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秒来临之前, 一切早有预兆。
他的沉默安静之下,分明还潜藏涌动着一些其它东西——真正属于陈牧洲灵魂内部,他不愿展露的部分。
当然, 不代表展露出来的那部分是假的。
只是他把那些更尖锐的、偏暗面的特质牢牢覆盖在静水流深下。
江聿梁觉得有些东西实在说不清楚。
更早的时候,她想象过自己会喜欢上什么人。
虽然不知道对方具体的样子,但她很确定, 她喜欢更明亮、坦荡、赤诚的人。
能让她轻而易举地靠近,不必担心被灼伤的人。
画像模拟一万遍, 也不会是陈牧洲。
可谁知道喜欢是这样的,没有章法, 无从控制。
她能感觉到,他动了真格, 虎口力气极大,让她仰着头被动地靠向他,极淡的清冽气息借吮吻强势渡进来,不容置疑。
江聿梁刚开始挣扎了一下,但很快放弃。
她的睫羽轻微地颤了颤, 无声地垂下,不发一言, 背紧贴在冰凉的墙上。
陈牧洲无意间望进她眼里,霎时僵了一瞬。
江聿梁长了双很亮的眼睛, 清澈干净,任何一点情绪都会泄露的很明显。
包括此刻。
她布满血丝、发红疲惫的眼。
在感觉到陈牧洲稍微撤出了一点距离时, 江聿梁沉默看向他,轻声道。
“可以的话, 我想休息会儿。我有点累。”
她虽不清楚江茗具体做了什么, 但显然, 是江茗曾经守口如瓶的事。视频在47秒处戛然而止。
江聿梁知道,自己能收到这个视频,代表江茗想做的事可能没成功。更是侧面印证了一件事——
海岛的最后一天,也许根本不是意外。
光是想到这些,就让她觉得筋疲力尽了。
陈牧洲没说什么。只是在她擦肩而过时,忽然扣住了她手腕,握得很紧,手背用力到青筋微突。
江聿梁侧了侧头,但没有看向他,声音有些低。
“你是来办公事的,别耽误太多时间。”
“耽误。”
陈牧洲复述了一句,忽然轻笑。
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没有。
“江聿梁,我很好奇。”
他微微俯身,望着她的眼睛,平静道:“对你来说我算什么?空闲时的消遣,可以随时放弃的第二选项,是哪一种?”
SCG那太子爷带着点小得意,展示了他们新换的一系列设备,包括公共区域的监控都是超高清的。
他让对方调出行政酒廊的部分,那时候她们周围没有人,能清晰地看见她。
画面放大倍数,陈牧洲无意间瞥到她说的话。
监控当然没有声音。但读唇语对他来说,是早年间的基本生存技能。
——我应该还是原来的想法。
——不把人家牵扯进来。
那一瞬间,陈牧洲连跟SCG周旋等待的心都没了,直接敲了合同,径直下到行政酒廊这一层。
江聿梁被他问得怔住。
她看着陈牧洲,眉心忽然很轻地皱了皱,刚想开口说什么,陈牧洲蓦地松开她,大步流星地离开。
经过时,掀起一小阵细风。
江聿梁没追上去,她转身往相反的洗手间方向走去。
过了快十分钟,她才恹恹地从里面出来,倚在门口的墙上发呆。
手机的信息一直在弹,几乎都是邱邱和周宁的。
“哎不用找了,人在这里——”
周宁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怎么待这么久?”
周宁小跑过来,关切地上下扫视了眼:“江江,你脸色……”
晚来一步的邱叶汀看出来了,直接拧开了包扣:“我带卫生巾了——”
“不用。”
江聿梁吐了口气,撑起一个笑:“没事,我刚换了,就是有点难受。”
周宁皱眉揽过她的肩:“站着多累啊,走了走了,赶紧去坐着,我跟他们要杯热的。”
说话间,她跟邱叶汀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都是成年人,有的话压根不用说破。
陈牧洲刚才出现时,脸色沉到人心惊,近乎深重的凌厉。连正在兴头上的那位太子爷都被吓到了,小心翼翼地收起兴奋,把人请走了。
九成九是不欢而散。
但周宁和邱叶汀在这方面,完全是站在统一战线的。
开玩笑,江聿梁是什么性格,心大到什么地步,她们还是很清楚的。
现在这种状态极其少见,神魂都不在原地似的。
对她们俩来说,先把人安抚好了是首要任务。
周宁给邱叶汀偷偷发了个信息。
过了没一会儿,邱叶汀状似不经意地提议道:“江江,你晚上想吃什么?这个时期要好好补营养。”
江聿梁发呆地盯着桌面,过了一会儿才抬头,语速慢腾腾地:“对不起,我还是想回家待一会儿。”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刹那,她的瞳孔微震。
家吗——
她有了吗?
