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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理智告诉平秋这时应该接话,接什麽都好,至少不能沉默。但他的嘴张张合合,只能发出短促的气声。甚至在徐修远将原本握在他上臂的手滑到腰侧的时候,平秋身体一颤,下意识挺了挺腰背,试图躲开徐修远的触碰。
  这原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应激的小动作,却似乎被徐修远误以为平秋在抗拒他的接触而深受打击。因为他很快松开平秋,低着头后退半步,额前淋湿的头发低垂,挡住眼睛。他不说话,平秋也因为一时的犹豫,错过开口的时机。
  半晌,徐修远深叹口气,轻轻地吸下鼻子,小声地自嘲:“我真的有病,说的什麽狗屁话。”说完他再度后退半步,和平秋彻底拉开距离。
  失去他在身前的遮挡,平秋猛然间暴露在闪眼的灯光底下,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徐修远已经转身走去会客厅,捡起那包纸巾,唰唰地抽了几张,在脸颊和发间粗暴地擦拭。他背对平秋,尽管明知平秋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他后背,他依然没有转过头。
  平秋喉咙里堵着硬块,好像有数万只拳头在那儿搡来搡去,搡得冒烟起火,有种火辣辣的疼。但无论迟滞的思绪在脑袋里打得多少凶猛,显在脸上,平秋仍想保持起码的冷静。
  门外是暴雨如注,屋内却是静悄悄。平秋看着徐修远的背影,看他时而抽动的肩膀,心里酸涩涩的,良久才说:“先回家吧,好不好?”
  锁好学校门窗,打出租回家。平秋先上后座,徐修远紧随其后。可他一只脚刚跨进车门,又在看了眼平秋后,主动说:“我坐前面。”
  平秋发愣,来不及劝他别走,眼见他一下关上车门,冒着雨绕过车尾,坐进副驾驶座。平秋思绪万千,又看徐修远有些咳嗽,于是拍了拍司机靠背,请求道:“师傅,您能把空调关了吗?”
  “啊,你冷啊?”司机师傅说,“那行,我调高点儿。”
  “谢谢。”平秋道谢,转而在背包里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前座的徐修远。但徐修远躲开了,视而不见平秋的讨好,将身体往窗边靠,若无其事地望着窗外雨景。
  司机师傅是话痨,自顾自说话,不是抱怨今晚降温,就是说他夜里开车犯困,接完这单再等等,差不多就调头回家了。他唱会儿独角戏,没人搭理,再看两位乘客,坐副驾的望窗外,后座的跟着望窗外,又时不时转头往前面看一眼,但坐副驾的就是不理他,倒沉着张脸,脾气也挺怪,坐得一动不动。
  心下一合计,他猜这是兄弟俩吵架了。想着对人做事向来是劝和不劝分的,他便热情问道:“兄弟俩吧?”
  “不是。”徐修远抢答,但话后没了下文。
  “那是朋友?”师傅追问。
  “也不是,”徐修远发出声短促的哼笑,阴阳怪气的,“我哪里配?”
  平秋把他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像被人用尖刀狠戳了记心脏似的,难受得舌头发苦:“我们是朋友……师傅,您载我们到小区门口就可以。”
  “这雨下得大哦,你们有没有伞啊?”
  “有的。”平秋看了眼自己抓在手里的折叠伞,又想起徐修远冒雨来送伞的样子,心口顿时软蔫蔫的,真不知道该拿徐修远怎麽办才好。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师傅打表给了小票。平秋忙着去追已经冒雨下车的徐修远,小票胡乱往手里一攥,他撑着伞踩过两个水坑,用大力气才能把徐修远制在伞底。
  折叠伞不算大,遮住徐修远,平秋大半个身体就露在伞外。他求道:“有事我们回家再说好不好,雨下那麽大,你不撑伞,淋雨回家肯定要感冒的。你把伞拿着,拿着!”
