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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清早,徐修远被闹钟吵醒,头一件事是看了眼身边——平秋不在。他坐起身,却见平秋端正坐在对面沙发,两手放在膝头,头发睡得乱七八糟,没有打理,睡衣也歪七扭八,唯一正经的只有他脸上的神情,格外严肃的,看上去像要找人吵架。
  徐修远问道:“你起来怎麽不叫我?”
  平秋语气沉沉:“我喝醉了。”
  “嗯,应该是。”
  “我做什麽了?”
  “你指哪方面?”
  “……乱说话,乱动手,”平秋磕巴,“这样。”
  昨晚喝得断片,这时再怎样回想,平秋的记忆都只停留在啤酒屋那段。至于他是怎麽回到房间,又是怎麽躺上床,紧抱着徐修远入睡的,他一概记不清。但也是因为记不清,他生怕自己趁着酒醉和徐修远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意外,心里直打鼓,恨自己别是醉后做了回登徒子,占了他可怜弟弟的便宜。
  然而,平秋这时全然忘记哪怕他和徐修远当真发生一些意外也不足为奇,毕竟徐修远已经成年,要想拒绝很简单,何况昨晚他神志清醒——至少比平秋清醒。
  “昨天晚上?”徐修远故意装作沉思,使得平秋一颗心高高吊在嗓眼,许久才说:“没有。”
  刷——整颗心从高空坠落。明明吓得眼冒金星,平秋佯装平静:“那就好。”
  “你觉得你做什麽了,”徐修远翻身下床,“是我想的那种?”
  “才不是,我就是记不得了,随便问问你,看你记不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喊了一晚上你要抓螃蟹。”
  “螃蟹?”平秋站在洗手池前洗漱,“我说的?不可能吧,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洗手池附近空间稍稍拥挤,徐修远退到一旁墙边,懒散地倚着墙,边刷牙边含糊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表面上装得再正经,还不是喝了两杯啤酒就现形。你是什麽聊斋里的狐狸精?不然怎麽那麽会藏。”
  平秋含着牙刷,从镜子里瞪他:“那不叫狐狸精,我才不是。”
  “那你是什麽?那种表面上可怜巴巴,其实花心又薄情,老被妖精骗的臭书生?”
  “不要,这种书生都没好下场,我不做。”
  “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不然做鬼?阴气太重了吧,不好。”
  “你天天都在想什麽呢,”平秋笑笑,“我做个没名字的路人甲就挺好。”
  “可能不太行,”徐修远靠在平秋身后,“我看你还是做狐狸精吧,最适合你。你现在就是幻成人形的时候,表面是人,背地里是只狐狸。”
  平秋给他让出位子,不服气地问:“那你呢,你是什麽?说书的?”
  “说书有的是人做,”徐修远弯腰洗脸,“我做降妖的,道士专降狐狸精。”
  “……胡说八道。”平秋愤愤,转头就跑。
  洗漱完,顺带换身轻便的衣服,徐修远出浴室的时候,平秋正跪在床边抻被子。他有每天整理床铺的习惯,因为好干净,喜欢一切都井然有序,非要做到自己看得过眼才罢手,然后和徐修远一道出门。
  坐电梯下楼,平秋习惯性贴着墙站。原来不怎麽在意的细节,因为昨晚平秋酒醉的一番自言自语,徐修远留了意,借着给平秋抹防晒霜的借口和他同排站。
  平秋让徐修远抓着胳膊,手背挤了一大股防晒霜,量多到平秋的手和胳膊抹完了,脖子都没忘记,防晒霜还剩了许多。
  恰好电梯抵达,平秋将手背多余的防晒霜蹭到徐修远的掌心,催促他:“你也擦,别晒伤了。”
  小岛真是小岛,占地不大,常住人口更是不多。但这里空气清新,海浪声声,平秋租了辆双人自行车,提议环游小岛。他自告奋勇选择前面的座位,徐修远在后面,配合地踩两下踏板。
  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不能小觑,平地虽然吃力,但平秋使出吃奶的劲,倒也能坚持。碰到下坡他欣喜,见了上坡,脸色不由得绷紧,吭哧吭哧地往上蹬,屁股也离了座来使劲,嘴里嘿呦嘿呦地自我鼓励,还不忘提醒徐修远加油。
  哪晓得回头一看,徐修远架着双脚,非但没有随平秋想的那样努力蹬车,甚至他还抱着相机在拍下面碧蓝的大海。
  平秋费劲蹬了一路,这时脚一松,没踩稳,双人车倒行,顺着坡度咕噜噜地往下滑。好险有刹车,平秋喘着气说想休息,徐修远却把相机交给他,自己上了前座,让平秋坐后面。
  “都说了你蹬不动,早就让你坐后面。”徐修远确实有力气,平秋配合他,速度比先前快了许多。
  风吹在平秋脸边,他惬意道:“这就是你不蹬车的理由吗?”
