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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今晚参与活动的人数相比昨夜多了不少,负责领头的是个长头发的女生,恰好坐在平秋身边。她和何孝先似乎是相识的,两人隔着平秋对话,平秋想躲躲不开,一边闻着女生洗浴后浓烈的发香,一边望着对面和女店主低头笑语的徐修远。
  他记得女店主姓余,之前和何孝先搭过话,何孝先喊她是个洋名,但平秋依然喊她余小姐。余小姐美得很性感,她倚在一根木头桩子旁,脚边是席地而坐的徐修远,她和他说话,有时会替他拨一拨头顶飘扬的蓝色小旗帜。那是原本挂在她啤酒屋门口的标志旗,方方正正的一小面,被她举在手里挥动,故意拂过徐修远的脸颊。
  平秋想起徐修远曾经坦白,他自青春期起,向往的伴侣从来都是事业有成又温柔体贴的年长者。他还自嘲,说自己恐怕是因为从小缺爱,所以老是忍不住想在别人那里找补。平秋当时不说话,其实心底怜惜他,现在一看余小姐,无论样貌身形还是品性*业,都全然符合徐修远的审美,再说余小姐似乎对他很有好感,而他看上去也丝毫不排斥和她亲近,可以说是天时地利又人和,没有理由不往下发展。
  心里拨着算盘,平秋正出神,乍然被何孝先拽着胳膊站起身,他满脸的不知所云,问道:“怎麽了?”
  何孝先笑眯眯,将平秋的双手放到他腰间,不肯让平秋往回收,然后用力将他握紧,大声提醒他不要乱动。平秋听话,接着肩膀搭了何孝先的双手,他们就在叫嚷着互相找伴的人群里,以极其奇怪的双男组合跳起舞来。
  “啊呀,你不会跳舞啊?”不过跳过一小段,何孝先已经被平秋踩过七八回,最重一下直接蹬在小脚拇指,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不会跳啊,”平秋抱歉,“踩痛你了吧?对不起啊。”
  “还好啦,我以前也教过我前男友跳舞,他比你更笨,好高一个人,四肢不协调,抱着你好像在给你荡秋千。”
  “这麽夸张?”平秋笑笑。
  “哥哥,你别不信啊,我见过那麽多男人,各个都奇葩。不然你以为都和你的弟弟男朋友那麽优质吗?你不要太骄傲哦。”
  “什麽弟弟男朋友,我和你说过了,他不是。”
  “你说不是就不是?只要他自己觉得是,那他就是,”何孝先带着平秋转个圈,“我说他喜欢你,他就是喜欢你。”
  “是你看错了。”
  “不可能。我交过的男朋友,不算暧昧的,少说也有二十个,我看人可比你准多了。”
  “你怎麽知道我就没有二十个?”平秋笨拙地转圈,又转一个,额前的头发飘在眼睫旁,他被扎得猛眨两眼,甩了甩脑袋。
  “你?两个最多了吧,”何孝先搂住他的腰,“谁让你看起来就很不像会谈恋爱的样子。”
  “……”
  “我可没有背地里说你坏话啊,我都是当面说的。”
  “其实说得也没错,”面对何孝先,平秋本能地不愿说谎,“我的确是那样。”
  “那个人呢?我说那个,是你的第二任,还是第三任?”
  “你怎麽就是不相信,我和他不可能的。”
  “奇奇怪怪,你不喜欢他吗?看起来明明就喜欢,为什麽老说不喜欢?我搞不懂你,为什麽不说实话?”
  “我们的关系没有那麽简单。”
  “因为他哥哥吗?”
  “……嗯。”
  “他哥哥不同意吗?”
  “算是吧。”
  “那你们就偷偷谈啊,别让他知道不就好了。反正哥哥弟弟都是你的,你怎麽说都不亏啊,而且不是很刺激吗?”
