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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3)



                                            夜夜祝祷,翘首以望,终于在十天后等来了回音,却是一个出人意表的消息,甚至谭府上下都为之震动。同去省城的仆役回来说,谭管家突然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谭少山一行抵达督军府,递交了老爷的礼单,受到十分热情的款待。吃过饭,两个家丁羡慕省城繁华,提出逛街游玩。谭少山慨然应允,自己却不肯同往,约定一个时辰后在西门汇合。谁知当家人意犹未尽地赶到西门,却迟迟不见谭少山的影子,又去督军府问询也无人知晓。眼看天色渐晚,城门将闭,而地疏人生,根本无处寻找。两个家人无奈,只好先返回平安镇禀报。

        老爷闻听颇感惊奇,暗想,少山在省城居住多年,总不至于迷失方向,然而世道艰险,难保没有猝不及防的横祸发生。念在少山向来忠实勤勉,不忍袖手不顾,于是派遣谭贵等人重去打探,并且亲笔写下几封书信,托省城的至交好友帮忙查找。

        采菱起初精神一振,以为少山随机应变,开始了力挽狂澜的行动。但细细想来,不免疑窦丛生。这一趟进城只是投石问路,过早销声匿迹是否有打草惊蛇之嫌,即便找到安身之所,届时又如何与自己取得联系,仅是应付老爷的重重盘诘就要大费周折。她不禁心乱如麻,百思不解。

        谭贵进城尚无结果,谭府内外却冒出了不少风言雾语。有人说少山遭遇绑匪,被谋财害命,也有人说平安镇外兵荒马乱,或许少山陷落军营。莫衷一是的猜测传至采菱耳里,越发疑神疑鬼,直到有一天如月跑进她的房中——

        这时候曙色微明,神思朦胧的采菱还没有起床,只见如月披头散发,满面泪痕,显然未曾梳洗。进门后疾走两步跪在床前,呼天抢地地叫喊:“太太,大事不好了。”

        “出什么事啦?慢慢说。”采菱心里一动,遽尔坐起,明白如月的焦灼一定与少山有关。

        “少山撇下我不管,自己一去不回头了。”如月呜咽不止。

        “什么?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采菱瞠目结舌。

        如月痛哭着解释,原来,和少山成亲后,夫妻俩的积蓄一直由她保管。大约有五六根条子,两三千块光洋,还有若干金银首饰,放在一只描金红漆木箱内,藏于家里隐秘的地方,时常取出检点一番,便会感觉得意洋洋。这次少山出外不归,同样引起如月的困惑,回忆丈夫临行前神情怪异,更加茫无头绪。夜半寝不安席,搬出木箱查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触目惊心之余,首先想到的是,少山不堪忍受老爷的苛刻,愤然离家出走,从此飘零四海。

        “啊!”采菱面如死灰,多日来悬浮心头的谜团似乎猛然解开,却又陷入另外一个更可怕的噩梦,整个身体象是掉进深不见底的冰窟,并且在永无休止地下坠。

        “太太,我嫁给少山后,从来安分守己,克尽妇道。如今遇见这样的事情,教我怎么活呀,您可得替我做主……”如月依然泣不成声地哀告。

        “别在这里嚎丧,自己的男人看不住,谁又能帮得了你。”采菱断喝,既是呵斥如月,又象是深深的自责。虽然极力不愿相信,未曾泯灭的理智却已承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发现九姨太的面孔扭曲变形,气色无比难看,不敢继续纠缠,哽咽难鸣地退下。

        采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顺势瘫倒在床上,一颗心如同被尖锥狠狠刺破,奔腾流淌的热血迅猛地淹没了五脏六腑。哀哀欲绝地暗忖,少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为什么还不肯带着自己共同脱险,偏偏选择一个人逃之夭夭。

        苦思良久,似乎有了结论。看来,以前对谭少山的认识过于浅薄盲目了,他所表现的彷徨也并不是人慎而智短的反映,最根本是缺乏一份忠贞不渝的情意。辜恩负德的缘故无非两种,其一,对于采菱两度嫁祸于人的举动心存怨怼,以至弃之不顾,扬长而去。其二,他自始至终就没有与采菱同舟共济的设想,领着一个身躯日渐沉重的妇人上路,不便于辗转奔徙。何况,将红杏出墙的采菱留在谭府,也可以牵制老爷泄愤的视线。谭少山可谓善自为谋,穷凶极恶。

        采菱的唇角露出一抹饱含讥讪的笑意。既笑自己有眼无珠,明昭昏蒙,又笑如月冥顽不灵,自食其果。谭少山这样豺狐之心的男人,能够将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亲生骨肉全部抛于脑后,又岂会在乎一个新娶不到半年的妻子。

        但回顾自己的处境,又惊惧万分,浑身发抖。前两次对少山的警诫不过是蜻蜓点水,而这一回得到的报复却足以致命。仍旧象挣扎于一条穿越波涛的小舟上,风雨愈加狂暴,船舱积水渐多。善泳的艄公忽然丢开双桨,独自跃入江中逃生,只剩下无依无靠的采菱,眼看着就要葬身鱼腹。

        然而,神志恍惚的她不甘放弃最后的尝试。从清晨捱到日暮,趁莲子不备,整理一包细软揣于怀内,悄悄出了院子,向通往外宅的角门走去。情急之中无暇多想,反正先离开谭府就有一线生机。

        角门旁边站着两名年轻男仆,看见采菱,其中一个笑问:“九姨太,您这是要去哪里?”

