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繁星点点遥相迎送,满目京城繁华,乱欲迷人眼。
歌舞喧嚣下,引得木云斋愈加繁杂热闹, 直落一处厢房。
“明奚, 别喝了。”
杨碧桃小声哄着趴在桌上的许明奚, 正打算偷偷将玉瓷瓶从她手里薅出来。
“不要......”
倏地, 娇声响起, 玉瓷瓶一抓紧, 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弹起来, 撞到杨碧桃的脑门上,害得她顿时眼冒金星, 天旋地转下,到处抓着什么, 不料身旁的兰青睨了眼,直接旋身躲开, 让她正面撞到墙上,诶呀呀惨叫声起。
“兰青, 你居然躲开我!你太不讲义气了!”
“我只负责夫人的安全。”
“你也太绝情了吧!”
......
厢房内纷扰四起, 许明奚完全不知发生何事, 脸红扑扑地嗫嚅着什么,又是一饮而尽,颇有但浮一大白的豪气,红润的桃唇沾着点酒渍, 可见是个娇俏可人的小娘子, 还将梅子酒紧紧抱在怀里, 如视珍宝。
娇嗔道:“不要......我还想喝......不如......不如我们一块喝......”
对坐的颜烟正以手心托着下颔, 目光沉沉地看向眼前的许明奚,浅浅的梨涡烙下,眉眼放柔,似乎也是沉浸在微醺的醉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多时,她撑着桌边起身,不料刚挪了下步子,脚下发软,身形一晃,手下意识地扶着,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掌心的温度她再熟悉不过,手立刻抽了回来,眉眼转而沉肃,看向匆匆而来的穆清远。
“你怎么来了?”
穆清远气息有些微乱,牡丹花纹大氅抖落着细雪,于温暖的室内渐渐化成水渍,他自忙完宫里的事就立刻赶来,如今看到难得泛着些许醉意的颜烟,摇曳生姿,愈加迷人,又忍不住小声叮嘱道:“今日是你月事的第三日,怎么能喝酒呢?”
颜烟披好斗篷,拂开了他替自己系着里结带的手,自行束着,沉声道:“无碍,不过是些果酒,我也没醉。”
“你啊!”
穆清远颇为无奈,搓着自己的掌心给她捂手,还是和以往般,一喝酒她就容易手冷。
奈何这一幕被许明奚看在眼里,面上的红晕加重,忍不住连着打了好几个嗝。
突然觉着,她好像不应该在这里......
“好了,我都说了我没醉。”颜烟将手抽回,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如此,看向许明奚,“而且你更应该着急的,可是这个小姑娘,第一次喝酒没几口就醉了,可以说是我见过醉的最快了。”
穆清远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几个也在,见许明奚这般,又心生玩心,用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比了个手势,意为三。
“大侄媳,这是几呀!”
颜烟挑了下眼皮,再熟悉不过他这家伙想要干嘛,实在没眼看下去,干脆转身过去,煮些茶来解酒。
许明奚微微睁开眼睛,杏色眸光在内里光影萦绕,她一只只数着,喃喃道:“二......”
穆清远不由得倒吸口冷气,问道:“那我是谁?”
她微微眯着眼睛,似乎陷入沉思,眸中迷离。
“哦!”
忽地,喊声响起,许明奚恍然大悟。
穆清远眸光一亮,“快说,我是谁?”
“花孔雀。”
一声道破真面目,引得杨碧桃哈哈大笑,早已忘记头上的大包,奈何兰青依旧是面色不动,时时紧盯着离许明奚最近的穆清远,似是随机而动。
穆清远他如今一身牡丹花纹大氅,可谓是上京最新最热最新潮的款式,红绿搭配,围脖上还有老绣娘一针针缝制的孔雀毛,垂直而落,亦可作仙人胡旋姿态。
正是气的不打一处来,如炸毛的孔雀,左右逡巡。
“我知道了,肯定是沈淮宁是吧!就喜欢在人面前......”
“是我又怎么样?”
熟悉的挑衅从珠帘边上传来,勾着点点尾音。
转眸一看,只见袁青木正推着沈淮宁进来,只余一缕眸光注视着打量着上下。
“你现在不就是一只活脱脱的开屏孔雀。”
穆清远一咬牙,随手抽出折扇大开,疯狂扇着风,眼前示意道:“在颜烟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沈淮宁事不关己地耸了下肩,随即看向早已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许明奚,小脸扑通扑通的红,活像个喜庆的年娃娃。
他不禁心下无奈。
早知如此,就不让她出来了......