  徐修远将手一甩:“我给你送伞是让你用,你撑不撑随便你。”
  “修远!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们有话可以好好说,你为什麽要这样?”
  “我怎麽样了,不是你嫌我烦吗?我替你省心,所以你别来管我。”
  “你别闹了!”见他要走,平秋情急之下抱住他的腰,一只手还艰难地把着伞,“你非要闹脾气吗?我都说了,有什麽话先回家,你差这两步路吗?”
  “差!”徐修远迅速转身,叫雨润过的双眼显得更是澄澈,“我每次都差这两步。差两步比我哥先认识你,差两步发现喜欢你,我想高考之后就来找你,但还是差两步——为什麽我喜欢的总是轮不到我?每次都是差两步。我都忘了,没了我哥,你还能有其他人。这两步两步加起来,就是天堑。”
  猛地一阵强风袭来,平秋单手没有把稳雨伞,伞面后掀,空留一副伞骨在苦苦支撑。而平秋也被雨水浇得浑身打冷颤。他欲言又止,面对徐修远那双眼睛,仿佛再理直气壮的辩解,在这时都变得苍白又冷酷。
  还能说些什麽呢?平秋在脑海里努力地搜刮他所有能够用作安慰的话,三两串雨珠混着汗水在他颊边滑落。但没等他想出个因为所以然,猛然间,又是一泼雨水扑面来,浇得平秋顿时睁不开眼,狂风吹得他脚下的步子都打晃。
  但紧接着,平秋感到徐修远夺走他握在手里的伞柄,直接收了伞,同时用力搂住他的肩膀,再将手掌心挡在他的额前。这样的姿势,徐修远几乎是将平秋按在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抱着他往前小跑。
  平秋腾不出手擦拭脸上的雨珠,上下眼睫黏在一起,可他能听到徐修远的心跳声,比夏季暴雨落地的动静更加响亮,砰砰,砰砰,就响在他的耳边。
  一路冒雨往家跑,楼道的声控灯又罢工,楼梯台阶淌着雨水,平秋走在前面,根本没有多多思考,习惯性牵住徐修远的手为他引路。两只手刚刚交握,平秋如梦初醒,像被一簇电流击中似的,立即转头看向徐修远。
  奈何天黑楼暗,他看不清徐修远的脸,只能感到掌心那只手在短暂的挣扎后大力反握。一只手不够安心,徐修远又加上另一只手来攥住平秋的手腕,仿佛很依赖他似的。
  平秋一手牵他,一手扶着护栏往上走,待进家门一开灯,徐修远先松手,一声不吭地换鞋脱衣,然后赤脚走去浴室。
  取出他的拖鞋,平秋放去浴室门口,敲敲门说:“把鞋穿上吧,我放在门口。”
  接着他将折叠伞放去阳台展开晾干,顺便将阳台挂的一块小方巾收回来。转过身,徐修远居然站在客厅中央,但没有换下湿衣服,衣摆和裤管都紧贴着皮肤。他眼神专注,只盯着平秋。
  平秋倍感压力,几乎在他的凝视下变得忘记怎麽走路,险些同手同脚。
  “去洗个澡,”平秋轻轻推了推他的腰,“别感冒了。”
  “到家了,你把话说完。”徐修远不为所动。
  “身体要紧,你先洗澡,把湿衣服换了,其他的待会儿再说。我不会跑的。”
  “真的?”
  “嗯,我保证。”
  “和我说实话?”
  “实话。”
  “我只听我想听的,如果不是我要的,你不如一句话都不要说。”
  “……你怎麽这麽霸道。”
  “你答应我。”
  平秋讷讷:“这种话我要怎麽答应你,你既然只想听一个答案,为什麽还要问我。我说了你也不愿意接受,我们这样不是很没有意义吗?”