  平秋语塞:“我做不到,我不能因为想寻开心,就把别人拉下水,我做不到这样,也不该那样做。”
  “你好矛盾啊。”何孝先松开平秋,他们停滞在人群当中,显得相当惹眼。
  平秋想拉他出去,但何孝先原地不动:“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四十岁了吗?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
  “没有。”平秋不明白他想说什麽。
  “那你怎麽好像一只背着壳的乌龟?”何孝先绕到平秋背后去,在他肩胛骨使力敲了一掌,“哦,真的没有。我还以为你在骗我呢。”
  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搅得有些糊涂,放在平常,平秋或许会容忍,一笑而过。但在今晚,他突然有了反驳的念头,尽管他的语气仍旧软和得像团揉不烂的棉球:“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我们今天第一天认识,其实互相一点都不了解,所以下不了判断,这才是正常的,对吧。”
  “你生气了?”何孝先听出他意有所指,“不要拐弯抹角,你想说什麽?不要让我猜,我听不懂,直接告诉我吧。”
  张望一圈,发现四周的陌生男女都在好奇地往他们这儿看,平秋直接将何孝先拉出包围圈。
  几步离得远了,周围噪音减弱,他解释道:“我没有生气,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做得不够好,不管对谁,我都辜负了。但是修远,就是他,他很优秀的,可以说前途无量,但是你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少都会受到一点影响,如果他现在还没有确定,说明他不是天生的,如果不是天生的,这说明他还是有可能做正常人的。那我怎麽可以简简单单就把他拖下水?这不是太不负责任了吗?”
  何孝先满脸茫然:“你在说什麽?”
  “……没什麽,”平秋蓦地泄气,但和何孝先之间的语言隔阂让他莫名有了些安全感,“我们认识很久了,我把他当弟弟,所以我有责任保护他,他对我来说和亲人没有两样。”
  “可是你们不是亲兄弟啊。”
  “不管他认不认,他对我来说就是亲弟弟。”
  “好吧,我说不过你。但如果他直说呢,你会答应还是拒绝?你不是他,总不能替他做决定吧。”
  “直说?”
  “说他爱你啊,爱你爱得死去活来,能为你上刀山下油锅,电视剧里不都这麽说?这样你会答应他吗?”
  “你想错了,他怎麽会喜欢我呢,”平秋自我贬低,“他年纪比我小,又那麽优秀,只是因为小时候比较黏我,所以可能会让人误会——他不会喜欢我的。”
  “你怎麽就不相信啊!”何孝先用两根手指撑大眼睛,怒瞪道,“不要怀疑我的眼光,我看得最清楚了,他喜欢你,绝对是,我可是交过二十个男朋友的人。”
  他语气坚定,倒把平秋给震慑住了。像在心里余波未平的海面重新投进两粒石子,又是石块,再是巨石,平秋的一颗心忽地以无法遏制的频率急速跳动。他渐渐感到面红耳热,甚至有些缺氧——是这样吗?不会吧?怎麽可能呢?徐修远怎麽会喜欢他呢?
  心情兀自激荡时,身边何孝先埋头踢着沙子玩,倏地站起身,他大叫一声,以平秋反应不及的速度,三步并作两步,朝不远处踱步而来的身影飞奔过去。
  沙滩边光弱,平秋凝神细看,只见何孝先一个猛扑,往原酆身上轻盈地一跳,双腿盘住他的腰腹,使得自己比他高了两个头,然后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说不过两句话,就给了对方一个极其激情火辣的舌吻。
  周边发现情况的群众见此激动地直吹口哨,引得越多人关注,欢呼的声浪越涨越高,口哨声和鼓掌声不绝于耳,而作为目光焦点的何孝先和原酆却像和外隔绝了一切噪音似的,仍旧搂抱着吻得难舍难分。甚至原酆本来拖在何孝先臀部底下的手挪到了他腰间,伸进衣服里,在他的后背暧昧地抚摸。
  另一边,平秋近乎呆滞,全然不理解明明之前还对原酆这个一夜情对象嗤之以鼻的何孝先,怎麽这时候又像一头嗅着气味的小豹子,热情似火地缠上对方,而原酆似乎也极其受用他的“说风就是雨”,两人嘴唇胶合,好像在彼此撕咬。
  呆立在原地许久,一直到徐修远走来,平秋仍然一副回不过神的表情,跟在徐修远身后,走进路灯底下,还被询问脸怎麽那麽红。
  “可能是太热了,外面是很热。”平秋摸摸脸颊,欲盖弥彰地用手在脸侧扇扇风。
  万幸徐修远没有发现其他异常,而径直走在前头。也是这时候,平秋发现他左手握着一根木杆,一面方方正正的小蓝旗趁着风,在他身前身后来回飘扬。
  “余小姐送你的吗?”平秋问,“我说这面旗子。”
  “嗯,她说送我了。”
  “你们好像聊得很开心。”
  “是吧。”
  “你们都说什麽了?”
