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别折磨人了!您要十万吗?"

        "嗯.……十五万!"布格罗夫嘟哝一句,声调低沉,象是公牛嘶哑的叫声.……他说完,就低下头去,为他的话害臊,等着回答.……"好,"格罗霍尔斯基说."我同意!我感激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去一去就来.……我不会叫您久等.

        ……"

        格罗霍尔斯基跳起来,戴上帽子,往后倒退,从客厅里跑出去.

        布格罗夫把窗帘抓得更紧了.……他觉得羞愧.……他心里感到卑鄙、愚蠢,可是另一方面,他那两个跳动的太阳穴之间有些多么美丽灿烂的希望在活动呀!他发财了!

        丽扎什么也不明白,深怕他走到她窗子这边来,把她摔到一旁去,就周身颤抖,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口溜出去.她走到儿童室里,在奶妈的床上躺下,身子缩成一团.她象害了热病似的索索地抖.

        客厅里只剩下布格罗夫一个人了.他感到气闷,就推开窗子.扑到他脸上和脖子上来的空气,多么凉爽啊!要是现在能坐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倚在靠垫上,吸一吸这样的空气才好.……那边,远在城外,在乡村和别墅附近,空气还要清新呢.……布格罗夫幻想将来他从自己的别墅里走出来,站在露台上,欣赏风景,被这种空气笼罩着,他甚至微微一笑.……他幻想了很久.……太阳已经落下去,可是他还站在那儿幻想,用尽全力把丽扎的模样从他脑子里撵出去,可是她在他的一切幻想里却总是跟他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拿来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走进房间里来,凑着布格罗夫的耳朵小声说."我拿来了.……您收下吧.……喏,这儿,这一叠是四万.……这张票据,麻烦您后天拿着到瓦连契诺夫家里去取两万.……这儿是一张借据.……这是一张支票.……其余的三万过几天……我的总管会给您送来."

        格罗霍尔斯基脸色绯红,神情兴奋,手忙脚乱地在布格罗夫面前放下一堆钞票、证券、纸包等.那是很大的一堆,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布格罗夫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堆钱财!他张开肥手指头,眼睛没看着格罗霍尔斯基,着手清点那一叠叠钞票和单据.……格罗霍尔斯基摊出所有的钱,然后就踩着碎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那个已经卖出去而且经他买下的杜尔西内娅.

        布格罗夫把衣袋和钱夹塞得满满的,再把单据收在桌子抽屉里,然后喝下半瓶清水,跑到街上去了.

        "马车!"他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当天晚上十一点半钟,他坐马车来到巴黎旅馆门口.他叮叮咚咚地登上楼梯,敲格罗霍尔斯基所住的房间的门.门开了.格罗霍尔斯基正把衣物收拾到皮箱里去.丽扎坐在桌旁试镯子.布格罗夫走进他们房间里来,把他俩吓一跳.他们以为他来是退回钱,叫丽扎回去,以为他收下钱是一时冲动,不是打定了主意.然而布格罗夫不是来叫丽扎回去的.他穿着一身新衣服,怪不好意思的,觉得极不自在.他鞠躬,在门口站住,姿态象是听差.……他的新装很体面.布格罗夫变了样.簇新的、刚做好的、最时髦的法国花呢衣服包紧他魁梧的身子,平时他身上除了普通的文官制服以外什么也没穿过.他脚上是一双亮晃晃的半高腰皮鞋,配着闪光的扣子.

        他站在那儿,为他的新装感到难为情,举起右手遮住带表坠的表链,那是一个钟头以前他花三百卢布买来的.

        "我来是为了谈一件事情,……"他开口说."常言说得好:事先谈妥,比钱还宝贵.米舒特卡我是不放的.……""哪个米舒特卡?"格罗霍尔斯基问.

        "我的儿子."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互相看一眼.丽扎的眼睛睁圆,脸蛋涨红,嘴唇颤抖.……"好吧,"她说.

        她想起米舒特卡的暖和的小床.要那孩子不睡暖和的小床而睡到旅馆里冰凉的长沙发上来,那未免残忍,于是她同意了.

        "将来我要跟他见面,"她说.

        布格罗夫鞠躬,走出去,神采焕发地跑下楼去,一路上在空中挥舞昂贵的手杖.

        "回家去!"他对出租马车的车夫说."明天早晨五点钟我要出门.……那时候你把车赶来.要是我睡熟了,你就叫醒我.我要出城去.……"

        【注释】

        ①意谓"有他这种遭遇的人多的是".

        ②即教堂里的圣坛,指俄国人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时在圣坛前宣誓相爱不渝.

        ③在俄国,杀人犯通常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并服苦役.

        ④这是正名,丽扎是爱称.

        ⑤布格罗夫的名字和父名.上文的万尼亚系伊凡的爱称.

        ⑥一种因风吹而鸣响的乐器.

        二

        那是八月里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太阳嵌在金黄而又带点紫红的背景上,悬在西方地平线上空,准备落到遥远的山冈后面去.各处园子里那些或浓或淡的树荫已经消失,空气变得潮湿,可是树梢上仍然闪着金光.……天气温暖.不久以前刚下过一场雨,使得本来就新鲜、清澈、芬芳的空气越发新鲜了.

