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丈夫走到她跟前,嚷道.他瞪起亮闪闪的眼睛,跺一下脚.

        她真就闭住嘴不出声了.她眼望着天花板,抽抽搭搭,脸上的神情就象是小女孩看到人家要责罚她而懊悔不迭似的.

        "原来你是这样?啊?跟一个轻薄的花花公子勾搭上了?

        好哇!莫非你没到圣坛②前面去过?你是什么人!好一个贤妻良母!闭上你的嘴!"

        他就一拳打在她那好看的和弱不禁风的肩膀上.

        "闭嘴!贱婆娘!我还要给你点更厉害的苦头吃!要是这个下流货胆敢哪怕再来一次,要是我哪怕再撞见一次……听着!!……你跟这个流氓在一起,那……你就别讨饶!我情愿到西伯利亚去③也要打死你!把他也打死!我连眼睛也不会眫一下!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布格罗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眼睛,迈开步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丽扎哭得越来越响;耸动肩膀,皱起小鼻子,眼睛盯住窗帘上的花边.

        "你胡闹!"她丈夫叫道."蠢娘们儿的脑子里,糊涂想法就是多!全是些胡思乱想!丽扎威达④,小娘们儿,………我可不许你来这一套!你还是给我小心点的好!我不喜欢这一套!你要干下流事,那就……滚蛋!我家里没有你待的地方!

        要是……你就走你的!你做了妻子,就得把那些花花公子忘掉,从你愚蠢的脑子里赶出去!这全是些胡闹!下一次不许再这样!你还有什么话说!要爱你的丈夫!有了丈夫,就得爱他!就是嘛!有一个还嫌不够?现在,你给我走开,……害人精!"

        布格罗夫沉默一忽儿,叫道:

        "叫你走开嘛!到儿童室里去!你哭什么?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哭!你这个人啊!去年你勾搭上彼特卡·托契科夫,现在呢,求上帝宽恕我这么说,又勾搭上这个魔鬼了.……呸!

        现在你该明白你是什么人!你是妻子!母亲!去年闹出一场纠纷,现在又闹出一场纠纷.……呸!"

        布格罗夫大声叹口气,于是空气里弥漫着白葡萄酒的气味.……他刚吃完中饭回来,微微带点醉意.……"你知道你的责任吗?不知道!……那就得管教您!您还没受过管教!您母亲就是荡妇,您也是.哭吧!对!哭个够吧!"

        布格罗夫走到妻子跟前,从她手里把窗帘夺过来.

        "你不要站在窗前.……人家会看见你哭.……下回不许再有这样的事.这么搂搂抱抱,迟早要惹出祸事来.……你会倒霉.我戴绿头巾难道会愉快?可要是你跟他们,跟那些下流家伙胡搞,那你就是给我戴绿头巾,那你就会…….哎,不说这些了.……下一次你……不要那样.……要知道我,……丽扎……你不要做那种事了.……"布格罗夫叹口气,于是白葡萄酒的气味把丽扎笼罩住了.

        "你年纪轻轻,傻里傻气,什么也不懂.……我又总是不在家.……好,他们就乘虚而入.你得聪明点,头脑清醒点!

        他们会引你上钩!到时候我就会受不祝……那我就会横下心.……什么都完了!那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条.一旦你变了心,小娘们儿,我……我就豁出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活活把你打死,……我把你赶出门去.那时候你就去找你那些坏蛋吧."

        Horribileductu!布格罗夫伸出又大又软的手掌,……然而只是擦一擦变心的丽扎那张沾满泪水而湿漉漉的脸.他对待他二十岁的妻子就象对待娃娃似的.

        "好,够了.……我原谅你了,只是下一次……千万不要这样.我已经原谅你五次,到第六次我再也不原谅了.我这话说了算数.就连上帝也不会为这种事原谅你们这种人."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伸出发亮的嘴唇,要吻丽扎的小脑袋.

        可是他没吻成.……

        这时候,前堂、饭厅、大厅、客厅的房门发出一连串的砰砰声,格罗霍尔斯基象旋风似的飞奔到客厅里来了.他脸色发白,周身发抖.他挥舞胳膊,揉搓他那顶贵重的帽子.他的礼服在身上晃荡,就象挂在衣架上一样.看上去他象是发高烧了.布格罗夫一看见他,就从妻子身旁走开,掉转头去,对着另一个窗口.格罗霍尔斯基却一直跑到他跟前,摇着胳膊,呼呼地喘气,眼睛没看着人,用颤抖的声调开口说:"伊凡·彼得罗维奇⑤!我们彼此不要再演滑稽戏了!够了,我们不要再互相欺骗了!够了!我受不住了!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反正受不住了.归根结蒂,这样太可憎,太下流!太叫人恶心!您要明白,太叫人恶心!"

        格罗霍尔斯基讲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

        "这不合我的原则.而且您也是正直的人.我爱她!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这一点您已经看出来,而且…….我理当说明这一点!"

        "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伊凡·彼得罗维奇暗想.

        "这件事得了结一下.这出滑稽戏不能再这么长久地拖下去!好歹总得解决."