  “是啊。”徐修远理直气壮。
  “就是偷懒。”
  “偷没偷懒,你看看相机,看我拍了什麽东西。”徐修远偏过头说。
  平秋依言看相机,顶头是烈阳,他得以手围着液晶屏才能看清。翻过一张又一张海岸和沙滩,他找不出特别,拽拽徐修远的衣服问:“你拍什麽了?都是很普通的照片啊。”
  “往前翻。”徐修远说。
  再翻,翻过十来张相片,平秋忽地定住了。他看到徐修远镜头底下的自己,侧着脸在说话,镜头左上角恰好有只飞鸟掠过,和他微微仰头的角度仿佛处在同一条线上,像是平秋正在瞧这只不请自来的鸟。
  “你让我看的是这张照片吗,有只小鸟的那张?你是什麽时候抓拍的?”平秋想说自己很喜欢,话到嘴边拐个弯,他矜持道,“挺巧的。”
  “不算巧吧,”双人车倏地刹停,平秋身体跟着往前一耸,又撞回原位。徐修远转过身来,额前和颈间沾满热汗:“我一直在看你,所以才能在鸟快飞过的时候喊你,让你抬一下头。不然你以为哪里来的那麽多巧合?”
  平秋眨两下眼,眼睛和徐修远对着,心口忽然跟着噗通两下。他偷偷将架在自行车脚垫上的双脚放下地,但一时没留神,自行车往下滑了滑,又是七手八脚地用脚踩地将自行车蹬回原位。
  这下好了,多少旖旎的气氛都破得一干二净。平秋窘得脸红,说:“我请你吃雪糕吧。”
  他们跑了很远,中间过了一处小农庄,现在貌似已经闯进普通居民的住宅区,顺便在一家装修朴实的小卖铺里买了两根碎冰冰,一根葡萄味,一根可乐味。小卖铺的店主是本地人,先前不在收银台,平秋喊了好几声,他戴着顶草帽从后门进来,笑呵呵地收钱结账,说是在后面收拾家里没用的蔬果苗子。
  小卖铺前面摆着张木头做的坐台,平秋问能不能坐,老板大方说可以,看见外头听着海边专用的双人自行车,猜到他们是游客,还多给他们塞了两瓶矿泉水,请他们在坐台上坐得随意,转头又去了后门。
  碎冰冰冻得很紧,摸着有点粘手,平秋一掰一拧,两截还缠着不断。徐修远把自己拧成两段的递给他,转而拿走他手里那两段。
  平秋一手一根,问他:“你不是喜欢吃葡萄味的吗?”
  “谁说我喜欢葡萄味,我喜欢可乐味。”
  “你不喜欢葡萄味,为什麽要拿?”
  “帮你拿啊。”
  “哦,”平秋低头嘬一口,皱起眉头,“快吃,化得太快了。”
  烈日当头,他们躲在小卖铺前的坐台上,头顶盖着一把牛奶品牌的遮阳伞。徐修远低头吃得正专心,平秋忽然点点他的肩膀,将自己那半截葡萄味碎冰冰递给他,腾出嘴说:“我没吃过。”
  有来有往,徐修远接过他那半根没吃过的葡萄味碎冰冰,也把自己那半根没吃过的可乐味碎冰冰换给平秋,于是他们都吃过葡萄味和可乐味的碎冰冰,两种味道掺着吃,都甜丝丝的。
  休息这麽一会儿的时间,小卖铺前面跑过两位穿着校服的女高中生。她们拉着手,奔跑时裙摆像波浪,趴在冰柜看雪糕,束在脑后的马尾会跑到前面来,遮住脸。
  天实在太热,她们也在坐台挑了位置。平秋拽拽徐修远的手臂,要他随着坐过来些,好给别人多留些就坐的空间。他们坐在一头,那两位女高中生则手捧着雪糕坐在另一头,中间划出一道长长的界限,女生的裙摆偶尔会逃过界限,飘在徐修远腿边的相机上。
  安静坐着望向远处,平秋手里还有没吃完的一点碎冰冰,忽地听见旁边的女学生问:“你们是游客吧?”