  徐修远微微俯视他:“因为我觉得你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这种问题对你来说难度太大了,你想不明白的,就算想破脑袋,最后还是要靠说谎来蒙蔽自己。那你不如不说,让我来说。”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平秋愠怒。
  “我都还没说,你怎麽就知道我在胡说八道。”
  “因为你老是乱说。对,我不如你聪明,讲话不如你厉害,也不如你看得清楚,但这不表示你说得就是对的,”平秋强调,“我有我自己的看法,关于我的事,应该由我自己来做决定,你不应该干扰我、混淆我,更不能用你的逻辑来绑架我,这是作弊。”
  “干扰?混淆?绑架?作弊?”徐修远仿佛在质疑平秋的用词,思考两秒,他转瞬又笑起来,“你承认了,你就是偏心我,甚至喜欢我——平秋,你喜欢我。”
  顿时,平秋呆住了,或者是被他的强词夺理给震住了,伸手猛推他一把,涨红着脸羞愤道:“你又这样!”
  “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我没有这麽说,是你在过分解读。”平秋冷硬道。
  徐修远的笑意渐渐沉下去:“我只是说你喜欢,没有说你爱,你都敏感成这样?喜欢一个人是多羞耻的事吗?我不理解,你是羞耻你喜欢我,还是对你现在还喜欢男人的事感到羞耻?”
  “……我没有。”
  “你有,”徐修远一口咬定,“你不肯回答我,那我来说。你懦弱无能,遇事只会逃避,可能在这里你觉得很安全,所以你坚决不和以前的同学朋友联络,甚至在这里你找到了适合更进一步的同伴,你喜欢他,利用他,但是你做不到爱他,所以只能辜负他。甚至你最后选择和他分开,除了你们不合适以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
  平秋感到荒唐极了:“和你有什麽关系?”
  “就算最开始你只是把我当一个外来的朋友、亲戚,你接受我,包容我,说明你根本不排斥我。然后你答应和我发生关系,同意我每一个要求,这难道是一个兄长能做的吗?是你该做的吗?更可怕的是昨晚,你总不能说你忘记了,哪怕你忘了,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徐修远靠近平秋,大声而坚定地说,“是你主动的,平秋,你别忘了,一切都是你主动的。”
  平秋被逼问得满头是汗,喉咙涩痛。
  “你不喜欢我,为什麽要抱我?你不喜欢我,为什麽要亲我?你不喜欢我,为什麽想和我上床?!”徐修远厉声质问。忽而眼神一软,他好像被拔掉塞头似的,语调倏地滑落,听来无辜又可怜:“你会和你不喜欢的人做这麽亲密的事吗?如果你告诉我,你会,好,我发誓不会再缠着你。我不至于那麽下贱,死皮赖脸地缠着一个根本不喜欢我的人。”
  几句话,皮球再次回到了平秋的脚下。他胸口剧烈起伏,宛如口渴极了而不住地吞咽。他不敢多看徐修远的眼睛,那里挖着片池沼,深而恐怖,他会掉下去的。可他现在仿佛已经陷进了一条腿,于是在苦苦挣扎:“是你要求的,不是我想的。”
  “……对,是我要求的,你从来都不想,”徐修远满脸失望,将手一松,语气颓然,“我知道了,我懂你的意思。我明天就走,这几天打扰你了,对不起,给你添那麽多麻烦,对不起。”
  “你别这样。”平秋表情大变,急忙去捞徐修远的胳膊,但捞了个空,徐修远避开了。
  “你明确说了你不喜欢我,之前都是我在自作多情。我以为我有机会,但其实我连嫉妒都没资格,你现在把话说明白了,难道我还要厚着脸皮在这里继续恶心你吗?”徐修远笑笑,“我也是有自尊心和羞耻心的。”
  “修远,”平秋嘴唇打抖,鼻头泛酸,“你别这样。”
  “但是今天晚上下雨,对不起,我暂时走不了,希望你发发慈悲,再收留我一晚。如果你很介意,觉得和我待在一个屋檐下很难受,我睡在客厅,或者现在出去住酒店都没问题。”
  “你别这样,别这样。”