  “没什麽。”
  “……”
  徐修远回答敷衍,兴致缺缺,反而沉迷于摆弄着那面小蓝旗。看他这样,平秋也没了问话的心思,还想自嘲:果然不能听信何孝先的胡话,他们相识才多久,不过一天,怎麽凭何孝先的一句话,就能敲定徐修远对他有别的心思。
  哪知双方沉默片刻,徐修远忽地反问:“你和何孝先说了什麽?”
  “我和何孝先?”平秋心里有鬼,下意识撒谎,“没说什麽,就是随便聊聊天。”
  “我看你们谈得很开心,不像只是聊聊天。他喊你哥,你什麽时候多了个弟弟?还要算我一个吗,我是不是也得喊他哥?”进了酒店,徐修远说话时拉近平秋,两人一道走进旋转门。
  “说什麽呢,我和他才第一天认识,哪里会那麽亲近。”
  “不亲近吗?我看你们聊得很开心。”
  这话可真熟悉,平秋回想,不就是几分钟前他试探地问徐修远的原话。后知后觉徐修远这是故意反问,平秋心情豁然间明朗,看向徐修远的目光越发柔和:“你吃醋了?”
  “吃什麽醋?”
  “觉得我把别人当弟弟,担心被我忽视了,”平秋说,“你小时候就这样,记不记得有一次我骑车载你回家,一个学弟和我们同路,你当时还生气呢,问我和他是不是关系很好。”
  “有吗?”
  “有啊,我记得可清楚了,你别想装不记得。”
  电梯上行,徐修远按住门边,方便一对匆忙赶来的母女进来:“你真这麽觉得?”
  妈妈牵着小女孩,冲徐修远道谢,又摆摆小女孩的手,要她说声“谢谢哥哥”。小女孩头顶扎着两只冲天的羊角辫,脸蛋圆圆的,说话很害羞,一直想往妈妈身后藏,探着张小脸,“谢谢”却是冲着平秋说的。
  平秋冲她笑笑,说不用谢。
  很快,电梯抵达,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出了电梯,门重新闭合。
  徐修远继续道:“你还没回答我。”
  “不是吗?我觉得你是有一点小气的。”
  “说不定你其实比我还严重。”
  好像互相打哑谜,徐修远配合平秋的委婉,把话说得曲折又暧昧。他还是走在前方,刷卡进门,正要将房卡插进墙边卡槽时,手肘猛地被握住了。
  房门慢慢合拢,咔的一声后彻底闭合。
  房里没有灯光,平秋下午出门前甚至将窗帘也拉拢。在这时,彼此互相不可见的情况似乎给了平秋安全感,而安全感里滋生出勇气,叫他在头脑发热的一瞬间,忽然以双手攀住徐修远的肩膀,抬头吻在他的嘴唇。
  不过两秒,甚至连平秋自身都未对这个吻做出判断的时候,徐修远先动了。他以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平秋后腰一围,两人贴得更紧更近,平秋几乎要埋进他颈窝里去,同时徐修远将嘴唇一张,平秋原本只是轻轻吮在他的上嘴唇,这下唇舌交缠,烫得他从头到脚都在震颤。
  这吻仅仅持续半分钟,平秋被徐修远用力拉开时还有些迷茫,仿佛头重脚轻地立在那里,眼里只看得到徐修远沾着唾液的嘴唇,双手自他肩头滑落,又贪恋地按在他胸口。
  “什麽意思?”徐修远还在喘息,“都没有喝酒,你现在是什麽意思?”
  嘴里喃喃,平秋的神思却飘荡起来,眼前忽而是徐修远,忽而是先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激情热吻的何孝先和原酆。他觉得很渴,身体很热,先前一个吻把他点着了,叫他在这时已经忘记对面是徐修远。或者是他这时并不想去在意,于是攥住徐修远的衣领,将额头抵在他肩膀,慢慢地磨蹭,似乎想钻进他的颈窝——但还是被徐修远拦住了。
  徐修远似乎清醒许多,双手握着平秋肩头,控制和他之间的距离,异常冷静地问:“你这是什麽意思,你想和我做什麽?”
