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
其实那声音离得并不近,但岳知和燕三皆是习武之人,听觉在黑夜中极为灵敏。
燕三眯起眼,微微侧眸,斜眼用余光去看假山另一侧。
假山位置很小,岳知怕碰到石子,脚下不能轻易动作,恰好他又身在视线死角,只好抬手在燕三背上写字:是谁?
燕三看了一会儿,搓了搓手,忽然双臂一攀假山爬了上去,还不小心一脚蹬在了岳知的胸膛上。
岳知:“……”
他还当是有什么大事,现下看燕三这样,应是没什么了。
燕三趴在假山上,回头垂眼看他,小声笑了笑,幸灾乐祸道:“抱歉哈兄弟,我先前做刺客养成了习性,黑夜里听到脚步声和武器声就忍不住警惕起来。”
“哦。”岳知点头示意理解,性子敏锐是好事。他眼观鼻抱剑在假山站了一会,可等了一会还未见少年从假山下来。
少年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嘴中一会唏嘘一会嗤笑,岳知有些疑惑地拽了少年的红袍,“你看到什么了?”
燕三嫌他烦,又踹了一脚:“你自己上来瞧啊。”
岳知:“……”
岳知看着少年姿势不雅、撅着屁股趴在假山上的样子,他抽搐了一下嘴角,沉默片刻,纠结地皱了一会眉毛,还是忍不住也攀上假山。
假山挺高,上去之后视野瞬间开阔了许多。
不远处凉亭内,花灯照耀,能看得清是一众女眷。
原是历阳王龙舟竞渡,邀请女眷们吃茶看花灯,此刻亭内却极其混乱。妇人小姐们不坐在椅子上观看龙船,反而凌乱地跑着,她们嘴里塞着抹布,泪流满脸,发不出声来。
而她们的身后,郡主正扬着鞭子追逐。
“跑啊你们!”刘颖咧嘴大笑,长鞭抽在地上,发出骇人刺耳的响声,吓得女眷们东躲西藏。
而刘颖见状,眼里更加火热,兴奋道:“真棒!快跑啊!我抓到谁就赏她一百鞭子,你们可得跑快点!”
夫人小姐们平日里都是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种委屈,她们在丫鬟的搀扶下想向外跑去,却又被亭外郡主的侍从拦住,谁也无法出去求助。
女眷们泪流满面,郡主仰头狂笑。
岳知:???
“这是在作甚?”他神情迷惑,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有些迟疑道:“玩游戏?”
什么时候姑苏府盛行这种游戏了。
“游戏个鬼。”燕三翻白眼,指了指哭得梨花带雨的女眷们,“你看她们的模样像是在玩?”
岳知:“……”
待两人看了会这场闹剧,片刻后终于知道了眼前这事情的缘由。
女眷们气氛和谐地在凉亭边赏花灯看游船,边谈婚论嫁。不知是谁家的小姐提起霍时洲,说了几句心悦夸赞云云之言后,原本在一旁打瞌睡的刘颖突然就站了起来,骂那位小姐不知羞耻,还把人骂哭了。那位小姐的闺中好友看不惯郡主,便开口反驳,想替好友出气,其他女眷们也多嘴维护了几句。
但也不知女眷们说得那句话碰到了郡主的禁忌之弦,刘颖将在场的所有夫人小姐们都骂了一遍,“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不守妇道”、“矫揉造作”……女眷们听了心中不大是滋味,也立刻回嘴,一时间凉亭如闹市般嘈杂。
谁料刘颖说不过一众女眷,竟然扬起鞭子抽打她们,动用武力,“本郡主最厌恶和妇道人家嘴碎吵架,忒烦死!”
“让你们脑子里整天想得都是男人!就只会哭,哭啊,你们哭得越厉害,本郡主越爽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嘎嘎嘎哈哈哈嘎!”此刻刘颖兴奋地双目发红,追着女眷们打,目光阴狠地盯着适才提到霍时洲的几位姑娘,她嗤笑道:“霍时洲是本郡主的未婚夫,凭你们也配觊觎?还敢跟本郡主抢?”
燕三:“……”
岳知:“……”
燕三脚下一滑,差点从假山上摔下来,“我之前就觉得这女人不大正常。”
他伸手揪掉身侧的一根青草,叼在嘴里,扯了扯唇角,“我以为这疯女人还被历阳王关在家中,怎么才过几天就放出来了?她得多恨她爹,才会一出来就给人惹事情?”