  “我知道我这次过来,给你造成很大困扰,甚至间接导致你和路洋分手,我就是个扫把星,是不是?还那麽自以为是,总觉得我只要在你身边多待几天,你可能会发现我已经长大了,和小时候根本不一样,到时候你就可以把我当作‘徐修远’来看,不是你弟弟,或者是‘徐瑞阳弟弟’。”
  “你从来都是徐修远啊,我怎麽看你待你,和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谢,你这麽说,也算是圆了我一个愿望吧,”徐修远低声说,“其实我知道,你刚开始很讨厌我,我不打招呼来找你,到你的屋檐底下,本来就该听你的话,结果总是我在逼你、威胁你,你心里肯定在想‘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什麽都不懂,就在那里指指点点,你肯定恨死我了。”
  “我没有,”平秋哽咽,“你不要乱猜,我真的不讨厌你。”
  “但是我讨厌。我为什麽要喜欢你,你是平秋,我哥前男友,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哥哥,对我那麽好,处处让着我,照顾我。可是你走了那麽久,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现在变成什麽样了,是不是有了新朋友,认谁当了弟弟。所以我很害怕,见到你之后也不知道应该用什麽样的态度面对你,我担心如果我还是像以前那麽没用,只会躲在后面偷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机会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强硬起来,就算你认为我有病也好……”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点都不讨厌你,”平秋吸吸鼻子,“不管你前面对我说了什麽,做了什麽,我都可以理解的,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是故意的,所以我根本没有怪过你。至于今天,我只是还没有想好——我根本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你怎麽会喜欢我呢?”
  “我喜欢,特别喜欢。”
  “……你能不能留一点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平秋求道,言语诚恳,“我需要时间,把所有事情都想清楚了,这样才能回答你,对不对?”
  徐修远看着他,良久,他应道:“好,我答应你。”
  “那你不要走了,也别出去住,还是住在这里,好不好?”
  “嗯,”徐修远点头。
  “说定了就不要反悔,”平秋微微松了口气,“反悔了,就结束。”
  有了平秋的保证,徐修远状态明显松弛许多,脸上有笑了,还在洗热水澡的半路要平秋帮他递一件换洗的短t。往浴室门的缝隙里塞进衣服,被徐修远湿漉漉的手不小心握在手腕,平秋收回胳膊,摸了摸手上的水渍,心跳忽地有些加快。
  待平秋冲过澡,他没有急着回卧室,反而心事重重地靠在洗手台前,对自己答应接下来的几天,将和徐修远坦诚以待的约定感到稍许苦恼。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十根脚趾蜷起又放松,双脚往外翻了两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戒掉这种小动作,又立刻停住了。
  面朝镜子拍拍脸,平秋为自己鼓足了勇气,才稍稍将门打开一条缝。幸运的是卧房门缝底下黑漆漆的,大概是徐修远关了大灯。
  悄悄进了房间,就着微弱的光影,平秋依稀辨别徐修远没有睡在地铺,而正侧卧在床沿。他在床尾站了片刻,仍然不见徐修远动弹,猜测他是等得睡着了,不由得有种捡了空的庆幸。
  小心翼翼地爬上床,平秋坐定后,轻轻替徐修远掖了掖被角,顺势探身看了他一眼,徐修远紧闭着眼,呼吸均匀。