  平秋还是不作答,脑袋微微垂着,宛如身体只用徐修远的两手控制着,才不至于跌倒。而他的手则轻轻摸上徐修远的手背,沿着小臂逐渐摸去他的肘弯,再是上臂。尽管不做声,但平秋的回答很清晰:他同意了,甚至主动地请求徐修远。但他要的是什麽,徐修远想要听他亲口说。
  往前的几次都是徐修远主动,平秋被迫,可今晚说不清什麽原因,也许是受到何孝先的影响,陌生人的纵容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平秋在这一刻生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渴望,他需要徐修远,不要再考虑别的阻碍,他对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孩释放讯号,在他靠近半步的时候抱住他的脖颈。
  “你想和我做什麽?”徐修远重复问道。
  “做,”平秋在闷热的空气里艰难喘息,“做什麽?”
  “别糊弄我,我要听你说真话,一个字都别骗我。除了我,你还能对谁说实话,没有人会听你的,你那麽软弱,说话声音从来那麽小,没有人会听到,所以你只能说给我听——说啊,你那麽善变,现在又是想做什麽?你想和我做什麽?”徐修远往前压去,鼻尖抵在平秋脸侧,说话时嘴唇似有若无地贴着平秋的耳朵。
  平秋腿软了,挣扎着站直,却只是反手按在门边。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想要甩开挡在眼前的头发,似乎有汗沿着发尾落下来了,啪嗒一下,绽放在徐修远暴起青筋的左手小臂。
  “我想帮你,我想帮你,”好半天,平秋总算从混沌的思绪里翻出一个貌似合理的借口,他腾不出空间去思考这借口究竟有没有漏洞,而一再地重复,试图说服自己,“我在帮你,我想帮你试试……你是不是……是又怎麽样,不是又怎麽样……试试,我在帮你,是你要我帮你的……我想帮你……”
  “好吧,那你要怎麽帮我,亲我吗,还是像上次那样帮我?”
  “帮你,我帮你。”平秋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将手在徐修远衣领前胡乱地摸索。
  良久,想起他今晚穿的是t恤,于是平秋又摸去他的衣服下摆。刚碰上他腹前打着绳结的裤带,徐修远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平秋疼得清醒一瞬,却在下一秒被徐修远狠狠抱紧。
  明明身高差他许多,但这时徐修远仍然像一个孩童似的靠在平秋胸口。而平秋抱着他的脖子,嘴唇在他的额角和发间不断地啄吻,好像母亲舔舐孩童的毛发。彼此喘息声交缠,平秋很快汗湿满头,在徐修远越发收紧的拥抱里感到一阵令他近乎窒息的安全感。
  是的,是的,他迷幻地想着,我喜欢这样,我是喜欢这样的。他将徐修远拢在胸口,同时,徐修远失控时泄露的控制欲则让平秋心安而喜悦。
  昨晚发生的一切,虽说让平秋在醒来后感到异常恍惚,但他赤裸着上身躺在徐修远身边是事实,他的嘴唇留着徐修远发狠咬的印记也不假,平秋呆坐片刻,平静地接受。
  ——也不算平静。
  徐修远醒来,又一次发现平秋正襟危坐在对面的沙发,还是双手放在膝头,脊背挺直,不过这回看上去不像要吵架,倒像是要负荆请罪。
  “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想说你后悔了。”徐修远先发制人,表情冷淡。
  “我没有这麽说,我记得自己做的事,”平秋微微低头,“只是因为我有一点还没有想明白,所以现在有点不知道应该怎麽面对你。”
  “那你想吧。”
  徐修远赤脚走进浴室,水流哗哗。过了五分钟,他返回,平秋慌乱间握住他的手,又仿佛被狠狠电了一记而飞快松开。
  要他这样的薄脸皮来问那样的问题,实在是很勉强:“你上次说你——那个我,是真的,还是你开玩笑?”
  “我哪个你?”徐修远问,“你想打什麽哑谜,我听不懂。”
  “……你说你喜欢我,”平秋仰脸,因为没想到徐修远也低头,眼神撞了个巧,他开始心跳加速,话到嘴边打了磕巴,“你后来又说你是开玩笑,我想以你的性格,你不是会乱说话的人。”
  “之前不问,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所以你在骗我?”