一旁沉默岳知忽然开口道:“应是恨的”
“嗯?”燕三扭头看他,“你知道什么?”
岳知沉思片刻,道:“苏南这一带的局势,近些年都不在霍家军的调查掌控范围内,是以主上花了些心思、做了许多功课,特意去查过历阳王的隐秘过往。其中就有一件被隐藏极深的陈年往事,是关于历阳王与刘颖郡主的,他们曾闹过很大的矛盾,此事的详情主上派我复查过一遍,可以确信不是谣言。”
燕三凝眉,扬了扬下颚,示意他说下去。
岳知:“刘颖曾经和一名穷秀才私奔,被历阳王发现后,将秀才杀了,刘颖从此以后变得疯癫,嚣张跋扈。”
燕三皱了皱眉:“好好的郡主,为何会喜欢上穷秀才?”
岳知摇了摇头,道:“男女之事我也不懂,但查到那秀才相貌清秀,能言善辩,许是因此才讨得郡主的欢喜吧?”
燕三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耸肩道:“怪不得刘颖那日当街纵马,对墨先生表现的极其厌恶,原来她曾经吃过小白脸书生的亏啊,怕是被那奸夫骗过情吧?男人啊,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还是得有实力啊,她那奸夫一听就是弱鸡,最后落得被历阳王杀掉的下场,倒也不意外。”
他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
岳知看了眼乱哄哄的凉亭,叹口气,道:“这事我们不能管,走。”
历阳王和一众官员富商都在对岸观赛龙舟竞渡,凉亭离得太远,女眷这边发生的变故一时无法传递过去。岳知路痴,燕三今夜又神思游离不在状态,两人迷迷糊糊地走错路,才撞见这一幕。
但这事,两人都不能出手制止,乱世刀光剑影走出来,他们不算是怜香惜玉的主,更不想给霍时洲增添麻烦。
岳知就要跳下假山,却又被燕三给按了回去。
“嘘。”燕三趴伏下身子:“刘颖闹完了。”
岳知也跟着他藏在石头后,余光看过去,刘颖收好鞭子,擦了擦手,指着哭泣的女眷们嘲笑了好一会,才带领着侍从们风风火火地离开了凉亭。
她接过管事递上来烟斗,狠狠吸了一口。
燕三鼻翼轻轻翕动,烟香中参杂着油气味,他又仔细盯着管事递给郡主的一包香料看了会,眯起眼:“五石散。”
岳知皱起眉。
刘颖吸了几口烟斗,才把兴奋的情绪给压了下去,神情慢慢恢复平常的平静。
管事小心翼翼道:“郡主啊,您何必与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女人计较?”
“谁让我不快活了,我也不会让她好过。”刘颖冷冷地睨他一眼,见人害怕地抖了抖身体,她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冷哼道:“你放心,本郡主不会弄出人命的,让你在我父王那里也好交代。”
管事闻言吓得连忙跪下,语气诚恳:“奴才惶恐,奴才只忠于郡主啊,只是怕此事会让历阳王怪罪于您。”
刘颖突吐出一口烟:“我那好父王不是最爱拿我来给他立名声吗?本郡主倒要看看,他这次怎么立。”
管事张了张嘴,叹口气。
“你想让我顾忌自己的名声?”刘颖瞧见他神情,便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她自嘲一笑,“就是因为我的名声早毁了,他才会利用得如此肆无忌惮。”
管事犹豫一瞬,道:“历阳王还是疼爱郡主的。”
刘颖眼底讥诮,把他的话重复了一边,“我父王容忍我的放肆是因为疼爱我?”
管事感受到她的散发的寒气,吓得膝盖发颤。
刘颖垂眼,勾唇道:“既然他溺爱我,那我要嫁给霍时洲,他给不给?”