  平秋应道:“对,你们也是吗?”
  女学生笑说:“不是,我们本地的。”
  “在这念书?”
  “不是,在外面,城里。我们周末才回家,现在不是暑假嘛,我们刚回来。”其中一位女学生很健谈,另一位则腼腆许多,只是靠着同伴吃雪糕,并不搭话。
  “原来是这样,”平秋有些没话讲了,“呃,今天很热?”
  “对啊,太热了。”女学生坐着晃晃腿,转而和同伴说起悄悄话。
  约莫两三分钟,健谈的女学生一看腕表,大呼迟到,连雪糕都没吃完,忙拉着同伴跑远,边跑边冲平秋招手告别,祝他们玩得开心。一句话的工夫,她已经跑出老远。平秋象征性地冲她挥挥手,身边徐修远突然起身,走出遮阳伞,下巴一抬,是叫平秋坐到坐台中间去。
  “我给你拍张照。”徐修远说。
  “别拍了吧,我不上镜,不好看。”平秋摸摸头发,见徐修远已经举起镜头对准,他不自在地侧过身体,想把脸遮住。
  “过去,”徐修远从相机前探出半张脸,“我要拍你。”
  “……怎麽拍啊。”平秋僵硬地坐直,什麽姿势都不会摆。
  “别动。”
  咔嚓一声,徐修远将他框进镜头,低头看一眼,然后走近两步给平秋看照片。平秋被自己那张尴尬的笑脸窘得脸发红,想叫徐修远删掉,徐修远却把胳膊高举,他只能够着相机带,片刻忿忿收手,徐修远却趁他转头的一瞬间又拍一张。
  平秋快气死了:“你怎麽喜欢拍我的丑照!”
  “哪里丑?”徐修远说,“明明很可爱。”
  “……”咕嘟两下,平秋心里的水快烧滚了。
  要想在一个上午骑车绕完小岛一圈显然有些困难,他们中途选择返回,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回骑。平秋坐在后座,甚至用不着出力,他在镜头后面替徐修远记录下海岸,目光又从海岸挪去沙滩,从沙滩挪去街道,最后停在徐修远的背影。
  在餐厅吃过午饭,平秋有些疲倦,提出他要回房间睡个午觉。徐修远跟着睡了会儿,但当平秋再醒来,房间不见他身影,只留了条信息,说他现在在海边,让平秋醒了,直接下来找他。
  下午的太阳可比上午更加凶狠。平秋没有换泳衣,还是简单的t恤短裤。他在沙滩外围张望,远远瞧见有道身影在挥手,是徐修远。
  徐修远头发打湿,随意捋在后脑,见平秋跑来,他笑起来,倒是很难得的阳光朝气:“下水吗?今天运气很好,我带你冲浪。”
  “我不去了,你去吧,”平秋说,“我就看着你。”
  “不去?”
  “我也不会玩,看着你就好了。”
  平秋执意不肯,徐修远没有勉强,给他指了自己那处遮阳伞,接着抱着冲浪板回到海边。海边满是游客,平秋一晃神的工夫,已经找不见徐修远,哪怕再仔细地辨认,也难从其中找见徐修远。
  独自坐着,偶尔看一眼徐修远离开的方向,平秋多数时间都在发呆,或者说思考问题。他想起昨晚在餐厅,他问徐修远这次开销多少,徐修远却说他有钱。可之前提起要他搬去酒店住,他可是说手头紧张,供不起每天住酒店的费用。好哇,原来在撒谎。
  不过平秋倒不生气,他主动为徐修远找了一套说法,心想他会说这样一个小小的谎,总应该是因为害怕吧。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就连熟识的哥哥都表现出不欢迎,甚至听了男朋友的话,直接将他丢去酒店了事。平秋设想一番,顿时认为假如自己当初听了路洋的话照做,实在要伤徐修远的心,不由得感到庆幸。
  平秋正走神,眼前有只手掌挥挥,他定睛一看,是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嗨!”对方热情洋溢,“介意我坐一会儿吗?”
  “可以,请坐。”平秋忙将座椅上徐修远的外套取走,顺手将衣服折叠整齐,放在膝头。
  “你一个人哦?”新朋友说话带点口音。
  “和朋友。”
  “就是刚才那个,抱着冲浪板的?”
