郑有涯直直飞去。

        “好深厚的内力!”郑有涯口里赞着,脚下已移了几个方位,闪身劈掌回袭。

        郑有涯缠住了无措,车里的百里长风继续道:“无技,我被困住了,你快过来帮我。”

        “不准去!”江白洋却阴阴吼道。

        “这到底是……”章无技一头雾水,两头为难。

        “无技,从师傅知道真相的那天起,眼里便再没有‘无招’,只有仇人的弟子!无技,你念在‘无招’的份上,快来帮我。”百里长风急急喊道。

        “师傅,您真的要和无招师兄一同沉江?您说过不恨了,不恨了的呀……”章无技无助地望着江白洋,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无技,你女大当嫁,早就有了新的归宿,你不会明白,师傅我每天守着空荡荡的‘千脚门’有多心痛。‘千脚门’是我一辈子的归宿,我却亲手造就了她的没落,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恨?!”江白洋哑声吼道,浑身颤抖不已。

        “无技,师傅怀着仇恨的心活到现在,他容不得我,也容不得你。你不记得你的脚伤了吗?你不记得滚落山崖的马车了吗?你难道没有察觉出常平镇元宵灯会上的杀气?那是小红,是无措,是师傅派来杀你的人!你快来帮帮我,我来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百里长风继续争取援手。

        “师傅?!”章无技心里充满恐惧。

        “你信他?你从小到大还嫌被他骗得不够?”江白洋咬牙道,灰色的眼珠里透出阴森森的杀气,手指嵌在章无技的衣袖里,状若鬼爪。

        “师傅,我只是想亲自问问他。”章无技咬着牙挣脱,朝马车奔去。

        “逆徒!逆徒!”江白洋顿失依靠,摇晃着身体嘶吼,好不容易借着拐杖撑住身子。

        郑有涯与无措斗得正酣,一见章无技跑向马车,忙大声提醒:“小心。”

        这一分神,右臂已叫无措的丝线切出一道血痕,郑有涯只好收回心绪,集中精神应付。

        章无技心里涨满了疑惑,再听不进任何提醒,迅捷跃入车厢。

        车厢的最里面,躺着一个黑衣男子,明明是惨白的脸色,明明是痛苦的表情,却依旧保持着高贵的姿态,疑是正在经历炼狱的谪仙。

        “百里师兄……”章无技火燎燎赶来,见了真人,却又不敢靠近。

        “无技,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百里长风一丝浅笑,依旧那般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