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当日进秦王宫时正是黑夜,第一晚蒋泊宁便被提着住进了芈八子的住所,  现下数一数,  已经过去了三五日,蒋泊宁倒是吃喝均在芈八子那处,连她那道院门都未曾迈出过半步,  只跟着月姑埋头在那堆鬼画符一般的秦篆里头。
  此刻跟着公子稷出来,  蒋泊宁方才是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瞧清楚了这座巍巍咸阳秦宫的模样,  黑瓦砖墙,  大太阳下头屋瓦锃亮,宛如黑珍珠一般耀眼。
  蒋泊宁回头来瞧两步前头走着的公子稷,只见那公子稷与自己的那个书童小仆从一块走着,书童跟在他左侧半步后头,还要比公子稷高出一个头来。蒋泊宁两三步追上去,在公子稷身侧,与他并肩走着。
  公子稷觉察,偏头过来瞧蒋泊宁,  那还未张开的童稚脸庞上尽是诧异不解,  道:“宁少姑是有话与稷儿说?”
  蒋泊宁嘿嘿一笑,问道:“方才听王子与娘娘说,  王子刚刚从秦西回来?”
  公子稷抿了抿唇,想起刚才在芈八子宫中,这蒋泊宁也是如此肆无忌惮的,似乎很受芈八子的宠信,便点了点头,  说道:“舅父从陇西卸任回秦,接任咸阳令一职,母亲向父王求了两句,让父王准我跟着传令的兵士一道去陇西,再与舅父一同回咸阳。”
  蒋泊宁略思索片刻,又问,“王子说的舅父,可是唤作魏冉?”
  公子稷道:“自然,秦国之内,稷儿只有这一个舅父而已。宁少姑若是有事要寻我舅父,尽可与稷儿言说,稷儿自当修书写帖,给与舅父。”
  说着,这公子稷还真扭头去问身旁书童,“郑服,你午后去打听一下,舅父可到咸阳令府上交接完毕了?我好……”
  蒋泊宁抬手将公子稷的手臂拉住,摆摆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没甚要紧事的,不过随口一问罢了,随口一问!”
  见蒋泊宁这样说,公子稷也只抿着嘴唇作罢。蒋泊宁心下只道,这公子稷也不知道是傻呀,还是真被芈八子养得如此温顺,小孩子家家的,还乖得怪可爱的。
  刚沉默着走了两步,倒是公子稷先忍不住了,也不好意思偏过头来,只直直看着前面的路,问道:“宁少姑,嗯,墨家,为何入秦啊?”
  蒋泊宁一愣,正想叹道“你不知秦王的儿子吗?怎么连秦国与墨家的渊源都不知晓?”话还没出口,却忽地想起公子稷出世时,墨家该早在唐姑果的带领下遁入了巴蜀,这公子稷不知,也不足为奇,方才在芈八子宫中,这公子稷见到蒋泊宁这身黑白衣衫,也没什么反应不是?
  蒋泊宁一面走,一面问道:“王子今年几岁了?”
  公子稷回道:“稷儿正好在父王更元元年出世,今岁正好九岁。”
  蒋泊宁道:“正是了,墨家与秦国的渊源,要从孝公变法之时说起,后来商君……商君伏法,秦国既定,墨家也隐退于山林之中。前些日子秦军攻下巴蜀,墨家这才复出,入秦国为秦王效命。”
  公子稷思索片刻,问道:“方才回咸阳,途经陈关、郿县,听闻墨家助秦水攻成都,宁少姑那时可在成都?”
  蒋泊宁点点头,道:“正是我领了巨子之命,送秦军先锋越过成都的护城河网。”
  公子稷一听,童稚面容上露出肃穆敬畏的神色来,蓦地停住了脚步,抬手来对蒋泊宁深深一躬,道:“稷儿不知,怠慢宁少姑了。稷儿代大秦,多谢宁少姑相助之恩。”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蒋泊宁扶起公子稷双臂,笑道:“王子不必如此多礼,我也不过领命办事,客气了客气了。”说着,蒋泊宁指了指前头的宫殿,说:“议事堂已在前头,王子先走,八子娘娘交了重任于我,我跟在王子的书童身边更为方便。”
  公子稷颔首,又是拱了拱手,道:“稷儿先行了。”说罢转身先往殿门走去。
  蒋泊宁跟在后头擦了擦额头,只道跟这小秦昭襄王呆在一块儿还真是有些累心,这公子稷也是神奇,先不说他那个野心勃勃的爹,便是跟那个鬼精鬼精的娘,也不该长成这样一副战国大秦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模样。三五句离不开秦国战局,七八句又开始礼贤下士的,若放大了看,倒也是一个小王的风范,不过安在一个未满十岁的小童身上,有些怪异罢了。
  公子稷后头的书童先上前跟殿前兵士通报,未几,内里便有内侍开门出来,宣公子稷进去。蒋泊宁双手贴在身前,压着步子跟在书童后面走进去,还未跟着行礼,便听见那压着笑的男声炸出来。
  “呦,这丫头怎么也在这处?”
  蒋泊宁闻声抬头,便瞧见张仪立在秦王身侧,一身素白暗绣的广袖长袍,腰束玄色银绣腰带,正歪着头瞧着她嘿嘿笑着。
  秦王听张仪这样一说,也扭过头来定睛瞧着蒋泊宁。
  正中的公子稷倒仿佛双耳未闻,照旧面对着上首的秦王,提袍屈膝,跪地叩拜,道:“儿臣参见父王。”后头蒋泊宁也暂且未理会张仪,只跟着书童朝秦王跪拜,行了个礼。
  上首的秦王道:“起来吧,可去见过你母亲了?”