管事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颤抖,“郡主,霍二少不是随便就能拿捏的人,您若是爱慕他……”
“呵。”刘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恍若一只蝎子,嗓音尖细,语气里带着嘲讽,“爱慕?本郡主有这东西?况且霍时洲一个跟我父王去怡春院鬼混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要本郡主说啊,这天下的男人都该阉割,才不会黏在女人身上下不来。”
管事缩了缩双腿,讪讪闭上了嘴。
“爱慕呵。”刘颖吸了一口五石散,眯起眼,“不,我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性子挺合胃口,激起了我的征服欲。本郡主若是能驯服他,定比府中的男宠能用得持久。介时,本郡主要将他做成玩物绑在榻上,鞭打起来一定很畅快。”
燕三:“……”
岳知:“……”
刘颖吸着烟斗,在管事的搀扶下风风火火地走远。
岳知跳下假山,与燕三对视一眼,神情不知该迷惑还是凝重。
燕三被余留的烟呛得咳嗽,皱眉挥开弥漫的烟气:“熏死了。”
“这烟真让人不舒服。”他眼里泛起厌恶:“总让我想起一个讨厌的家伙。”
岳知闻言怔了一下,“你是说澹台瑕。”
九州诸侯中,澹台瑕有个众所周知的癖好,他无论走到何处,都喜欢把玩着一只通体紫玉制作的鼻烟壶,是以浑身带着颓靡的烟草味。
想到澹台瑕,岳知心中凝重了几分。
主上在苏南待太久,恐会让澹台瑕起疑。
“真臭。”燕三快步离开假山,被烟味熏得难受,委实不适。
岳知跟上他,随口一问:“你先前没吸过烟草?”
“岳将军高抬我了。”燕三拍了拍身上的灰,耸了耸肩,阴阳怪气道:“我可是小混混出身,哪有钱两买你们贵族用的东西?”
岳知:“……”
两人来到登日台,胥江河中停泊,台上灯火通明,船舫管弦声沸,甚为热闹。
刘杰穿着劲装,披戴长袍,在众人的簇拥下很是威风。他看到只有燕三和岳知两人到来,疑惑地皱起眉:“霍二少去哪了?”
其官员商贾也跟着问:“霍少将军怎还未到?”
岳知眼观鼻,上前一拜:“主子有美人之约,今夜怕无法赴约,还请历阳王殿下恕罪。”
众人:“……”
众人瞠目结舌,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难以置信的情绪。
荒唐。
简直荒唐。
这霍二少真真荒唐。
姑苏府上下皆知历阳王和霍家二少的龙舟赛之约,输者可是要答应胜者一个要求的,这就意味着胜者很有可能捏住败者的命脉。
而现下霍时洲竟连赌约都不放在心上,到底是在拿自己开玩笑,还是不把历阳王放在眼里?
众人皆是嘘唏,摇头叹息,有老官员因霍时洲对历阳王的不尊敬而拂袖怒斥:“竖子嚣张。”
燕三眯起眼,长剑出鞘,剑刃铿锵铮鸣,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少年持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说什么呢?”
众人又怒又惊,但他们都是文官,看着燕三手中锋利的剑刃,憋红了脸,却不敢再多言。
刘杰听到霍时洲不来赴约后,愣了好一会,等回过神来,神情倒是没有预料中那般难看,反而摸了摸胡子,意味深长地笑了。
“燕统领莫要动气。”他抬手先安抚好燕三,又朝那老官员劝解道:“年轻人心气都大,老先生何必计较呢?”
历阳王笑容和煦,包容了霍时洲的失约,众人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又是一阵夸赞“殿下海量”、“仁者典范”云云。
燕三翻了个白眼,岳知眼观鼻保持沉默。
刘杰带着众人来到胥江码头,他望着自己结实华丽的龙舟和健壮的撸手们,笑道:“孤定会让霍二少和燕统领都输得心服口服。”
燕三头戴赤红的头巾,花灯照耀下,容颜张杨至极,他撸着袖子,原地跳了跳热身,背后是一群打着哈欠的撸手。
他闻言抬起头,朝历阳王扬眉一笑,露出锋利的虎牙,笑得像个纯白天真的少年:“那你,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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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江茶馆。
厢房内的小楼台上一片宁静,侧耳可听风。
而远处江中传来咚咚鼓声、哗哗桨声,是龙舟竞渡开始了。
“主上真的、不去看嘛?”
楚婳将煮好的茶水放在小郎君手边,有些担忧地望向胥江那一排排龙舟。
微光勾勒着霍时洲深邃的容颜,可光影晕开后倒叫人看不大清他的神情。
他披着玄墨广袖长袍,散漫地倚靠着美人塌,凭栏侧望,嘴角噙着一抹极其浅淡的弧度。
入夜微凉,长风灌满楼台。
楚婳抬眸看向卷动的天云,应是要下雨了。
霍时洲收回目光,抬手拿起茶杯,轻垂眼帘,看着杯中微微波动的茶水,他的瞳眸愈发幽深:“嗯,今日我不能出现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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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