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芈八子又瞧了蒋泊宁那气鼓鼓的小脸一会儿,放下手来,偏头对身侧跟着的仆妇道:“月姑,你随我进内殿去,其余人都散了吧。”
  月姑颔首称是,抬手一挥,殿内的婢女仆从当下四下散去,月姑打头走在前头,引着路往西侧内殿走去。
  芈八子倒不再去牵蒋泊宁的手,只笑道:“看样子那张仪与明镜是将你诓骗进这秦王宫来的,我现在这里给你陪个不是,你莫要生气,既然来了秦王宫,不如先耐着性子听我说完,此后如何抉择,自然随你的心意。我可不是张仪那滑头噢!”
  说罢,芈八子裙摆翩跹,便随着月姑走进内殿之中,蒋泊宁拧着眉头思忖片刻,也觉得芈八子说得有道理,来都来了,既然还未知道鬼谷子的住处所在,总不能丢了眼前的饭碗。
  更何况这芈八子是未来的宣太后,有道是“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说不定还能借着这芈八子,好好整治整治张仪那窝狐狸。想到此处,蒋泊宁咬咬牙,跟在芈八子身后往内殿走去。
  芈八子宫中的内殿也并无如此华丽,软榻床帏,边上放着妆奁铜镜,殿中央搁着木案茶具,琴棋书画只一概全无。
  打头进来的月姑理了理木案后头的软墩,道:“娘娘,请坐。”复而又缓步行到木案的另一侧,为蒋泊宁放下一个软墩,便跪坐在木案旁,抬手倒了两杯清茶,低头候在了一旁。
  蒋泊宁在芈八子对面屈膝跪坐下,双手放在膝前,开口便问:“我不过是秦相从巴蜀挖来的一个野丫头,还是被诓骗进来的,娘娘为何信我?”
  芈八子一手拢着衣袖,一手捏起茶碗,缓缓抿了一口,笑道:“你是想知道我与张仪的交情无?你我之间,不必要如此拐弯抹角,像极了楚人那一套,讨人厌。秦国虽穷,但这点好,黄土上长的人,说话直来直往的,讨我的喜欢!”
  蒋泊宁被说得一愣,接着便想起史书上芈八子的所作所为来,这个芈八子,日后在朝堂之上,面对着外国使节亦大谈闺房秘事。起初蒋泊宁还觉得这芈八子脑回路清奇,简直不可思议,现在看来,有这样连男儿也望尘莫及的潇洒气度,说出那些话来,倒也不足为奇。
  蒋泊宁轻轻颔首,道:“娘娘好气派,泊宁懂了。”
  芈八子道:“我与张仪也不过互惠互利罢了,彼时他在楚国落难,明镜与我交好,借我的手帮了他一帮,后来他助我到秦国作了秦王的后妃,我既然得宠,又生了一个儿子,拉拢丞相也是自然。一来一往的,大家坐在一条船上,又有何不可信呢?至于你嘛……”
  芈八子轻轻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茶碗,面上难得露出了郑重的神色来,“泊宁丫头,此番我让张仪将你带入秦宫来,也是有事要请你帮我一帮。这件事原先我是指望着明镜能担当起来,本没有必要把你卷进来,可事关秦宫秘事,这宫中人人都认得明镜是丞相夫人,她在宫中实在是伸不开手脚来,若是从秦国里头找,他人的势力太大,我们无十足把握此事能成。还望你谅解啊!”
  这两大段话,听得蒋泊宁一颗心越来越紧,她这倒底是被卷进了什么样的政事纷争里头?这芈八子还说他人势力太大,这他人,又是何人呢?魏后?秦王?或是谁?
  蒋泊宁沉默半晌,道:“娘娘也该知晓,秦相张仪反悔在前,现在又将我骗进秦宫里头来,我亦不知秦相与夫人看中我何处,这件事,泊宁只怕,做得不好,是死,做得好,也是死。”
  蒋泊宁抬眸,目光炯炯盯着芈八子那一双狐狸眼。她现在还不知芈八子所为何事,但有一点她想得很明白,倘若这件事情真的如同芈八子所说的那般要紧,却放任一个从山野挖来的丫头去做,只能是两样。
  要不,这芈八子是真的无计可施,死马当做活马医。要不,这本就是一桩替死鬼的生意,有去无回。后者,蒋泊宁可答应不下来,虽说她有唐姑果作靠山,但现在人在屋檐下,秦宫里头任何一个人,要捏死她简直易如反掌。若在这里死了,还谈什么找鬼谷子?还谈什么回家?