**
LAX这家bar开在新城商圈最寸土寸金的地方,去年才开业。老板背后有SCG的高层撑腰,场地、设备、酒水渠道都是城内顶尖的,晚上十一点一过,LAX附近的街上豪车就跟批发一样。
郑与在LAX门口停下,把自己新买的SF90交给泊车人员。
刚往里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惊奇地瞥了眼一辆静静停在夜色中的黑色Koenigsegg Gemera。
这车可不好订,国内保有量应该在个位数。
但他认识的朋友里,刚好有一位车主,只不过郑与几乎没见那人开过。
踏进内场的时候,挑高拉到极致的穹顶,加上射灯晃得人头昏眼花。郑与早都习惯了,顺便拉住熟识的经理:“今天这么热闹?”
他得到回复,说是背后的大老板今天也来了,SCG的邱总,今天人高兴地要买全场的单,而且还带了位难得一见的客人。
郑与跟邱亦燃也认识,不过前段时间邱亦燃被家里薅回去干活了,现在看来是被家里松绑,重新杀回夜生活圈了啊。
抱着看热闹的心思,郑与跑到三楼,推开了高级VIP包厢的门,这间的位置、设备和装潢都是最顶尖的,邱亦燃来自己地盘玩,肯定指定这间包厢。
“姓邱的——!”
郑与拎着瓶啤酒冲进来,兴冲冲的表情僵在脸上。
想象中纸醉金迷的热闹场景没有出现。
黑金底色的装潢沿用到了包厢灯色设计,相似色调下,深色的射灯安静地打在长沙发上。
人倒是有,不过就两位。
好巧不巧,郑与还都认识。
跟一脸入定、神情呆滞的邱亦燃相比,坐在靠右侧的男人神情要平淡很多,身子微微前倾,指尖的烟雾细细地上升,跟灯色一起笼罩住他眉眼。
陈牧洲这个状态——
郑与脑海里警铃大作。
可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邱亦燃激动地叫住了:“哎郑与!!”
天可怜见,邱亦燃后悔,真的后悔。
他宁愿去工作一百个小时,也不想在这么快乐的地方陪陈牧洲这种人喝闷酒!
在这之前,邱亦燃只跟正常人在夜店玩过。但陈牧洲根本不需要任何游戏或人,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只留他一个人硬着头皮喝,邱亦燃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人无声沉默地抽烟。
更不用说人家连说话都懒得说,偏偏陈牧洲这种人,只要存在于此处,场子气压自动变低。邱亦燃叫人把空调偷偷调高了两次,头都要大了。
他也不是傻子,今天白天当然看得出来,陈牧洲去行政酒廊找的人,九成九是情债。那可是陈总的热闹哎,不看白不看——抱着这种心理,邱亦燃才高高兴兴地跟过去。
于是现在就被迫在夜店原地打坐冥想。
“啊。哈哈!”
郑与也无处可走了,陈牧洲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只能硬着头皮进来了,笑嘻嘻地问道。
“这么巧啊,大家都在!”
郑与坐到邱亦燃身边,无声做了个口型。
——他怎么了?
邱亦燃也做了个夸张口型无声回复。
——吵架!
郑与蹙眉,眼神在他们之间一转。
——你们俩?
邱亦燃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响了,是系统自带的铃声。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陈牧洲已经倾身从透明桌面捞起手机,望着来点显示,神色阴晴不定。
他迟迟没接。
郑与跟陈牧洲认识这么久,也没见过他这么差的脸色,便小心翼翼道:“怎么了?谁来的啊?”
陈牧洲没答,站起身来,捞起西装外套就走。
等到包厢门砰地一声关上,郑与才忽然反应过来,眼睛瞪的像铜铃,从卡座里跳起来:“我靠,他不会在等人家电话吧?!他?!陈牧洲吗?!”
邱亦燃瘫在卡座里:“这不是很明显。”
郑与目瞪口呆:“这是打的第几个?”
邱亦燃不假思索:“一。”
郑与:……
邱亦燃捞起一瓶面前的威士忌,若有所思:“不过,陈总找的是什么人啊?把欲擒故纵玩这么溜。”
郑与沉思了一秒:“如果是我知道的那个……应该是出于人道主义打的电话吧。这种招数她可能学不来。”
这次轮到邱亦燃愣住:“我靠,哪个啊?!陈总是认真的吗?”