        “屋子里面太闷了,想出去走走。”

        “府上地方如此宽敞,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呢?”仆人说:“老爷定下的规矩您也知道,内眷不经允许是不准外出的。”

        “我的手帕丢了,想去附近买几条……”采菱改口道。

        “这些事情何用姨太劳步,小人去买好了。”

        “你清楚我想要什么样子的吗?”采菱勃然作色,“干吗这么罗嗦,我只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

        “姨太果真要出去,小人也不敢阻拦。”仆人赔笑说:“不过,请您先稍候片刻,等我回禀老爷一声。”

        老爷一旦得知,计划便无法实施。采菱颓然摆手,说:“算了,我不买了。”悻悻掉头而去,眼风扫处,是角门两侧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墙。

        仆人恪守职责,自然无可厚非,恨只恨残忍无情的谭少山,采菱一边步履蹒跚的往回走,一边恶狠狠地诅咒。怒火中烧之际,嘴里泛起一丝甜腥的滋味,随即胸闷气悸,蓦然弯腰,一口鲜血直喷出来。

        沉重的打击加上强烈的妊娠反应,采菱终于恹恹成病,一蹶不振。每日头昏脑胀,食不下咽,死亡的威胁似乎触手可及。两天后的晚上,忽闻宋姨太前来探望,她勉强支撑着坐起说话。

        “菱妹,几天不见,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宋姨太惊讶地说。

        “不碍事的,可能是夹袄脱得太早,受了点风寒。”采菱微弱地说,脸色苍白,双目深陷。

        “唉,”宋姨太皱眉叹道:“也不知冲犯了哪路神仙,咱们家今年真是祸不单行,先是不见了少山,紧接着你又病成这样……”

        “二姐,”采菱匆忙打断她的话,象是不愿听到负心人的名字。“……你用过晚饭了吗。”

        “吃过了,”宋姨太转身对如雪说:“快把东西放下吧。”

        如雪将一只红布包搁在床边的矮几上,采菱问:“是什么?”

        “是我们姑爷送来的茯苓、燕窝,”如雪回答:“太太专门挑了些给您炖汤喝。”

        采菱油然感觉一股温暖,想不到落寞至此还能获取一份关怀,旋即却心生怵惕。她知道宋姨太是一个笑面夜叉,也许热忱的背后隐藏着异常的动机。果然,细望之下,宋姨太的神情虚伪,眼光游移,仿佛在不停地探究着什么。

        采菱婉言道谢,说:“二姐,你近来身子还好吧。”

        “我是天生的劳碌命,身子向来结实。”宋姨太笑着说:“只是最近大小事情都归我一人料理,实在有些吃不消。不晓得少山跑到哪里了,府上缺了他还真的不行……”

        哓哓絮语的同时,抉瑕剔衅的目光又一次瞟过来,采菱只作懵懂不觉,晏然自若地说:“可惜我心拙口苯,不然等病好了,也能替二姐分担一点家务。”

        “不用操心了,还是静心养病吧,明天我叫人请徐大夫过来替你仔细诊治一下。”

        “不必麻烦了,”采菱惶急拒绝,额头上立刻渗出一层薄汗。“我已经吃过不少药,很快就会好的。”

        “你怕什么,病不讳医嘛。”见她神色紧张,宋姨太越发坚决,善气迎人地笑道:“小病也不可大意,万一调理失当,酿成沉疴,后悔都来不及了。”

        采菱如芒在背,却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只有暗自感伤。宋姨太略坐了片刻,就扶着如雪回去了。

        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采菱默念着死期将至,明日脉案一出,底蕴尽泄,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希冀也化作泡影。过去每当想起韩寡妇和五姨太的惨状,总感觉骨软筋酥,如今设身处地推算自己的结局,竟比她们两个更为凄怆。

        以老爷的偏执暴戾,争取宽宥是不可能的。平时与各房姨太素不和睦,也不会有人替她鸣冤申辩。下人们惯常趋吉避凶,或许都在盼着看一场明正典刑的热闹。至于继母和弟妹,早就恩断义绝不相往来,更不肯因为她的遭遇而切切在心,说不定身后将弃尸荒野,连一个前去收殓的人也没有。

        泣血捶膺,无以为计。但她毕竟是个倔强刚毅的女子,即使彻底绝望,胸臆之间也充斥着一团凛凛傲气,绝不能容忍别人肆意蹂躏,与其饱受**,还不如自行了断。然而一念甫动,肝肠寸裂,滚滚热泪喷涌如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