  芈八子见蒋泊宁如此说,也当下明白了这丫头心中的顾虑,只抬眼给一旁的月姑打了个眼色。月姑会意,起身走到旁边的矮柜前,取出了一个木制长盒,放在了蒋泊宁与芈八子之间,又重新跪坐在木案旁边。
  蒋泊宁看那木盒上没有一丝花纹,简朴至极,正疑惑着,却见芈八子伸手往木盒一指,听见她道:“泊宁丫头,这是秦相托我交给你的,打开罢。”
  蒋泊宁一听,眉心一跳,抬手去推开那木盒的盖子,里头果然是一幅羊皮卷轴,取出来展开一瞧,那上头是真真切切画了一副山河地图,其中河流山脉尽数标注清楚,自秦都咸阳,如何往东,打哪里入鬼谷山,一条条明明白白,上头有些字她现下仍看不懂,但这一幅地图确确实实是张仪先前应允她的,丝毫不差。
  蒋泊宁合拢卷轴,抬头去看芈八子,只见芈八子目光柔柔,道:“我不知道鬼谷子对你来说为何如此要紧,这地图本是张仪托给我,要我拿来要挟你的。你不过是个半大丫头,这张仪也忒没意思,便是我也不忍心,现在交给你了。你若是急急要去鬼谷,我不拦你。但我惜才,更是真心诚意恳求你帮我,张仪应允你什么我一概不管,我只答应你,我保你平安,事成之后,我求秦王下令,让张仪亲自护送你到鬼谷。”
  说罢,芈八子挺起脊背来,双手大开合在额前,深深一伏,拜道:“泊宁丫头,请救救我夫秦王吧!”
  蒋泊宁一惊,将自己那些思量打算一概抛到脑后,慌忙丢下地图,绕过木案去,跪在地上将芈八子扶起来,问道:“秦王?我如何能救秦王?
  芈八子此刻哀伤难抑,拉着蒋泊宁的手臂,双眼中竟然满含泪水,泣道:“我所求你办的事,便与秦王的性命相关。王上打年初开始,忽地染上了癔病,不时胡言乱语,更将身边的人认作了别人。这病来势汹汹,便是连太医令亦束手无策,自打攻打巴蜀以来,王上的病情更是日益沉重,一日间神智清明竟不到三个时辰,倘若你不信,尽可拐回去前朝,王上与巨子谈论事情,定连一个时辰都不到,便要歇下了。”
  蒋泊宁不禁愣住,如今才是秦王更元的第九个年头,这位秦王在两年之后便会因病崩逝,终年四十六岁,英年早逝。难道如今芈八子说的癔病,便是杀死秦惠文王的元凶吗?
  蒋泊宁扶起芈八子,跪坐在她身侧,道:“八子娘娘,您说,秦王得了癔病,可是已经怀疑到谁身上了?”
  芈八子坐直了身子,用衣袖揩了揩眼角泪珠,啜泣了一阵,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头柔弱顿收,显出冷冷杀意来。她伸手握住蒋泊宁的手腕,道:“如今倘若王上崩逝,即位的自然是太子荡,获利的自然是魏后。更何况,近日来王上时常召樗里疾入秦宫,寻常若是商议国事,王上自然是同张仪商议的,顿时寻了樗里疾,我只想,莫不是王上动了易储的心思。我若能如此想,魏后为何不能?倘若我与魏后易位而处,自然先下手为强。”
  蒋泊宁垂下眼眸来,黑眼珠左右转着,一字字思度咀嚼芈八子的话。这字字句句,并非毫无依据,这秦惠文王既然称了王,也早不把什么宗法放在心中,更兼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鲁莽的太子荡,易储的事情,怎么做不出来?若是商议易储,张仪不是秦人,这秦王自然是会和倚重的另一个智囊,自己的庶弟樗里疾商议。
  但转过来想,这芈八子贼喊捉贼,又怎么没有可能呢?先害秦王,嫁祸魏后,再从中获利。不,也不对,公子稷此时尚且年幼,秦王的儿子里头,还有几个年长的在公子稷前头呢。这样想来,如今的芈八子一党,是完完全全依附着秦王的,倒确实像是真心救秦王的。
  蒋泊宁刚想开口,话却停在嘴边。若她真的查出了什么,说不定下一任秦王可就不是太子荡了,这个时空的走向倘若天翻地覆,还不知有多少人受牵连,眼前的芈八子,还有唐姑果、苏代、张仪,还有,白起。
  此刻她遂了芈八子的心思,将这秦王宫掘地三尺,反正此刻她有了地图,只消她到了鬼谷,总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她是走了,可是这些人呢?日后白起的成名之战,便是在秦武王重创韩国的基础上才得来的,今日没了秦武王,他日,还能有战神白起吗?
  蒋泊宁抬头看芈八子,只见她目中坚定依旧,只这一眼,蒋泊宁便知道,纵使今日她不在,芈八子亦会寻他人做这件事情。蒋泊宁咬咬牙,膝行后退几步,抬手贴额,对着芈八子深深一拜,道:“泊宁定不负八子娘娘所托,纵粉身碎骨,一定揪出幕后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