经过这场闹剧,几人从木云斋出来。
许明奚被她们颤颤巍巍地扶上马车,沈淮宁仍和他们二人待在酒楼外,周遭来往皆是上京的富家名门子弟,大多都认得沈淮宁,许是没想到这毫无声息的上将军如今竟会出现在这,忍不住多看几眼,可都被他眼刀吓了回去。
颜烟揉了下额角,的确有些微醺的醉意。
随即目光落在沈淮宁身上,及至双腿和轮椅,不由得黯淡下来。
老实说,她自小被养在卫氏老家,卫南成时常在年关回去,和她讲述军中的趣事,关于沈淮宁的更是数不胜数,可惜后来发生三年前之事,她藏在春意园伺机而动,查找当年真相,而对沈淮宁,两人都是远远的打过照面,今日还是第一次正式面对面见面。
思及此,她敛下眸子。
不知上将军可会相信当年卫南成背叛一事......
“颜烟姑娘。”
沉声唤着,她回过神来,对上沈淮宁的目光。
沈淮宁拱手行了一礼,“当日春意园之事,有劳颜烟姑娘出手相助。”
颜烟稍愣,扯了下嘴角,将刚刚纷乱的思绪甩出,淡声道:“倒是没想到传闻中不讲情面的上将军,竟然会对我这烟花女子致谢。”
“我向来对事不对人,于理,她是我沈淮宁明媒正娶的夫人,自当替她出面道谢。”
颜烟眉眼一挑,捻着素帕,笑道:“那于情呢?”
话落,沈淮宁瞳孔一缩,抬眸与她对视。
穆清远察觉到弥漫在空中的些许不对劲,轻咳了几声,连声说道:“这个我知道,毕竟我家大侄子和我一同长大,自然对我有情,看在我的面子上对我的颜烟道谢那肯定是再正常不过......”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车轱辘话。
沈淮宁转着轮椅而去,向后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丢下这句话,他就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只留二人远远注视着,穆清远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子,真应该给感谢他们家老太太自小给他定了这娃娃亲,否则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他。”
奈何不过一刻,颜烟突觉腹中一阵抽痛,被穆清远背着一路送回春意园的居所。
一放到床榻上,穆清远开始忙起来找些热水和药。
“我的小祖宗,都说了特殊时期不能喝酒,可不能这么不忌口。”
颜烟倚在床栏上,眉心微微拧紧,揉着腹部。
沉声道:“我都说了,我没醉。”
“好好好,你没醉,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穆清远哄着,将被褥圈在她身上,给她递杯热水,同时也在铜盆中倒上热水,让她来泡脚,看似十分娴熟,每个月都要按时这么做。
一杯热水下肚,疼痛舒缓,颜烟觉得好受许多,苍白的小脸也逐渐有了几分血色,她低下头来,正看着眼前的男人,正蹲在那给她泡脚案抚,摩挲的掌心拂过玉足,利用巧劲在精准的穴位上用力,疏通经脉,这还是他先前请教老大夫学的,否则按照颜烟以往十几年的老毛病,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在床上痛的睡不着。
热气袅袅间,她依稀瞧见穆清远微微颔首着,狭长的睫毛掩映下着涌现的精芒,她突然忘了,如今这吊儿郎当的程七少当年也是成宁军的智多星......
“嘶......”
许是以指骨案抚用的劲稍大,颜烟下意识收回了脚。
“怎么了?是不是弄疼你了?”
穆清远关切问着,却见颜烟安坐在贵妃榻上,正圈在被子里,如金星雪浪包裹在纤细的腰肢身背上,殷红漫上娇嫩的雪皮,少了几分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疏远和凌厉。
下意识地,他俯身吻了下颜烟的脸颊,只是蜻蜓点水般,却能闻到萦绕在侧的淡淡梅子酒香味。
倏地,颜烟瞥过头去,心下一横,抬脚就踏进水里,引得水花四溅,溅到两人的衣摆和他的脸上,引得穆清远立刻投降,给她擦干净脚。
“好好好,小祖宗,不闹你了......”
说罢,手上的玉足又缩了回去。
“你祖宗有话要说。”
“嗯?”
颜烟微红着脸,眼睛一眨一闭间,醉意上涌,喃喃道:“三天后的宫宴,我想去。”
“啊?”穆清远一怔,笑了下,“你去那种无聊的要死的地方做什么,我都是走个过场,不如等我回来我带你去......”
“那算了!”颜烟丢下这句话,一头钻进被褥里。
“诶诶诶!脚还没擦干净呢!行行行,我带你去好不好......”
