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勘对你还是好的,有他照应,我也可以放心了。”
她倔强的垂下头。
“可我不要你死,不要……”
真是个傻孩子,李纵又笑。
这日的凌霜穿了一身碧色衫子,就象他记忆里的颜色,鲜明无匹。
“避不开了,也只能接受,谁让我爹有罪。罪在见死不救,郭宗主原本可以不死,我爹到底要为他的亡故负有责任……报应到我,也是应该。”
他看开了。
段凌霜忧伤的眼睛注视着李纵,李纵神色依然平和,又笑道。
“今日的肉汤不错,再盛一碗来,凌霜陪我一起喝完它,可好?”
她点头,奔出门外盛来一碗汤汁,端至李纵床前,夫妻俩面对面分食完,李纵又要段凌霜取出他的剑。
“阿纵?”他打算做什么?
奉上剑,段凌霜不解。
李纵拔剑,手指弹向剑身,今天刚擦拭过的剑,依然是寒光闪烁,虎啸龙吟。
这是一把凶剑。
见血夺命,有的事,冥冥之中或许注定发生。
因凌霜这把剑染血,可应劫的,他希望是他自己。
段宗堪闻见屋内响动,转过身,看到李纵持剑,大吃一惊。
莫非他要反抗?
李纵面对众人惊疑的眼神,大笑出声。
“李纵并不怕死,这死法总该由我做主!”
一时震慑众人,段凌霜心知丈夫今日不免于死,心中哀凄,膝行至李纵面前,为他整理好衣冠,低首顺目。
“阿纵,可有话吩咐?”
李纵注视她,俯身在她耳边道。
“等会,你随宗堪出去吧,这样的场景,你还是别留在这里为好。”想了想,又说。“今日父子同行,也很好,大郎路上不会寂寞。凌霜,前世愿为比翼鸟,后世,你我可愿再结连理?”
段凌霜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转身出房的时候,一步一步,她都觉步履维艰,忍不住回身相望。
屋内李纵右手持剑,左手抚过剑锋,肉开血溅,他满意地看着锋利如昔的剑刃,又转头对众人微笑道。
“李纵此生在江湖也薄有微名,当有个体面的死法!谁来动手?”
话到最后,语调陡然拔高,李纵双目湛然有神。
此时凌霜已行至段宗堪身边,正欲开口说话,段宗堪却忽然在她前面开了口。
“那好,我来……”
到了这地步,他还要在她面前逼死她的丈夫,不知为何段宗堪忽然如此狠心,一时间心如堕冰窖,段凌霜惊异地抬头看段宗堪,只见他神色冷漠。
“早晚都要死,不如我动手,给他一个痛快!也少受点罪。”
刹那心如刀绞,这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段凌霜闭了闭眼,旋即又睁开,一字一字吐得清晰。
“不需要你动手,我来!”
段凌霜疾步走近李纵身边,拔剑,在他惊讶的眼神中刺入他的胸膛,霎时一剑穿胸。
李纵的诧异只是瞬间的事,而后他忽然叹息。
“这又是何必呢!凌霜……”
段凌霜抱着丈夫的身体,鲜红的血液源源不断的自伤口里涌出,血是暖的,温热了她的手,可她的心却是冷的。
再怎么也热不了。
李纵最后一句话说,“不要哭,凌霜,你不要哭……”
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可是心里却如冰冻住一般,什么感觉也没有。
只有李纵最后一个神情,最后一个姿势,她记得牢牢的。
他的脸上有笑,他朝她伸出了手,好像在说,他不怪她,可她怎么能不怪自己呢!
李纵为人很好,他究竟是前生造了什么孽,今世会是这样的结局。
他父亲的罪业与他何干,郭镇虽然是前任宗主的儿子,可他和李恒有什么不同?
李恒于郭蓬莱,只是见死不救,可十三死士却死在他的手上,如今郭镇所害的李家人命,也不少于此数。
谁错了?
是郭镇错了,是公公错了,是渭川错了,是李纵错了,还是自己错了,兄长错了?
兄长害死了他所有的儿子,连他的性命都要夺去,他却不愿意责怪自己。
兄长对李纵是有罪的,她也是,她也不是无辜的,她没能劝阻兄长,这杀夫的罪名,本就是她该担的,与其让兄长再脏了李纵的剑,那倒不如她动手。
可李纵为何不怪她呢,还说,不要哭,凌霜。
但凌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哭出声来,她不知道,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已是空荡荡的了,一片茫然无所依。
李纵气绝许久,她依然跪在他的尸身旁。
床上有两具尸首,一具是李纵,一具是婴孩,段凌霜就跪在中间,她将李纵的头和婴儿的身体抱在怀中,不顾她的青裙已被血污染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
郭镇负手站在凌霜身后,凝视她一动不动的身影,没有说话。
段宗勘几次想要出声,都被他挥手制止。
而后他示意段宗勘出来。
“怎么会是凌霜动手?”