  这下总算放心,平秋合被躺下,侥幸地想着躲过一晚是一晚。他实在招架不住徐修远的步步紧逼,急需时间和空间思考应对的方法。
  想着心事,平秋侧卧,将双手并拢放在耳边,一边想象遮光帘外的夜色,渐渐有些睡意。
  冷不丁的,背后徐修远忽然翻了个身,靠上来,四肢齐齐往前摸索,最后以绝对控制的姿势将平秋搂紧,双手在他胸前交叉扣死。
  平秋吃了一惊,想要解开徐修远的控制,却反而将自己往他怀里送——徐修远把他抱得更紧,整张脸都埋进他的颈窝,前胸贴着后背,平秋耳边还有他的呼吸声。
  毫不夸张地说,平秋浑身的寒毛都在刹那间直立,甚至认为这是徐修远在装睡,故意为之。但当他用力挣动,埋在被子底下的双脚也开始摆动,徐修远却呻吟一声,似乎难受极了,扣在平秋胸前的双臂越发收紧。
  平秋放不开动作,哪怕小声询问徐修远是不是睡了,喊他醒醒,徐修远都只是含糊地响应,但肢体上分毫没有放松。
  就这样,平秋挣扎不过,只得保持着被徐修远完全包围的姿势睡着。眯眼不知多久,半夜又热醒了。仿佛怀抱着暖炉,平秋浑身发烫,半梦半醒间以为自己在蒸桑拿,甚至喊了一声“我要出去”。
  但清醒梦一碎,他睁眼望着天花板,一条胳膊横在脖间,他顺着往上摸,发现原来是徐修远身上烫得可怕。
  平秋彻底醒来,这回轻松挣脱徐修远的双手,一摸他额头,体温高得非同寻常。
  徐修远失去怀里的所有物,两条胳膊还习惯性在空中搂了搂,搂了个空才慢慢收回,又将右臂折起按在额头,想要遮住紧随而来的灯光。他含糊喊着:“别开灯……我不上学……”
  不听他的梦话,平秋将手伸进被子摸了摸徐修远的上身,发觉一样烫得离谱,他立即翻身下床,从客厅的收纳篮里翻出体温计,对着徐修远一测,居然有三十八度五。
  “修远,修远,你醒醒,”平秋推推他,“听得见我说话吗?你发烧了,我现在带你去医院,我们去吊个水。”
  徐修远烧得糊涂,没有回应。但当平秋想扶他起身时,他睁开一只眼,皱着眉头,以肩膀搡开平秋,摸索着被子把自己重新盖得严严实实,无论平秋怎麽劝,他都只是一句“我不去”。
  “但是你发烧了啊,三十八度多了,你现在肯定很难受,”平秋拽住被角,以防徐修远再把自己卷进去,“我们现在去医院,吊个水,快的话明天早上就能回家了。你听话一点,快点起来,我们去医院。”
  “不去!”徐修远不耐烦道。
  “你不要拿身体开玩笑啊,听我一次,好不好?”
  “我不去!我要上课,不能请假……”徐修远说着胡话,“我这次能考好的,不请假,考不好了……要考,拿满分,比我哥厉害……老师让你签名,满分……我要上课……”
  他口齿不清,平秋听得隐隐约约,心却软了。
  好在家里常备退烧药,平秋给徐修远喂下,又哄着他喝了大半杯水,再吃力地将徐修远翻个身,替他在后背垫块吸汗的毛巾。接着,他关掉空调,给徐修远盖上棉被和毛毯,几乎所有能盖的被毯都用上了,连冬天的大衣都从衣柜里取出来,把徐修远罩得只露一个脑袋。
  徐修远嫌热,不停在挣扎,平秋第三回  捡起被他蹬到地板的小毛毯,索性爬上床将他抱着,不许他再动手动脚,而他也因为裹在一堆被毯和衣服里,自己也出了不少汗。
  好不容易徐修远安静了,房间里闷热不堪,平秋热得仿佛刚下过水,趁空躲去客厅,开了阳台门窗透风散热。他拉着衣领慢慢地扇,困倦地打着哈欠,余光瞥见客厅茶几有异物,弯腰一看,是只纯黑色的闪盘。
  单看样式,长得很陌生,不像平秋自己的东西,他就想着大概是徐修远的,无意间落在了桌上。但下一秒,平秋精神一振,乍然想起这闪盘究竟物归谁有——是路洋。
  那麽小的物件,先前不知道丢在哪儿,平秋也不确定徐修远是怎麽翻出来的。但他记得这块闪盘里藏的东西,不禁打了个抖,找来电脑。
  看到文件名的刹那,模糊的猜测被证实。平秋木木地盯着那些视频名称,去年十二月的,今年一月的,三月的,五月的,最近的视频停留在五月三号。当时路洋出差一周,刚回市里就跑来平秋这儿,做的时候非要录全程。平秋捂着脸喊不要,左躲右闪都避不开,被路洋钳着下巴亲嘴,亲得嘴闭不上,舌头也被吸得悬在嘴外。中间路洋还在镜头外要平秋多往这儿看,平秋笑着直躲,路洋就将镜头往下移,拍平秋的脚、腿、胸口、乳头、甚至双腿之间。他拍细节的时候,平秋完全没有发现,因为他正被路洋捂着眼睛。他细细地呻吟,挥舞着双手想要拥抱,而路洋则在一一拍完后才将摄像机放去床边,然后压上平秋,重重地亲吻他的身体。