  “谈不上骗吧,但也不算实话。”
  “那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平秋糊涂了。
  “你希望是真话还是假话?”
  平秋眼睛一闪:“不要踢皮球,是我在问你。”
  “那就是真的,”徐修远快速道,又一顿,“你信吗?”
  “……”
  “你不信,这不就好了。你打心底里把我当三岁小孩,我说话,你当我是任性耍脾气,我说喜欢,你又会认为是我在逗你。那我还有什麽说的必要,还不如学你撒一辈子谎,反正都是一样的结果。”
  “你不要总是这样咄咄逼人,如果是我有问题,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我会努力改正。但你总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连我都想和你吵架,后面还要不要说了?”
  “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不会理解的。”
  “我明白的!虽然我暂时不能理解你这些年为什麽变化这麽大,但是我知道肯定有你的理由,你愿意告诉我,我一定会听。当然了,我也变了很多,可能和你印象里完全不一样,所以你才会在第一天碰到我的时候,就那麽防备我吧?”
  “……防备你?”宛如听见不得了的秘密,徐修远原本坐在床尾,这时收拢了随意舒展的双腿,做出一副仔细聆听的神情,又无意中将皮球踢给平秋,“你怎麽知道?”
  “因为我和路洋的事,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很尴尬?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每个人多少都会有一些占有欲的,所以我在想,你说你——是不是因为这个?”
  久久的沉默,让平秋头顶伸长的触角慢慢地缩了回去。他在徐修远不躲不闪的直视下起了悔意,生怕自己是哪里遣词造句过了头。
  冷不丁听徐修远笑了一声,平秋受了他一句近似叹息的指责:“你根本就不懂我,背地里又在害我,和其他人有什麽两样?……我真后悔。”
  后悔?后悔什麽?平秋愣愣的,忽然陷入一道徐修远为他布置的难题。然而这道题目和答案皆模糊,平秋唯一确定的是:徐修远生气了。
  仿佛为了配合徐修远的情绪,往常晴朗无云的小岛,今日天气阴沉。抱着同样阴沉的心情度过正午,平秋在海滩边碰见何孝先。他正光着上身爬椰树,脚一离地就摔倒,又迅速地翻过身,冲远处散步的平秋招手:“哥哥!”
  和平秋性格截然不同,何孝先实在是自来熟。想起昨晚没有互换联系方式,他央求着平秋留下号码,还说往后一定要常常联系。
  平秋拒绝不了,只能依次记下自己的号码和地址。见何孝先说话时总扶着腰,他误以为他是刚刚摔倒时有扭伤,一细问,何孝先拍拍后腰笑起来,眉目间荡着股坦然的春意。平秋豁然开朗,跟着羞赧地笑笑,不再多问。
  听说他们两点就要离开,何孝先舍不得新朋友,最后时间都跟着平秋走进走出。平秋不好对他说走开,你打扰到我了,只是摸摸他的额头,替他掸掉沾的半片树叶,委婉地问他要不要去楼下的休息区喝杯水。
  何孝先却笑笑,像只叭儿狗似的攀住平秋的胳膊,说:“你像我妈妈。”
  平秋两眼冒问号:“啊?”
  “你好像我妈妈,她也是这样摸我的,”何孝先抓起平秋的手,一把按到额头,“我很久没见她了,但她还是很爱我。你是个好人,因为你像我妈妈,所以我喜欢你。”
  何孝先的脾气像孩子,时而狂风呼啸,时而细雨绵绵。按他说的,他在平秋身上嗅到温柔良母的气味,对他更是喜欢,甚至跟着平秋上码头,拉着他拖时间,一再地提醒他不要忘记联系。
  余光瞥见徐修远已经上了船,自己还被何孝先拽着说话,平秋不由得有些着急。匆匆别过何孝先,他刚一跨上甲板,忽地听何孝先喊“哥哥再见”,回头一看,他还是两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呼喊的姿势,又踮着脚挥手,看着还有些小女孩似的娇俏。平秋最容易心软,这时怪他啰嗦的不耐也消失了,于是学他挥手告别,然后弯腰钻进船舱。
  半路撞到不知怎麽停在原地的徐修远,恰好渡轮启动,平秋没有抓稳,险些和他面对面双双跌倒。他第一反应是抱住徐修远,问道:“没事吧?”