  “对。”
  “哇塞,你运气很好诶。”他感叹一句,意味不明地笑笑。平秋疑惑,他突然将手伸来:“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姓何,何孝先,你可以叫我何孝或者何先,随你。你呢,你叫什麽?”
  “平秋,平衡的平,秋天的秋。”平秋伸手和他一握。
  “平,我第一次听人姓这个诶,你随谁的姓,还是你自己取的姓?你认识很多人是不是都姓平?我还见过有人姓原,就是原来的原啊,但是他名字没有你的好听,有点土。”
  “我随我妈妈姓。”平秋挑了他话里相对重要的问题回答。
  何孝先长哦一声,又问平秋住在哪儿,再转头给他指了指:“酒店太麻烦了,还不舒服,我住的房车啊,想走就走,可自在了。看见没有,就在那儿。”
  对面确实停着辆房车,车头还连着一辆红色吉普。何孝先一张嘴叨叨得不停,平秋架不住他热情,半是自愿半是勉强地和他搭着话。
  徐修远拖着冲浪板上岸,远远就见平秋对面坐着个陌生男人,盘腿坐在他那张折叠椅上,还递了东西给平秋,平秋没有拒绝。他慢慢走上前,何孝先率先看见他,推推平秋。
  平秋回头,将身边的浴巾递给徐修远,又为他挪出一点位置,问道:“不玩了?”
  “休息会儿,”徐修远用浴巾擦拭身上的水渍,同时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对面满脸好奇的陌生人,“你好。”
  没料到他先打招呼,何孝先喜笑颜开,连说你好你好。
  用毛巾按在颈侧,吸收发尾淌落的水珠,徐修远三言两语打探对方底细:“一个人住房车,危险吗?我们下次也可以考虑。”
  “还好,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所以没什麽怕的。不然这样吧,你们待会儿有什麽打算?如果没有,不如我带你们去我那里坐坐?我车里有宝贝,你们想不想看?”
  “修远。”平秋轻轻扯了扯徐修远的毛巾,用眼神表示拒绝。
  可是徐修远并没有接收到他的信号,而和何孝先达成共识,说着便起身随何孝先往他的房车那儿去。
  “你怎麽答应他了?我们就这样去他住的地方,总是不太礼貌吧?”何孝先走在前面,平秋趁机对徐修远皱眉道。
  “他主动邀请,礼不礼貌的有那麽重要吗?”徐修远说,“而且我以为你们聊得很开心,他不是挺大方?旅游碰见的朋友而已,你不用那麽紧张。”
  “我就是觉得有点怪怪的。”
  “哪里怪?”
  平秋瞅他一眼,压低声音说:“他对你好像不太对劲。”
  前头何孝先忽然回头招手,大声叫道:“快——点——”
  再不对劲,平秋他们也是上了贼船。由于对何孝先抱着些审视和敌意,平秋自上了他的房车就往四周飞快地打量,心里盘算着万一何孝先端来些吃的喝的,多半不能碰。他嗅觉敏感,发现何孝先似乎对徐修远很好奇,那种好奇夹着暧昧,值得警惕。
  果不其然,何孝先一上车就给客人倒了两杯冰橙汁,如果平秋脑袋能长警示灯,现在一定呜哇呜哇地哀叫起来,同时闪着红光。
  平秋偷偷暗示徐修远别动橙汁,却听车屁股传来咚的一声。何孝先眼神一飘,脸上浮现怒气,猛地搡开挡路的徐修远,推开一扇小门,跳上床,将被子底下蒙头睡觉的男人一下推出窗口。
  窗口距地也有小一米,没有任何防护就这样摔下去,多半得摔个脑震荡。平秋跟着吓得够呛,只见那人情急之下扒住窗沿,何孝先一推不成,再推一下,又推一下,见对方还是纹丝不动,他烦躁地蹬两脚被子,叫道:“睡我一晚而已啊朋友,怎麽赖着不走了你!”
  “好好说话,别玩谋杀,”那人翻身回来,“再说是两晚吧,还是两个半?昨晚不是你打电话让我过来的,用完我就赶我走,你可真行,买卖完了,仁义也没了,没良心的。”
  “那要怎麽样,”何孝先皱眉,“付你钱吗?”
  “付我钱?不是昨晚还说你没钱麽?”那人说着将头一偏,看向门口伫立的两人,“哈喽,你们都是何孝找回来陪他睡觉的?”
  “啊——原酆你闭嘴!”