        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接着说:"我没有她就活不了.她也一样.您是有学问的人,您明白在这样的条件下您的家庭生活不能再维持下去.这个女人不是您的了.嗯,是埃……一句话,我请求您用宽厚的……人道观点看待这件事.伊凡·彼得罗维奇!归根结蒂,您要明白,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我没有力量压制这样的爱情!"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用阴沉而有点讥诮的口气问.

        "您问她吧!是啊,您问她嘛!要她跟她所不爱的人一块儿生活,跟您一块儿生活,同时却又爱着另外一个人,那岂不是……岂不是……受罪!"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又说一遍,不过这次已经不是用讥诮的口气了.

        "她……她爱我!我们互相热爱,……伊凡·彼得罗维奇!

        您打死我们吧,藐视我们吧,迫害我们吧,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我们再也不能瞒您了!我俩都在这儿!您是被我们……被命运夺去幸福的人,自管极其严厉地审判我们吧!"

        布格罗夫脸涨得象煮过火的龙虾那么红,一只眼睛瞟了瞟丽扎.他开始眫巴眼睛.他的手指、嘴唇、眼皮一齐颤抖起来.他真可怜!丽扎的哭泣的眼睛告诉他说,格罗霍尔斯基的话是对的,事情是严重的.……"好吧,"他喃喃地说."如果你们…….在当前这段时期里…….你们老是这样……""上帝看得见,"格罗霍尔斯基用很高的男高音尖叫道.

        "我们了解您!难道我们没脑筋,没感情?我知道我叫您受了多大的苦.上帝看得见!不过,请您宽容吧!我求求您!我们没有错处!爱情不是过失.任什么样的意志都拗不过它.

        ……您把她让给我吧,伊凡·彼得罗维奇!您放了她,让她跟我一块儿走!您痛苦,那我这儿的东西,您要什么就拿什么,就是把我的生命拿去都行,不过您把丽扎让给我!我不惜牺牲一切.……好,请您告诉我,您让出她而受了损失,我能在哪方面至少略微补偿一下.我可以给您另外一种幸福代替这种已经失去的幸福.我办得到,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样样事情都答应!要是我听凭您灰心丧气,置之不理,我就未免太卑鄙了.……我了解您目前的心境."

        布格罗夫摆了摆手,仿佛说:"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

        他的眼睛开始被抑制不住的泪水蒙祝……人们马上就看出来,他是好哭的人.

        "我了解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另外一种您没领略过的幸福.您想要什么?我是有钱的人,我父亲又是有势力的人.……您想要什么?那么,您想要多少钱呢?"

        布格罗夫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窗帘.

        "您要……五万?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求求您.……这不是收买,不是做买卖.……我只不过想从我这方面作出点牺牲,至少稍稍弥补一下您那种无法衡量的损失.……您要十万?我愿意照办!您要十万吗?"

        我的上帝呀!有两个硕大无比的锤子开始敲打不幸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冒汗的太阳穴.……他耳朵里象是有几辆俄国四轮马车响起大大小小的铃铛跑过去.……"请您接受我的牺牲!"格罗霍尔斯基继续说."我求求您!

        您搬掉我良心上的重负吧.我求求您了!"

        我的上帝呀!布格罗夫的泪眼瞧着窗外.这时候,马路上由于刚下过五月的小雨而有点潮湿,一辆华美的、有四个座位的、安着弹簧的四轮马车正好经过窗前.那几匹马剽悍、凶猛、皮毛发亮、很有气派.马车上坐着几个人,头戴草帽,露出心满意足的脸色,带着长钓竿梢和捞鱼网.……有个男中学生头戴白色制帽,双手拿着一管枪.他们这是到别墅去钓鱼,打猎,在空气新鲜的露天里喝茶.他们这是到仙境般的地方去,而从前,乡村助祭的儿子布格罗夫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常在那样的地方光着脚,跑遍田野、树林、河岸,皮肤晒得挺黑,然而心里无限地幸福.啊,五月真是迷人得很啊!一个人,能脱掉身上沉重的制服,坐上四轮马车,奔驰到野外去,听一听鹌鹑的叫声,闻一闻新鲜的干草气味,该是多么幸福埃布格罗夫的心感到愉快的凉意,缩紧了.……十万啊!在他眼前,所有他那些珍藏在心里的幻想,随同那辆马车一起驰骋不已,他在漫长的文官生涯中,在省政府或者他那可怜的小书房里坐着,常常喜欢沉湎于那类幻想.……他总是幻想一条河,河水很深,水里有鱼;又幻想一个宽广的园子,有狭窄的林荫道、小喷泉、树荫、花卉、凉亭;又幻想华美的别墅,有露台和塔楼,安着一个风吹琴⑥和一些银铃……(至于世上有风吹琴,他是在德国的长篇小说里读到的).天空万里无云,深不可测.空气清澈,洁净,弥漫着各种香气,使他联想到他那光着脚的、忍饥挨饿的、受尽困苦的童年.……他幻想他五点钟起床,九点钟睡觉,白天去钓鱼、打猎、同农民们谈天.……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