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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幽庭 ◇


  ◎那段旧事永不会重演◎
  幽庭外朱砂绘制的黄符斑驳错落,  红线与铜钱交织成阵,借着辉辉月色甚至依约能看出当年所画神符的旧痕。
  宫墙极高,已陈旧而败落。
  原来真相比起市井间的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宴容一手牵她,  一手推开红漆剥落的高门,  像是亲手揭开尘封的、凝着斑斑血痕的一柄刀。
  门启时深重的死寂与压抑感令人透不过气来,  内有翠植掩映,似乎是弃置许久了。
  谢青绾怔怔立在原地,  牵制着他,默不作声,  却也无论如何再不肯往前一步。
  察觉到她的抗拒,  顾宴容缓缓退回她身侧,  高大而温热的胸膛贴上来,  给予无穷的热意与遮蔽:“害怕?”
  谢青绾埋着头,  单薄的肩角几不可察地战栗着,张了张口,  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那只软软攥着他的手渐有些发紧。
  顾宴容面色微凝,长指抚上她下颌正要迫使她抬起脸来,  却猝不及防摸到了一点水痕。
  指节一顿,  卸了力道。
  谢青绾却已温顺地抬起脸来,  眼底有兜不住的泪花接续滚落,扑簌扑簌地坠在地上,砸开张牙舞爪的水花。
  她顾不上甚么边界感、甚么私隐隔阂,眼泪掉得哭软了嗓子:“你还要进去啊……”
  顾宴容被她哭得微乱,  来不及擦她断了线一样飞掉的泪珠,  音色寂静而无奈:“这么伤心?”
  谢青绾热乎乎抓着他的手,  一开口便有止不住的难过和哭腔:“宫墙好高啊,  门也好高……”
  幽晦的夜色里,身前人缄默如一尊不通喜怒的石像,伫立原地低眸凝望她:“别哭。”
  谢青绾攥他腰侧的衣料,轻扯着慢吞吞地晃,恳求他:“殿下,我们回房安置罢。”
  顾宴容目光极淡,仿佛旁人眼中煎熬如炼狱的十二年幽禁没有在他身上刻下星点痕迹。
  他内敛、理智而极端清醒与自控:“绾绾,我得回来看看。”
  熟悉的掌心终于贴上来,拭去她眼尾将坠不坠的泪花,语气中似有叹息:“先送绾绾回去?”
  谢青绾无意识拿蹭了蹭他的手掌,有些出神地止住了眼泪,不大明白他为甚么执意要走这一遭。
  她紧巴巴攥着那只手,又往衣袖里藏一藏,捂得愈加热乎:“我同殿下一起。”
  自天启二十五年昭帝崩逝,顾宴容踏出幽宫,这座阴森颓靡的宫殿便再未启用过。
  踏进去才发觉庭院仍旧整洁,像是洒扫的宫人从未断绝过一样。
  幽夜间不知名的孤鸟啼鸣,伴着微末的夏虫与时有时无的猫叫。
  谢青绾默不作声,只是更紧地往他怀里贴了贴,恨不能挂在他身上一样。
  推开又一道门,她被顾宴容半牵半抱着入了内室,吹燃火折,点起一支不知几时剩下来的残烛。
  光火昏黄,照清了室内凄清简陋的陈设。
  谢青绾不忍环视,被他牵着在简陋至极的方桌边落了座。
  顾宴容坐于她对侧,摄人的五官披于幽夜之间,被烛火照出三分深寂与浓墨重彩的意味来。
  他取了架上尘封的那坛酒,斟满整樽,隔着生死与窗外千年一瞬的月光,遥祭了这一樽酒。
  谢青绾烟眉凝蹙,端坐在幽庭中简陋之至的桌椅上,看顾宴容不轻不重地搁下酒樽。
  他仍旧不沾酒,目光落在那片水痕上,长指轻叩着酒樽不疾不徐地开口:“太平清明,盛世未衰,可告列宗。”
  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谢青绾无端联想起那场相亲宴上,平帝威严却温和的笑意,连同他倾身过去与摄政王耳语的模样。
  每一处细节,都不像是皇帝对一位威胁皇权的野心家该有的态度。
  相比之下,顾宴容同当年的平帝,倒更像是寻常的兄弟手足一样。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顾宴容又斟一樽酒,沉沉开口道:“明日便是先帝的诞辰。”
  谢青绾不知这其中有何关联,只磨蹭着往他靠拢,十分难得地伸出了惯常蜷藏在袖中的手,用自己掌心那点微薄的暖意给他捂着手。
  他指尖少见地凉,不知是风寒初愈的缘故。
  顾宴容似乎没有甚么情绪,也不去动那樽斟满的酒,只开口道:“自我入这幽庭起,先帝便会在每一年生辰的头天晚上前来探望。”
  “他极受昭帝宠信,生辰宴盛大,宴前一晚正是皇宫极为忙碌的时候,守备松懈,可以轻易潜进来。”