  房间里闹得鸡飞狗跳,平秋端正坐在座位嘬橙汁,眼皮偶尔抬一抬,眼珠有时转一转,偷看不成,被徐修远抓包。
  “你帮我看看,我是不是晒伤了?”徐修远将背心卷高。
  “啊,哪里?我看看。”平秋之前就担心他在海里晒一下午,估计要晒伤,现在仔细一看,徐修远手臂和后颈果然有些发红,他抓挠两下,甚至看得见血印。平秋轻轻在他伤口处吹两口气,问道:“疼不疼?你不要抓了,万一出血了,可能会留疤呢。”
  徐修远微微侧过头:“刚才很舒服,你再吹。”
  听闻,平秋忙凑近了,在他晒得严重的皮肤附近小口小口地吹气。冷不防门被推开,何孝先气势汹汹地杀出来,见他们衣衫不整地靠在一起,眼睛瞪得发直,不由得也往徐修远身上看。
  没等他流着口水夸句“身材真好”,原酆跟着露面,手从后捂住他的眼睛。何孝先抓挠他的手背都没法挣脱,反被原酆推上沙发,还是正面朝下,原酆勒住他的腰不许他动,面上却和煦,冲平秋和徐修远问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关系匪浅,平秋脑袋里的警铃还没撤,心里也挂念徐修远后背的晒伤,有意告辞。
  何孝先被无情镇压,经过好一番挣扎,总算把脸抬起来。听平秋说要走,他忙说:“一起吃饭吧。我们今天才认识,我请你们吃一顿饭总可以吧。”
  平秋当然是拒绝,但徐修远先他一步答应,还和何孝先聊得很投机,直到分开时还依依不舍。何孝先语气缠绵地要他们整理好了快些来,甚至目送他们进了电梯,久久不愿意离开。
  进到房间,手里是何孝先刚刚塞的晒伤膏,徐修远看不见后背,趴在沙发要平秋帮他抹一些。
  平秋跪坐在沙发边,用棉签蘸一点,斟酌道:“我们真要去吗?”
  “为什麽不去?”
  “和他们才刚认识,要他们请客吃饭,不好吧。再说,我也觉得他怪怪的。”
  “哪里怪?因为他是同性恋?”徐修远翻过身,盯着平秋,“你不也是吗?我算半个,他们可没说我们奇怪。”
  “你知道我的意思,”平秋着急,“你明明就知道。”
  “你想说他看上我了?”
  “……”
  “不是还有你?你来保护我不就好了,这不是你当哥哥的责任吗?”
  谁当哥哥还负责帮弟弟挡烂桃花的,平秋心里恨恨,忍不住用棉签戳了戳徐修远的后背。但看他嫌疼皱眉,平秋还是心软收手,凑近了,对着伤口呼呼吹两口气。
  不过答应的事总要兑现,他们换过身衣服下楼,何孝先给的地址在啤酒屋附近。
  天色渐暗,年轻人们有的聚集在海边,有的已经互相碰上酒杯,彼此笑语晏晏。
  有昨晚的教训在前,平秋不再碰酒,婉拒何孝先递给他的酒杯,他选了果汁,压着吸管慢慢地嘬。
  左右不见原酆,问何孝先,他一样满脸茫然,仿佛对旁人向他询问原酆去处的疑问感到奇怪,他们不过是看对眼了就睡上一晚的“朋友”,哪里用得着担心对方第二天会和谁睡,原酆爱去哪儿去哪儿,这不可不在何孝先的考虑范围之内。
  很快徐修远端着餐盘走来,他们三人围着一张方形小桌吃饭。
  何孝先兜不住秘密,几句话就将自己的家底透了个底朝天。让平秋意外的是,他居然比徐修远还大上一岁,小六那年被父母送去国外念书,去年才回国,算是个半中半洋,简称半吊子。而何孝先回来,为的是处理他高中毕业后的间隔年,实际是咸鱼一条,对父母的借口是想趁这一年走一趟祖国大好河山,谁知道光在这座小岛就待了一整周,他爸妈至今还以为他正在独自前往珠穆朗玛峰的路上。
  不过二十岁,何孝先年纪轻,见识却不少。平秋听他东拉西扯一顿乱说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下怎麽看他都顺眼,更不再担心他对徐修远有所企图——毕竟对他来说,眼前两位都不过是刚成年不久的高中生嘛。
  气氛渐浓,何孝先说着说着,一时得意忘形,说起他中学时期和同学溜进某些敏感的成人场所的丰功伟绩。他还记得当初点他上台的那位白人男的身形。讲到激动时,他甚至用手比划那人上身肌肉的形状,听得平秋面赤耳红。瞟一眼徐修远,他坦然自若,甚至在接到平秋眼神时动动嘴唇,无声地问:你喜欢?平秋急忙摇头。
  “哦,我是不是讲得太多了?”何孝先说得自己脸红红,咬着吸管呵呵地笑,“别光是我说啊,说说你们呗,你们怎麽认识的?多久了?……你们看起来很搭诶,我猜是不是已经有好几年了?”