        我所描写的不是京城里的八月,那儿总是烟雾迷朦,阴雨连绵,天色阴暗,到傍晚天气就转凉,潮湿得不得了.上帝不许!我所描写的不是我们北方严酷的八月.我请求读者诸君把思想转到克里米亚靠近费奥多西亚的海岸上,我的人物的别墅就在那里.那别墅漂亮而干净,四周围绕着花卉和剪得整齐的灌木.别墅后边,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个果树园,葱葱茏茏,别墅住客们常在那里散步.……格罗霍尔斯基为这所别墅付出很高的租金,一年大概一千卢布.……别墅不值这么多租金,不过倒挺漂亮.……房屋高而秀丽,配上薄的墙壁和很细的栏杆,显得纤弱而娇贵,再加上房子涂成浅蓝色,四面挂着窗帘、门帘、帷幔,这就象俊俏、娇弱的千金小姐了.

        在上述那个傍晚,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在别墅的阳台上坐着.格罗霍尔斯基在看《新时报》①,端着带把的绿色杯子喝牛奶.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盛满矿泉水的虹吸瓶.格罗霍尔斯基认为他肺部害炎症,就听从德米特利耶夫医师的劝告,不断地吃大量的葡萄、牛奶和矿泉水.丽扎坐在离桌子很远的软圈椅上.她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用小拳头支着小脸,瞅着vis-à-vis别墅.……阳光映在对面别墅的窗子上.

        ……起了火一般的窗玻璃,把耀眼的光芒投到丽扎眼睛里.

        ……从别墅四周的花圃和稀疏的树木望出去,远处就是海洋,波涛滚滚,颜色发蓝,广阔无垠,点缀着一根根白色船桅.……这一切是那么美!格罗霍尔斯基在读"不相识者"②的小品文,每读完十行就抬起天蓝色眼睛瞅着丽扎的后背.……他的眼睛里仍旧闪着他原先那种热烈、沸腾的爱情.……尽管他自以为害着肺炎,却无限地幸福.……丽扎感到他的眼睛盯住她后背,她在思索米舒特卡的光明前途,心里那么平静,那么舒畅.

        她对于海洋和对面别墅窗玻璃上耀眼的闪光都不大在意,却津津有味地观看一长串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那所别墅赶去.

        那车队满载着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家庭用品.丽扎看见别墅的栅栏门和大玻璃门都开了,看见赶车人在家具周围走动,不断相骂.从玻璃门里搬进去的,有巨大的圈椅,有蒙着深紫色丝绒的长沙发,有供大厅、客厅、饭厅用的桌子,有大双人床,有儿童床.……他们还搬进去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用蒲席包着.……"那是钢琴,"丽扎暗想,她的心跳起来.

        她有很久没听过钢琴声了,她是极其喜欢这种乐声的.他们的别墅里却一样乐器也没有.她和格罗霍尔斯基仅仅是心灵上的音乐家而已.

        在钢琴之后,还搬进去许多箱子和包裹,上面写着"小心轻放"字样.

        那是些装着镜子和盘盏的箱子.他们把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运进大门,又把两匹天鹅般的白马牵进去.

        "我的上帝!多么阔绰呀!"丽扎暗想,同时记起格罗霍尔斯基怎样花一百卢布为她买一匹年老的矮马,他是既不喜欢骑马出游,也不喜欢马匹的.在她看来,同这些天鹅般的骏马相比,她的矮马活象臭虫.格罗霍尔斯基深怕丽扎骑马跑得太快,就故意给她买一匹劣马.

        "多么阔绰啊!"丽扎瞧着吵闹的赶车人,一面想,一面小声说.

        太阳已经藏到山冈后面去了,空气不象原先那样清澈和干燥,可是他们仍旧在搬运家具.最后,天色大黑,格罗霍尔斯基不能再读报,然而丽扎仍旧往那边看,看得津津有味.

        "要不要点灯?"格罗霍尔斯基问,深怕牛奶里掉进苍蝇,在黑暗中被他吞下肚去."丽扎!要点灯吗?我们就在黑地里坐着,我的天使?"

        丽扎没回答.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来到对面别墅的大门前,引起她的注意.……拉马车的小马多么可爱!中等身量,个头不大,气派优雅.……马车上坐着一个先生,戴着高礼帽.一个孩子,大约三岁,大概是个小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摇着小手.……他摇着小手,高兴得叫起来.……丽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站起来,整个身子往前探出去.

        "你怎么了?"格罗霍尔斯基问.……

        "没什么.……我随便叫一声.……好象……"那个高身量、宽肩膀、戴高礼帽的先生从马车上下来,抱起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往玻璃门那边跑去.

        玻璃门哗啷一声开了,他就消失在别墅幽暗的房间里了.

        两个仆人跑到轻便马车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马牵进大门.

        不久,对面别墅里就点亮灯火,响起杯盘刀叉的声音.戴高礼帽的先生坐下来吃晚饭了,根据盘盏的不停的响声来判断,晚饭吃了很久.丽扎觉得仿佛闻到鸡汤和烤鸭的气味似的.晚饭后,别墅里传来钢琴杂乱的弹奏声.大概戴高礼帽的先生想给孩子解闷,就随他在钢琴上乱弹.

        格罗霍尔斯基走到丽扎跟前,搂住她的腰.

        "多么美妙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