  情侣之间拍摄一些私密视频本身不是大事,但过往的不雅新闻太多,平秋虽说努力配合路洋,但还是担心一个不留神,他们也会成为大众茶余饭后的笑柄。路洋理解他的顾虑,因此每次拍完视频,都会当着平秋的面取下记忆卡,由平秋处置,偶尔留宿,还能两人一起观看以前的视频。
  后来这些私密视频就被统一下载进这只闪盘里,有一段时间四处找都找寻不见,平秋还担心是自己丢在了哪儿,没想到居然被徐修远先一步找到。不出意外,他已经看过里面的东西。
  这样一来,徐修远今天的失控或许就有解了。平秋呆了半晌,呻吟一声抱住脑袋,羞耻心快把他剐得脱一层皮,脑袋里都是震耳的警铃。他紧急将闪盘里的所有视频一键删除,连电脑回收站都清空,再把闪盘藏进一处压底的收纳箱,掩耳盗铃似的想着不去看,不去回忆,尴尬总会过去的。
  这时卧房传来响声,平秋急忙去看,将掉地的被褥毛毯重新抱上床,轻拍徐修远的胸口安抚他。徐修远紧揪着眉头,鼻息滚烫又沉重。
  之后几个钟头,平秋不断地在拧毛巾和给徐修远擦身的过程中循环,时不时测测体温,因为间隔时间太短,他还会为徐修远降温速度太慢而焦心不已。
  万幸的是徐修远身强体壮,烧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平秋倒了盆冷水回房,再测徐修远体温,已经下了三十七度。
  高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回原位,平秋整晚没睡,筋疲力竭,帮徐修远挪开身上压的被褥便倒在床边沉沉睡着,手还抓着毛毯的边角。
  两个钟头后,上班闹钟骤响,平秋大汗淋漓地醒来,床上空留堆成小山的被褥毛毯,徐修远不知所踪。他出卧房一看,徐修远正坐在饭桌前喝水,额头还粘着退烧贴。
  看见平秋,徐修远说早上好,声音还有些沙哑,他不自在地清清嗓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昨晚发烧了吧?我自己都迷迷糊糊的。”
  “你退烧了?感觉怎麽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平秋三两步上前,用手背试探他额头。转念想起有体温计,他又急急忙忙回房去取,着急之下竟然有些手忙脚乱。直至确保体温果然回归正常值,他终于放下心:“还好,现在不烧了。你感觉好多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如果哪里难受,我们现在去医院。”
  “好多了,”徐修远说,“谢谢。”
  这下轮到平秋不自在:“怎麽那麽客气。”
  “你希望我不要客气吗?”徐修远意有所指。
  平秋耳热,借着洗澡的借口赶紧逃跑。
  按照往常排班,每逢周三,平秋通常是不当班的。但一个女同事家里有事需要调半天班,其他同事大多排不开,平秋就自己顶上,当半天班,下午休息。
  徐修远似乎在做早饭,偶尔问平秋一句这个要不要吃,那个又要不要。平秋嘴上答应,一边动作迅速地换上衣服。
  但在选择衣服的时候他莫名有些迟疑:一件白t,他前天刚穿过,今天再穿,会不会被徐修远认为他换洗的衣服只有两三件,觉得他太寒酸?衣柜里又都是些浅色的t恤和深色长裤,以前没有发觉,现在一想,他之前穿衣岂不是很单一枯燥,换个观察力一般的人来评论,恐怕会以为平秋一个夏天到头,从来没有换过衣服。
  想着,平秋更往衣服堆里翻,想要找出一件稍稍有些不同的短t,又不至于太鲜艳,显得太刻意。
  但千挑万选,最后也只是挑出一件浅蓝色的,穿上身,倒是平秋自己先不适应。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前面看看,转过身,再后面瞅瞅,刚鼓足勇气开门,勇气又倏忽漏光。
  这时他才恍然:为什麽要选衣服?为什麽要担心被徐修远打量?为什麽会在意被他打量?