“也许是天意!”
郭镇侧过头,看向南塘,此时阳光正好,照在水上,点点金光。
渭川之墓静静矗立在岸上,这几个月疏于整理,坟冢前几丛青草摇曳。
十三死士逝去的灵魂已然安息,李家的人如今或许在地狱里团聚,可郭镇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快活。
纵然他的前路已平。
“好生安葬李家父子,就用宗主规格吧!”见段宗勘的神色,他皱眉。“我何必与死人计较……”
他淡淡的说完,又瞧了一眼凌霜的背影。
“她永远也是我的妹妹,做完你该做的事情,带着她回来吧!”
劝说凌霜放下尸首以便入殓一事,自然落在段宗堪身上。
段宗勘小声唤了好一会,凌霜才回过神,瞧见是他,叹了口气。
“还有什么事?”
“该入殓了,大人孩子都该……”段宗堪本想说让她放下尸首,但看到仰头看他的凌霜,疲惫到似乎连所有生气都被抽空的神态,心里一紧,便什么也说不出口。
“哦!”她漫不经心的应了声,低下头,便再无声响,手依然死死的搂住李纵的头。
段宗堪不知妹妹是否领会他的意思,又重复了一次,这回凌霜问他。
“何等葬仪?”
“按宗主规格安葬!”
段凌霜一怔,忽然省起这是什么意思。
“很好,你问过他了?”
没有郭镇的指示,段宗堪也不敢这样决断。
见到兄长沉默的样子,段凌霜知道自己猜中了,便不再问,虽然觉得这样的虚名对现在的他们来说都不重要,可心里终究放下一块石头。
她担心死后那些人还要折辱李纵。
如今不需要担心了,虽然是这样,可还是觉得荒唐,为何总是在人死之后,才会待他们好呢?
一个活人,还比不上一个死人,多么讽刺的事情。
段凌霜俯身看怀中的丈夫,他已经死了,剑依然插在他的胸口,李纵的身体也已经凉了。
这是一把凶剑,持剑的人会死于这把剑。
他们夫妇本不信邪,如今她想,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注定会发生的。
也许真是这样。
她痴痴的看着剑说:“这把剑是阿纵最喜欢的,将剑拔出来,一起陪葬了吧!”
本想自己拔,可插进去时很容易,要拔出来却很难,段凌霜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住的颤抖。
最后帮助她拔剑的人是段宗堪,对她举步维艰的事,对他却是轻而易举,忽然间段凌霜察觉到,她的兄长对她的丈夫,从来没有当一回事。
也许李纵于段宗堪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
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想的时候,剑拔出来了,剑身上都是血迹,有些已经干了,黑紫一片,凌霜便要擦,段宗堪说让别人来吧,却被凌霜一句话堵住。
“我能为他做的事也不多了,这么点事,你也不许我做吗?”
清澈的眸子注视着自己,段宗堪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沉默的递出剑,他不再发话,可他还是捉着剑的一头,紧紧的握在手中。
凌霜的精神有些恍惚,这不是好兆头,隐约感觉到接下来有事会发生,段宗堪不得不小心。
但段凌霜却没什么动静,只是安静的用锦帕擦试着剑身,一寸一寸,从剑柄擦到剑尖,她的神情,忽然活泼了起来。
漫不经心的,她问:“我是你妹妹吗?兄长?”
什么话,他不禁苦笑:“当然是,你是我的妹妹,永远都是为兄的妹妹。”
她回头俏皮的朝他笑笑:“那,兄长记得否,以前凌霜也经常这样为远行归来的兄长擦剑?”
怎么不记得呢,那时的凌霜还小,家中人丁稀少,同龄的孩子不多,于是凌霜总爱粘在他与郭镇身边。
虽然郭镇是那样的形貌,语声又难听,可凌霜却视他一同常人。
而他们也不讨厌这样在身后跟着的小丫头,凌霜是善解人意的孩子,虽然有些任性,脾气也倔犟,固执起来的时候,她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了。
不由笑了起来,段宗堪说:“当然记得,你那时候可淘气了,常气得辱父亲吹胡瞪眼,还要我来救你。”
段凌霜幽幽一叹:“可惜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以后再不会有,再也不会有了。”
段宗堪心一紧,正想回话,忽然看到妹妹将自己的胸口撞上了她所擦试的剑尖,也是一剑穿胸,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