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镇应允段宗堪，可以接济妹妹，此后他们见面多了。
凌霜与他都小心翼翼的避开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倒是常常忆起幼年，段宗堪带着凌霜读书时的场景。
那时兄妹二人的感情很好，不象现在，说句话都要考虑再三。
当然也免不了提起郭镇，每每提起他的时候，凌霜沉默，她说：
“这个人，也许我从来不认识他！”
提到郭镇，兄妹便无话可说，段宗勘很想告诉凌霜，郭镇其实对她不错，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这样段宗堪也满足了，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三个月前李纵却被人在饮食中下药，从此半身不遂。
凌霜以为是他做的，却不知事前他一点不知，虽是如此，却是百口莫辩。
此后段宗堪虽是接济依旧，人却绝迹秋园。
言已尽，缘已散，兄妹已是陌路人。
今日宗勘凌霜相见，已无话可说。面面相觑半晌，凌霜忽然长叹出声。
“昨日我见过他了！”
宗勘一瞬间迷惘，而后他省起是谁，苦笑。
“是吗？”
“你今日来，是来害孩子的吗？”
这话就象根刺，他还未答，凌霜不知何时拿了她的匕首，就是他送她护身的那把，横在他的脖子上，微微的笑。
“如果是我的儿，兄长你下得了手吗？”
段宗堪垂头，半合眸。
要挣脱她很容易，可是他却不想，如果死在妹妹的手上，也许对他反而是种解脱。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有假设的必要。”
这样的问题，他从来没有想过。
段凌霜出神的看了他半晌，又问。
“这样的结局，是不是避免不了的，只要是他的子嗣，都要死？”
这话，以前段宗堪和凌霜说过，但她不信，如今她信了，心里却觉得凄凉无限。
段宗堪轻轻点头。
“他告诉你了……”
郭镇是对她说过，而且还劝说她离开。
总有一天她的丈夫会死在郭镇手上，他说得清清楚楚，段凌霜又叹息。
“当初兄长为何逼凌霜饮药？”
他笑笑，并不惊讶她会提这样的问题。
“为兄不想亲手谋害外甥……”
凌霜听他这么说，也笑笑。
“兄长，你真自私。”
其实说白了，段宗堪只是为了自己，他不想担负起这样的罪，便让妹妹绝了生养，一劳永逸。
段宗堪知道她的想法，也不分辨，只是问。
“那你要我如何？师傅的仇总要报，李家欠郭家的总要还！我欠师傅一条命，师傅要我怎样便怎样，我能怎么办？”
“秋师傅不是阿纵逼死的！他就算是前任宗主的儿子又怎么样，公公欠他的，已经还了，那个人也死了，够了！已经够了。”
她愤然反驳，他抹了抹脸，淡淡的对她说。
“即使是这样，又能如何？可以改变什么呢？”
很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事后发现不是这样，又有什么用。
时间是无法回溯的，就象后悔一样，没有回头路可走。
凌霜何尝不明白段宗堪的苦楚，只是有些事情，可以体谅，却不能忘怀。
当真已是无话可说，她苦笑。
凌霜又沉默了半晌，下逐客令。
“兄长，你走吧！后会无期，给我们一点平静的日子……”
起身的时候，却被人拉住袖摆，诧异回头，段凌霜瞧见段宗堪朝她微笑。
“再坐一会，我们许久不见了，兄长想好好看看你。”
不由失笑，她还不就是长成这样，有什么好看的，虽是生分的兄妹，可看到兄长这般孩子气的举动，段凌霜又坐了下来。
“看什么？方才不是看过了。”她故意道。
“不晓得为何，就是看不够。”他笑笑，很是开心的样子。
这样的对话很熟悉，段凌霜想起幼时段宗堪每次游学归来，都是这样拉着她看，而后兄妹便是这样的对话，数年无更改。
她便沉默了。
段宗堪想起了那段光阴，也沉默下来。
后来，还是她先开的口。
“何必呢，都回不到过去了，记忆里的，便让它们存在于记忆里吧！兄长请回。”
过去的日子，已是一去不复返，又何必牵挂。
匆匆起身，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朝段宗堪行了一礼，段凌霜又欲回转后室。
她的袖摆却又被人扯住，还是段宗堪。
几次反复，象是故意拖延时间，段凌霜心里不由起了疑心，侧耳听后室声响，隐约有金铁交鸣之声传来。
莫非李纵出事了！
心下大惊，回身便厉声喝问。
“你今日到底来做什么？”
段宗堪微微叹息，避过段凌霜的眼，轻轻答说。