  猛然间,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在胸膛底下哐哐当当地敲打起来,平秋渐渐感到面红耳赤,而且喉咙发紧——仗才打响,他居然已经有了举白旗的念头。
  下午换班,平秋收到徐修远的消息,话语间满是强压的喜悦,大概是说校方打来电话,告知他录取结果是板上钉钉,请他放心,静等录取通知书就好。平秋回他一句“恭喜”,又意思性地给他转了笔带“八”的红包,徐修远收得很快,又说:今晚出去吃吧。
  平秋替他高兴,也乐意配合他,只是回家路上想起这个月的开销,实在有些超出平常,徐修远又可能是因为刚刚脱离父母掌控,花钱也大手大脚,照他这样隔两天就出门外食的习惯,上大学的生活费多半也是一笔骇人的数目。
  按照徐修远传来的地址,他挑的餐厅在市中心,平秋偷偷查了查这家店的人均消费,将近四位数的价位叫他心里有些打鼓——不知道徐修远是不是高兴昏了头,还是兜里存款多得溢出口袋,竟然定在一家高消费的西餐厅。
  徐修远的意思是让平秋下了班,回趟家后直接过来,到时店门口见。平秋不知道这算不算约会,但还是在家里换了身衣服才出门,为防坐地铁人挤人会出汗,他直接打的出租,在前往赴约的路上心跳如鼓。
  下了车,远远望见徐修远,平秋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有些手足无措似的,他不自觉地抚着头发。
  徐修远站定在他身前,目光将他从头到脚一扫,带着点笑意道:“很帅。”
  说是夸奖,对平秋来说更像是一种调笑。他有些后悔自己特意回家换了套衣服,不常穿的衬衣,熨烫得笔直的长裤,甚至还有着重打理过的发型,他的郑重在随意懒散,却仍旧挺拔耀眼的徐修远面前,仿佛小丑正装,这叫平秋莫名感到难堪。
  但徐修远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而牵住平秋,径直往餐厅方向去。他几次握住平秋试图从他掌心里逃走的手,目光始终向前,语气仿佛漫不经心:“你是为我来的,我没有说可以走,你就不可以逃掉。”
  “我没有逃,”平秋为自己辩解,哪怕他的确有些心虚,“我不是为你来的,我是来祝贺你的。”
  “好吧,随你怎麽说。”将进餐厅时,走在他们前方的是一对年轻情侣,女方挽着男方的臂弯,两人亲密地依靠着,随着侍者的指引走进餐厅。
  这场景似曾相识,平秋微微一愣,看向徐修远。两人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笑。徐修远松开平秋,转而折起肘弯,这次平秋没有拒绝,毫不犹豫地将手放进他的臂弯,两人并肩走进餐厅。
  徐修远提早在餐厅定过位子,在大厅的后方偏角落。平秋的座位面朝正门,他刚一坐定,习惯性往餐厅各角张望全貌。倏忽间感到些许异样,他的眼神四处搜寻,终于在仅隔了一个拐口的餐桌前,和一双熟悉的眼睛对视。
  路洋面沉如水,仿佛已经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