  徐修远不发一言,凝视他的目光却叫平秋感到疑惑。他想问声“你是不是还在生气”,徐修远却转身走远。
  平秋呆了呆,被后来的游客提醒别挡着路。他慌张移动,想坐徐修远身边的位置,却被一对年轻夫妻抢先。平秋看向徐修远,他却只是转头看着舷窗外的海景。最后平秋坐在后一排位置,一路没有和徐修远搭上一句话。
  在平秋看来,徐修远这股气撒得实在有些没道理。他们同路,却互相默不作声,下渡船,上列车,拦出租,入家门,全程徐修远应的只有两声短促的“嗯”。平秋原先还想以聊天化解他们之间莫名其妙的冷战,但徐修远反应消极,平秋被他的冰锥子扎得浑身难受,索性也不再说了。
  和刘晨晨在教师群里对过课程表,平秋旅途归家,疲倦得倒头就能睡着,但还得强撑着精神回学校值晚班。
  他囫囵吃过饭,预备出门前,特意折回卧室,敲敲房门,小声问道:“修远,你有没有想吃的,我晚上给你带回来?”
  房间静默,徐修远似乎睡着了。
  但平秋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两分钟前他还听到徐修远在房里和别人通话,现在他不做声,显然还在生气。
  “你有其他想吃的麽,我下班了给你买,粉丝煲吗?你是不是喜欢吃那个?”
  半天,徐修远应道:“不要。”
  平秋一喜:“那你想吃什麽?什麽都可以的,你从上午到现在没吃过东西,胃会饿坏了。你说你想吃什麽?我都给你带回来。”
  房里一下又没了声音。
  “家里没有吃的了,晚上预报还有雨,你不方便出门的,不然我给你一点钱,你点外卖吧,好吗?”
  “别吵我,”徐修远声音很低,“让我睡觉。”
  “哦,”平秋后知后觉徐修远这次冷战纯粹是对着他来的,骤然间失望极了,“……那我走了,你休息吧。”
  天气预报说有雨,平秋刚到学校,天空一道惊雷,滂沱大雨紧跟着就下来了。机构门口还摆着两道宣传立牌,平秋拉住埋头直冲的女同事,自己遮着头顶往外跑,抓了立牌再回来,他甩甩头发,前胸后背都湿透了。
  值班老师们在议论夏季暴雨说来就来,平秋抽着纸巾擦身上的水渍,一边对着手机发信息,提醒徐修远在家关好门窗,切断电源。他一口气连发三条,但徐修远始终没有回复。
  有其他老师敲门:“平秋,你开车了吗?”
  平秋说:“我骑车来的。”
  “下雨还骑车啊?那你带伞了吗?”
  “……带了。”
  “行,那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谢谢。”
  平秋笑着点头,待门一关,脸上的笑意拉下去,他懊恼地拍拍脑袋——出门前想着要下雨,他确实带了雨伞,但因为半途又折回去问徐修远要不要吃饭,再出门竟然就把雨伞落在玄关。也知道同事来问,是想如果他没有带伞,到时捎他一段。但今晚值班的同事只有一位和平秋顺路,还因为晚上有两个学生的一对一课程,至今没有下过楼。平秋不想打扰人家,抱着侥幸心理,期望晚上雨会停。
  屋外是大雨倾盆,平秋埋头调整下周课程时间的工夫,学校师生已经走得差不多,对面的休息室还亮着灯,他敲门进入,发现原来只是人走时忘记关灯。
  到最后一个自习的学生和他道别离开,平秋望一眼门外,雨还在下,门口台阶前有积水,用扫帚挥两下,积水淌得像瀑布。机构常用来放丢失雨伞的白色小桶,这时只剩一把坏伞,展开看,整把伞唯独一架伞骨还倔强地挺立。
  还是没有收到徐修远的回复,平秋打他电话,对方占线。
  上二楼收拾垃圾,平秋沿着走廊边关灯,边往回走。灯火通明的自习室这时悄无声息,只有平秋沙沙的脚步声。到最后一盏灯关闭,他拎起两大包垃圾,才要下楼梯,忽地听一楼有声响。
  下雨的夜晚,安静的学校,平秋背后是漆黑一片的教室和走廊,同时一楼传来走动声,中间夹着一声咚。
  平秋脸皮一紧,轻轻放下垃圾袋,在一间办公室里找了一把折叠的美工刀,手扶楼梯,轻手轻脚地下了一楼。
  “谁在哪儿!”将美工刀举在脸边,平秋喝道,本意既是谨慎,又是想借这机会喝走这位不速之客。
  从反光的地板发现人影在前台,平秋慢慢地走近,心跳声越发大了。但对方一动不动,只在听到平秋出声时动了动脑袋。
  深吸口气,平秋快速跨过拐口,美工刀刀尖向前,故作凶狠的眼神却在发现对方面孔熟悉的瞬间化了开来。他讷讷的,还是举着美工刀:“修远?”