“到这时候，我的来意，你也该明白了！”
段凌霜心底一片雪亮，他为索命而来，只是索的是两条命，不仅是出生不足月的大郎，还有她的丈夫。
原来昨日郭镇往见，来传达的是她丈夫即将死亡的消息。
其实她早明白了，却一直不敢相信。
今日早上，还想骗自己。
明白是明白，可一瞬间思绪却是茫然。
“他已半身不遂，对郭镇有何危害，为何不能放过他？”
她喃喃出声，段宗堪纵然心里感慨万千，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他活着，就是宗主的阻碍。象他这样的人，若是有人登高一呼，岂不是威胁？十二舵主中已有人暗中部署营救他了。”
“所以，你们要他死……好一个段宗勘，好一个郭镇，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段凌霜闻言凛然，冷笑，一个使劲，抽回抓在段宗堪手上的袖摆，心急如焚，也没顾及力道，只听“嗤”一声，她的袖摆断成两截。
顿时二人都怔了。
此后他们的兄妹情份也如裂帛，一刀两断。
段宗堪叹道：“我不愿伤你，今日之事，凌霜你莫管……”
凌霜看他，唇边泛起一丝凄凉的笑：“若是我求你，兄长，你放我们走吧！你如今在世家里说一是一，你能帮我们。妹子我求你，你帮帮我们可好……”
段宗堪并无迟疑，只是摇头，“外边都是他的人，你们走不了的，凌霜，我只能保得了你……”
若不是为此，他也不用来这一遭。
段凌霜默然。
泪已到眼边，却生生的噙在眼里，她不哭，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么对自己说，可眼泪又如何忍耐的住，进了里室，看到满屋刀光剑影下李纵平和的神色，段凌霜的眼泪便扑扑的落了下来，止也止不住。
李纵怜惜地瞧着她，生死交集的危急时刻，他发现自己还能笑，许是早就料到这样的结果，当真遇上，心底反倒一片平和。
只是瞧着她的泪水，李纵却觉得心里微微疼痛起来。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是他误了她，假若凌霜不是他李纵的妻子，她的生活不会这么悲哀。
他原见不得世家的脏，希望可以带着她远远的离开，平安相守一世，可到底不能。
李纵用袖子轻轻的拭去她的泪水，说。
“不要哭……”
劝是这样劝，段凌霜却越发悲哀，抱着丈夫，只觉肝肠寸断。
这时她看到床前的人手上捧着一杯酒，颜色青绿，清澈一如湖水，却又有妖异的光泽闪动。
她惊问，“这是什么！”
“毒酒。”李纵轻声回答。
方才段凌霜出外会段宗堪，便有人奉酒与他，来的是郭镇的死士。
他的结局，终于这一日。
来人希望他仰药自尽，他不肯饮：“放下！”
他淡淡一句，不怒自威。
虽然瘫痪在床，可到底也是前任宗主，这一年郭镇撤换了不少人，却换不了所有的人，来人识得李纵，一时被他的气势所镇，竟退到一边。
一时僵持不下，正巧凌霜进来。
来的人还有段宗堪，李纵的妻舅，既是亲人，也是仇人。
段宗堪瞧着那杯酒，淡然问道：“你不饮？不甘愿吗？”
没给他选择的余地，又何来甘愿或是不甘？
李纵笑笑：“佛教自杀者，来世坠入畜道，不复人身。要我死很容易，也并非只有自尽一途。因由父亲种，果为儿子承，你让他来，既然要我的命，自然也该是苦主动手！”
泰然自若，李纵撑起身，推开送到他面前的毒酒。
郭镇不会来，如果他要来，今日便不是他来此，段宗勘也朝他微微一笑。
“这酒，我敬你……”
伸手欲接过酒杯，却听“啪”的一声，酒液四溅，凌霜打落瓷杯，声音清脆，碎了一地。
凌霜手持匕首横于脖颈，神色肃然。
“你若要他死，就先杀了我！”
段宗勘神色奇异。
“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动手？”
她苦苦一笑。
“你当我是妹妹，自然不会动手！”
段宗堪沉默良久，话虽出声，却迟疑不能有所决定。
这当口，忽闻凌霜发出一声小小惊呼，李纵出手迅疾如闪电，忽然夺了她的匕首。
“不要这样，不要为了我，伤了兄妹最后一点情分！”凌霜怔怔，别过头不语，李纵一叹，又转头对段宗堪道。“可否让我夫妻二人话别！”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宽容的，段宗堪点头，吩咐众人退至门口，背转过身。房中李纵看着段宗堪背影，回头对妻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