郑与参与过这事,还是清楚的。
毕竟是陈牧洲跟在人家身后发疯。
但郑与其实也挺好奇。梁家这位千金怎么会有那么大魔力的?
转念一想,陈牧洲就算成功了,连一点想公开的迹象都没有,任舆论甚嚣尘上,估计也就是维持这个时间段的新鲜,不可能真结婚。
郑与便顺口回道:“认真的,但应该就是认真谈谈,不会走到最后吧。”
*
她只打了一个电话。
就再没有下文。
陈牧洲把车开到路边,又等了半小时,没等到,油门一踩到底驶到车少的大路上,轰鸣的引擎声散在茫茫夜色中。
他可以不回CBD的公寓,但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开了过去,反应过来时,已经停到了地下停车场。
上了电梯,陈牧洲盯了按键很久,最终还是摁到现在住的那层。
半分钟后,电梯停稳。
陈牧洲靠在原地,没有动作。
现在只要摁楼下一层,就能去敲开她的门。
怎么能有人没良心到这个地步。
他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江聿梁。
浮现出她垂眼说话那一幕。
很不公平。
她随口一言,就可以让人如坠冰窖。
而他束手无策。
陈牧洲知道她的。知道她更喜欢什么样的人,在她面前,他总是下意识的,把可能会吓到她的东西压进最底部最深处。
尽量平静。尽量温和。
那些在黑暗中逐渐清晰的、扭曲的执念,被埋的越深,就越是盘根错节地生长。
在电梯门合上的前一秒,陈牧洲摁下开门键。
他走到门口,看见那里蹲了个人。
江聿梁把头埋在膝盖里,困倦已经快要席卷她。
但隐约听见脚步声,又飞快地抬起头来。
“回来了?”
江聿梁声音有些驱不散的朦胧睡意。
陈牧洲垂眸,神色极淡地扫过她。
“有事吗?”
江聿梁撑了把地面,要站起来的当口,手里握着的东西一松,掉到了地上。
那是个方形的小盒子。
在它掉到地面的瞬间,两个人的眼神同时落上去。
空气停滞了一瞬。
准确地说,有差不多半分钟,没有人开口。
江聿梁找回声音后,听见自己轻飘飘道。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牌子,我就随便拿了个,型号也是——”
“不对……不是今天,今天不行——”
越抹越黑。妈的,她在说什么。
周宁为什么要塞这个在家里。她又为什么要在手上转着玩。
陈牧洲的视线从地上缓缓上移,凝视着她的眼睛,很轻地翘了翘唇角,语气却沾着明显的凉意。
“江聿梁,你想干什么?”
陈牧洲轻笑:“啊。你怕哪天你突然想走了,提前把该做的都做完,你也没什么负担了,对吗。”
江聿梁唇角抿得很紧,没有说话。
陈牧洲掌心穿过她脖颈,从后脑勺处托起她来,迫使她的眼神没有任何逃避的空间。
“是吗?”
“还是说,你真的想跟我做吗——?”
陈牧洲问的声音轻之又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神一寸寸地挪移,像一把浮动的刃,所到之地,让江聿梁有种被剖开的感觉。
“你技术好吗?”
陈牧洲不无恶劣地挑了点笑,冷到极点:“算了,坏也无所谓。进来——”
他一把抓扣住江聿梁手腕,把人往里拽。
厚重的大门被指纹解锁的瞬间,江聿梁回拽住他袖口,指尖勾在他袖扣上,轻微地颤抖。
她的力气其实很大。但拉住他的这一秒,几乎没有任何重量。
“陈牧洲。”
江聿梁觉得嗓子干涩,试了两次才说出来:“你今天,谈事情成功了吗?”
“应该成功了吧。”
江聿梁笑了笑,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这个人运气不太好,据说霉运会传染。提前跟你说什么,万一传给你了,不太好。如果你高兴的时候,我也不想影响你的心情。”
“我今天……”
“过得不太好。”
江聿梁沉默了几秒,开口承认的瞬间,泪从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滑落,她甚至没力气牵动面部神经去做一个悲伤的表情。
“我见到了没见过的她。”
“很难过。”
江聿梁喃喃道。
以为失去是能习惯的常态,但在视频里看到年轻的江茗时,江聿梁清楚地察觉到,她被击穿了。
被残酷的岁月追上,被留存的影像提醒。
在这些影像设备中,时间被按了暂停键。在现实世界中,漫长而永恒的失去才是事实。
她觉得这些悲伤压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地把它分担出去。
谁也没有那个义务。
包括陈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