穆清远连声应着,熟稔地以素帕给她擦干净脚再放进被窝里,继而说道:“可是,如果要带你去的话,可能得委屈你扮做侍女同我进去。”
软罗被褥半披在颜烟身上,繁复的发髻褪下,青丝如瀑地萦绕在脖颈,酒醺的殷红称得肌肤如雪,她紧咬了下的红唇,点头沉沉应了声。
穆清远稍愣,如今她喝醉酒后,躺在这软罗贵妃榻上的一幕,宛如先前将她欺负得狠了,娇嗔恹恹的样子。
落到此处,穆清远心下无奈,随即褪下她繁复的外衣,放到木施上。
见她这般不吭声想来这小祖宗今天也玩累了,气也消了,他就脱掉自己身上的大氅和外袍,小心翼翼地爬上床,从身后抱着她谁,搂在怀里,还时不时用手替她捂着肚子,也能在夜里好睡点。
不多时,香烛几近燃尽,散着袅袅余烟。
在罗帷之后,依稀掩映着两人交叠相拥睡去的身影。
伴随着绵密悠长的呼吸,颜烟缓缓睁开眼睛,入眼是穆清远覆在她手背上的手,一呼一吸间,感受到背后之人正紧紧搂着她,鼻息萦绕再则。
眼底复杂不明的情绪逐渐涌现,颜烟没再想,继续阖眼睡过去,躺在他的怀里。
这一幕被停落在窗棂上的喜鹊看在眼里,不由得微歪着脑袋。
冷风一过,吓得它扑朔着翅膀而去,扑向漫漫夜空,穿过繁闹的长街,直至成宁侯府。
打眼一看,伴随着红鬃马的嘶鸣,马车停下。
沈淮宁熟稔地下去马车,坐到轮椅上,身后的两人扶着许明奚下来,她整个人晃晃悠悠地,耷拉着脑袋,还时不时嗫嚅着什么。
不料刚下马车,身形一晃,几乎要摔下去,害得身后的兰青杨碧桃拉扯不及,幸而被沈淮宁稳稳接住,连同袁青木,三人顿时愣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
“将军,我们这就扶夫人起来。”
兰青应着,似乎再熟悉不过先前沈淮宁在军中不愿同女子接触,便和杨碧桃想扶她起身,没想到许明奚重重“嗯”了一声,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跟救命稻草似的,不愿撒手。
一时间,两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罢了,我来就好,你们先回去吧!”
沈淮宁淡声说着,将许明奚横抱着一同坐在轮椅上,以宽大衣袖护在她头前,抵挡些许凛冽的寒风,随即转着轮椅行至后门,进到深宅,只余留在夜里的三人。
杨碧桃的八字眉一条,似乎发现了什么,发出意味深长的声音,奈何袁青木用手肘戳了下她的手臂,沉声道:“你看吧!我们将军还是会知恩图报之人,上次夫人护着大将军他们的牌位,这次定然是来还恩的。”
杨碧桃不由得白了他一眼,“真是个呆子,我先去睡觉了。”
说罢,径直地往左边的青石小路去到耳房。
“诶!这难道......”袁青木着实想不明白,复又对身旁的兰青问道,“我这么说有错吗?”
“不知。”
兰青一如既往地冷声丢下话语,轻功一跃,就顺着右边的廊檐进到宅院里,只留袁青木一人左顾右盼,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两真是!”
左顾右盼下,气的不打一处来,可回应他的只有几片枯枝落叶。
这厢沈淮宁带着许明奚进到前苑,这小姑娘一路不哭也不闹,更没有醉酒那般耍酒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怀里,伴随着徐徐悠长的呼吸,红着小脸蛋,蜷缩成一团睡过去。
沈淮宁瞥了一眼,“倒是难得,这么安分......”
毕竟自她来到沈府,机缘巧合下,这沈府可未见一日安宁,但仔细想想,这样也不坏。
不多时,他进到厢房内,干脆起身将她抱起,走到床边。
不料放下之际,心口一紧,小姑娘的头稍稍一偏,轻轻挨在心口。
沈淮宁身形一顿,不知过了多久,幽幽说道:“就知道占便宜......”
他将许明奚放到床上,手脚忙乱地盖好被子,却是将其裹成个粽子。
做好这一切,他想着起身走,不料衣袖一拉,许明奚仍紧紧攥着她的衣袖,鸦羽睫毛微动,慢慢睁开眼睛,内里的瞳水光影萦绕,杏色眸光掩藏着几乎溢出的情绪。
随即对上眼前人的目光,似乎要说些什么。
沈淮宁沉声问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再清楚不过,这连指头都数错的可见是醉的有多厉害。
奈何小姑娘面泛潮红,愈加像初开的木棉花,红得滴血。
一听这话,她笑着点了下头,唤道:“叔叔......”
“你再说一遍!”沈淮宁眉眼一挑,看来还不算太醉。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小姑娘又笑了声,柔声道:“叔叔,你是个好人。”
“嗯?”沈淮宁一怔,怎么突然说起这些......
“您多次救我助我,若是还在天宁山村,我定然要给你立个长生牌位,每日烧香供奉。”
沈淮宁倒是没想到这小姑娘会突然说这些,毕竟成婚当晚,她可是能说出要研究他遗体的话。
思及此,将她乱动的手塞回被窝里,只露出个脑袋出来。
“行了,你少气我,我说不定还能苟延残喘,多活些时日。”
听到这话,许明奚眉心拧紧,想挣扎出被窝,却怎么都拉扯不出,干脆自暴自弃,嗫嚅道:“不行,你一定......一定......一定要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说着说着,声音渐弱,缓缓垂下手来,睡了过去。
只余沈淮宁仍蹲在原地,瞧着眼前安睡的小姑娘,眸光黯淡下来。
长命百岁?
以前不敢想,现在好像又有点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