  徐修远抓着一把折叠伞,浑身湿淋淋的,正站在前台翻看那本外来人员的记录名册。
  将两包垃圾丢在正门前,平秋折回茶水间,弯腰从储物柜里翻出一次性纸杯,又倏忽停住了。想一想,往自己办公室里取来常用的玻璃杯,在水龙头下反复地清洗,然后注了杯热水,平秋端给徐修远。
  徐修远坐在会客厅,头发潮湿,t恤和裤子紧贴着皮肤。平秋给他的纸巾,他也不用,只是偏头望着玻璃窗外连绵的雨,紧绷的侧脸显现出绝对的抗拒。
  “喝点水吧,不要感冒了。”平秋坐在他对面的位置,觑着他的脸色,“你怎麽一个人过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我给你打电话打不通,发给你的短信,你看到了吗?”
  “没有。”
  “你是把电话关了吗,我打了好几通,都没有人接。”
  “……”徐修远没有应答。
  “你是不是生气了?”
  “……”
  “是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你有什麽话,就和我直说吧,如果是我做错了,我会道歉的。”
  “没有。”
  徐修远态度硬邦邦,平秋碰了壁,一时间很是无措。他陪着徐修远坐了会儿,窗外的雨不弱反强,风雨摇着天地万物,连着平秋的心情也是郁闷又烦躁。
  他轻轻起身,想去办公室将剩下的工作做完,却被徐修远喊住:“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
  平秋迅速回头,惊愕道:“怎麽会。”
  “你觉得我烦,因为我总是缠着你,和你印象里我以前的样子大相径庭,所以你宁愿相信别人,都不肯相信我,还觉得我满嘴都是谎话,很惹你讨厌,对吧。”
  “你在说什麽?”平秋情急之下往前迈两步,“我怎麽可能讨厌你。”
  “你不讨厌我吗?不讨厌我,为什麽我说的话你不信,别人一句话,你就会当做圣旨似的转头就来问我?还是他才合你心意,张口闭口就喊你哥哥,你满足了,很有成就感吗?”
  “什麽和什麽啊,你在说谁?”
  “我早和你说过,比起徐瑞阳,我最信任的是你。可能还不够,但是我说了你不会相信,你的地位对我来说比我爸妈还重要,因为我知道你在意我,哪怕是对一个没血缘的弟弟那种在意,我都感激涕零。”
  平秋想要否认,却在看到徐修远眼眶渐渐通红,他被定住了手脚,只能听着徐修远继续说。
  “但我到现在才知道,你对我来说无可取代,那我对你来说呢,就是个累赘,说不定还是个定时炸弹。你高兴了可以哄哄我,亲我摸我,我开心得发疯。如果你不高兴了,做错了事心虚了,你就来质问我,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骗子。那我劝你赶紧把我扔掉,这样你不就安全了?也省得你再操心我的事。”
  说完,徐修远转头就走,推开门,淋了雨,被紧追来的平秋一把抓住胳膊,连拖带拽地回到室内。
  平秋额前头发湿得打结,徐修远却还是一副眼眶通红的神情,目光凶狠又倔强地盯着平秋,盯得平秋又恼又急,大声叫道:“你有病啊!你有病啊!”
  “我是有病,”徐修远说,“我就是有病才会嫉妒,有病才会喜欢我哥的男朋友,我就是有病才会觉得你也可能喜欢我。”
  平秋如遭雷击,思考的能力在刹那间痉挛。徐修远低下头,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自言自语道:“你杀了我吧,平秋,我嫉妒得快死了。”
  作者有话说:
  在看比赛,迟到了。
  最近台风天,大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