  后知后觉何孝先对自己和徐修远的关系产生了误解,平秋忙要否认,突然背后有人摇着手里的彩灯在大声叫喊,吸引年轻人,说是要玩“海边围谈”。
  何孝先玩心重,轻易被吸引,不由分说地拉住平秋和徐修远,一左一右,闯进逐渐聚拢的人群。
  说是海边围谈,其实更像是为陌生男女举行的联谊晚会。平秋甚至看到那座啤酒屋的女店主。她换了一身裙子,裙摆及脚踝,脚踝挂着铃铛,左脚大脚趾上有颗螺纹型的金属小环。她显然是特意来找徐修远的,径直绕过包围圈,弯腰在他耳边说两句话,随即徐修远站起身,只冲平秋指一指,他就随那女店主坐到一旁,恰好在平秋对面。
  “你男朋友被人抢走了诶,你不去把他抢回来?”何孝先趴在平秋耳边问。
  “你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他是我弟弟。”
  “哪种弟弟?亲弟弟?”
  “不是,就是朋友的弟弟。”
  “那就有可能做你男朋友啊。”
  “我和他不可能的。”
  “为什麽?”
  平秋顿了顿:“我刚刚和别人分开,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那就不说现在,以后呢?”何孝先问,“一周以后,一个月以后,一年以后,你怎麽知道你和他没可能?我看你就是喜欢他嘛。”  “不是的,他当我做哥哥,我当他是弟弟,我们不会有那种关系。”
  “你好奇怪啊,为什麽不承认?你这麽说,只会让我觉得你在警告你自己别喜欢他,像孙悟空戴着紧箍咒——是这麽说吧,然后你就像个唐僧,每天嗡嗡嗡地在给自己念经。”
  平秋被他古怪的比喻逗笑。这时包围圈正中已经有人主动站出来自我介绍,其余人鼓掌附和,平秋得靠近何孝先和他说话。这样亲密的距离,尤其何孝先还在那麽认真地盯着自己看,平秋心口忽地破了道口子:“其实,我是那样的人,但他不是。”
  “他不是吗?”何孝先惊讶,手托着下巴装作脱臼,“不可能,我就没认错过,他一定是。”
  “我希望他不是。”
  “这还能你希望吗?”
  “……我和他哥哥,有过一段关系,结束得不是很愉快,”平秋说,“所以我不希望他是。”
  何孝先情不自禁地哇塞一声,对他目瞪口呆,满眼的钦佩:“你好厉害啊,怎麽让他们哥哥弟弟都喜欢你。我以前追一对双胞胎,哥哥追不到,弟弟也追不到,你就知道你有多厉害了吧!”
  平秋跟不上他奇怪的脑回路:“他们是亲兄弟。”
  “亲兄弟才好啊,他们一定有相似的地方,所以我才会喜欢。哥哥不行就弟弟咯,弟弟不行就哥哥,不然两个一起也好嘛。”
  “……这不公平吧,而且,会很尴尬。”
  “嗯,你说得对,”何孝先沉吟,忽地一握拳,“那就只上床吧!睡了再说!”
  “喂!”平秋脸涨红,对他的口无遮拦感到十分的无法理解。
  “那能怎麽办嘛。如果我喜欢谁,我肯定要得到他的,难道你能忍住不去买你特别——特别——特别喜欢的东西吗?”说着,何孝先摇摇头,“反正我忍不住。”
  “可是我不喜欢他啊,我只当他做弟弟。”
  “但是他喜欢你啊。”
  平秋一愣:“嗯?”
  “他喜欢你啊,”何孝先手指一指,准确地指去对面正注视着平秋的徐修远,“你看不出来吗?”
  隔着来来往往的陌生男女,平秋望向徐修远。世间万物仿佛倏忽间静止了,但他依旧能听到火星跳闪的哔啵声。
  接着他看到徐修远举起相机。或许是条件反射,平秋突然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