  幽宫无岁月,他便数着别人的生辰,在这座荒芜寂静、遍布诛邪符阵的幽庭里度过了人生十二年。
  谢青绾甚至想象得出他长身立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日复一日地挥剑,习武。
  或用指尖沾着冷掉的茶,不厌其烦地临摹、习字。
  仿佛这十二年不再是世人口中模模糊糊一带而过的字眼,是一朝朝一暮暮,是十二个春去秋来,数以千计的昼夜交替。
  他在这个简陋至极的牢笼里与世隔绝,阴暗潮湿中的鼠蚁与密密麻麻贴满符咒的、不可逾越的四面高墙是他全部的陪伴。
  黑暗里延伸出无数条恶念混成的手,攀扯着要将他拉进深渊里去。
  平帝像是一个支点一样,在固定的时间里供给他书册、刀剑、一切可以使他武装自己、逐渐强大的资源。
  少年时的顾宴容疯魔一样汲取一切可以使他变强的力量。
  以皇皇室血亲来算,他本该称昭帝一声父皇,称这位英年早逝的平帝为二哥。
  谢青绾觉得他像是蒙在漳雾里,分辨不清更捉摸不透的一道孤影。
  而现下,那片遮天蔽日的漳雾随着他的讲述逐渐散去一些,露出凡人骨血的本质来。
  顾宴容十八岁走出幽庭,而今已是第五个年头。
  他脚踏权巅,再讲起这些旧事,没有分毫的痛楚与惨淡流露,平淡得仿佛是别人的故事一样。
  谢青绾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却更没来由地觉得,他似乎并不需要安慰。
  她安静坐于对侧,听他讲完这个故事。
  “他少时被定为储君,在这皇权倾轧的泥潭里难以抽身,走的每一步都需细细斟酌。我凭手信联络母亲背后的戚家,助他登临极位。”
  谢青绾隐隐知道,以这位杀神的城府与手腕,既有这样的时机,他所做的便绝不止襄助平帝这么简单。
  顾宴容却不欲多言,只说:“平帝即位不足一年,忽然恶疾缠身,顺势放权,下了摄政监国的旨意。”
  昭帝子嗣凋零,多重病不起甚至年少早夭,平帝顾景同已是其中难得的体魄康健、天资卓绝之人。
  熟料平安顺遂二十余年,哪怕登临极位后,却依然逃不过宿命一般的英年早逝。
  “平帝崩时,只说要我扶持幼帝,守望江山。”
  顾宴容乃是当年昭帝嫡后所出,是这个王朝最毋庸置疑的继承者。
  及至戚皇后病逝,顾景同的母亲殷贵妃才被抬为继后,也赋予了少年的顾景同承继大统的资格。
  平帝却至死都不曾疑心过,这么一个毋庸置疑的继承者,会否在他身后图谋皇位。
  他笃定至此,想来年号永镇,要镇的也不是摄政王这个“邪祟”。
  谢青绾才要开口,忽然没来由地轻咳了几声,才后知后觉地品出一点冷意来。
  她近来温养极见成效,近乎要忘记这么这么一把孱弱病骨。
  顾宴容微低下头,无声替她拢紧斗篷,抚背顺咳。
  谢青绾起身很是自然地往他外袍里钻。
  顾宴容抚着她后背的手一顿,反应近乎淡漠,却纵着她任意汲取自己身上的热意。
  少女松散挽起的乌发垂落下来,有些毛茸茸的脑袋很是肆意地往他颈窝里曾。
  顾宴容捕捉她单薄却温度不减的呼吸。
  世上唯一一个被他默许靠近的人热烘烘地贴上来,嗓音在清冷银辉里带着暖和亮:“扶持幼帝,守望江山,殿下做得再好不过了。”
  像是哄骗稚童一样。
  谢青绾低低压下一个呵欠,抵在顾宴容怀里,却不说回房,反而挂在他身上黏乎乎问他:“皓月辉辉,殿下可愿同赏?”
  眼睛圆而漂亮,映着昏灯与玄袍冷面的他。
  顾宴容倦倦拧起眉,玄冰铸起的外壳一寸寸龟裂,剥落,他低头靠进少女纤弱却温定的怀里。
  他甘愿她像哄骗稚童一样哄他。
  幽庭环立的高墙在将星空切割为四四方方的一块,十二年前的少年在这四方的天空之下困顿潦倒。
  十二年后,他们踏着幽庭暗落的飞甍,在重檐上看万丈月辉,看无垠无际的天穹。
  谢青绾缩在他宽大的外袍里,不知不觉间熟睡过去。
  月辉下少女的睡颜清晰而宁谧,顾宴容仍旧沉寂,低眸出神许久。
  他的故事避开了幽庭汨汨成河的鲜血,避开了连夜运往乱葬岗的每一裹草席,连同他眼里血红色的月亮,手中滴血的刀。
  他有所保留,避开了那段充斥着失控与屠戮的时光。
  顾宴容抱着沉睡的、毫不设防的谢青绾,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回到临山殿里。
  他在踏出幽庭的那一刻,已经碾死了一切妄图掌控他、操纵他的人,无论鹰犬还是蝼蚁。
  他清醒,自持,保有对自身绝对的主宰与掌控力,那段旧事永不会重演。
  她不需要知道。
  谢青绾埋在他怀里呼吸平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