  公子稷从地上起身,回答道:“稷儿已经去见过母亲了,母亲说父王为公,母亲为私,当先公后私,不让稷儿久留,让稷儿先来拜见父王。”
  秦王点点头,“你母亲教你教得很好。”说罢,偏头瞧了张仪一眼,“丞相认识这丫头?是何人哪?怎得穿着墨家的衣衫?”
  张仪拱手道:“是臣赴巴蜀将墨家巨子请来,这丫头是巨子的孙女,巨子面见王上时,王上该见过?”
  蒋泊宁抬头看秦王,见他拧着眉头似是十分懊恼地揉了揉额头,绞尽脑汁一般顿了半晌,这才眉头舒展,道:“是了,八子还带这丫头回去住了,瞧我这记性。”秦王说罢,侧过身来问,“即是你陪八子同住了,怎得又跟着稷儿来了,可是有事禀告?”
  蒋泊宁回道:“泊宁并无要事禀报,只是八子娘娘托泊宁给王子讲讲巴蜀奇闻,便让泊宁跟着王子了。”
  未等秦王说什么,张仪倒是先哈哈大笑,道:“王上啊,这八子娘娘还真是精明,处处打算得,真叫仪叹服。”
  秦王听了,眉头竟蹙起来,似乎并不太高兴,沉默片刻,只抬手指了指一旁的软墩,看了张仪一眼,自己亦走回木案后头坐下,道:“稷儿,你这趟去陇西,所见所闻如何啊?”
  公子稷挺直腰背,朗朗道:“此次稷儿沿着郿县与陈关,经过雍城……”
  秦王听得入神,公子稷未说完,这秦王一句话也不插嘴,并未因为公子稷不足十岁,便低看他一眼,少听他一句,双手微微半握了拳头,枕在了木案的边沿上。蒋泊宁微微低着头,一双眼睛却抬起来紧紧盯着上首的秦王,一瞬也不曾离开。越看,蒋泊宁只觉得越摸不着头脑,这秦王看起来面色红润,不过眼下有两道黑眼圈罢了,嘴唇红红,跟寻常上火没什么区别。
  蒋泊宁收回视线来,正想要再细细观察这议事堂书房有何异常,却听到门口出内侍尖声道,“魏后到。”
  殿中正回话的公子稷闻声,顿时收了话,侧身退到一旁。他的小书童随即跟了过去,蒋泊宁也凑过去站到一块儿。
  殿门开合的声音过后,魏后的衣摆缓缓拂过议事堂的青石地砖,终于停在殿中。蒋泊宁低着头,见那华丽的大红裙摆后头跟着一袭青灰色的衣裙,抬眼看上去,真是在芈八子宫外见过的那个可怖的老妇人,蒋泊宁记得,魏后唤那老妇人叫做“八姑”。
  公子稷先行跪地行礼,道:“稷儿参见母后。”一旁的张仪亦拱手道:“魏后。”
  魏后朝上首秦王福身行礼,侧身过来看了公子稷一眼,道:“是稷儿回来了。巧了,丞相也在。本宫来的不是时候,可王上得谨遵太医令的嘱咐用药,现在已过时辰,不得不来了。”
  魏后说着,身旁的八姑提起手中的木盒,魏后转身,抬手打开盒盖,取出一个青铜小壶并一只小碗来,缓步行到秦王的案前,将那小碗放下,端起小壶,手腕倾斜,浓黑的药汁从壶嘴涌出,将那小碗灌了一个满满。
  魏后将那只小壶交回身后八姑的手中,道:“王上,良药苦口,珍重身体才是。”
  秦王看着那碗药汁,皱着眉头撇撇嘴,道:“药须得见效才是良药,也不知太医署是干什么吃的!”话说如此说着,还是将那碗药汁端了起来。
  许是铜碗烫手,蒋泊宁看见秦王手腕微抖,几滴药汁洒在了木案之上。秦王一仰脖将碗中药汁喝了个干净,将那小碗交给魏后,道:“好了,辛苦王后了,回去歇着吧。”
  秦王这语气冷漠,听得蒋泊宁都是一瞬心惊,抬眼去瞧那魏后,却见魏后面上神色未变,似乎司空见惯一般,只又向秦王福身行礼,道:“妾身告退了。”说罢,领着那八姑便退出了议事堂。
  殿门刚刚合上,公子稷往前走,正要回去继续向秦王交代自己在陇西的见闻。一旁的张仪却先开口道:“王上,有句话,臣似乎不得不说。”
  公子稷见状,停住脚步,先顿在一边待命。秦王抬手向张仪虚虚一扶,道:“丞相但说无妨。”
  张仪道:“臣听闻,宫中有许多宫人乃是从前巴蜀两国进贡而来的,现下秦国吞并了巴蜀,不如将这些人遣送出宫去,免得有人心生怨恨,成了后患。”
  秦王不以为然,摆摆手道:“丞相亦是魏人,秦与魏多年交恶,寡人难道要将丞相赶出魏国去吗?”
  张仪哑口无言,蒋泊宁倒是没忍住笑,发出轻轻一声噗嗤。张仪瞪了蒋泊宁一眼,咬着牙没再说话。蒋泊宁暗暗大喜,想不到啊想不到,这秦王还是个怼怼王,这真是解气,真是解气!
  不过这秦王也真是头铁,吞了别人的国,还能这样放心任用,这骨子里的骄傲,还真是沿着血脉遗传下去。想百年之后的秦始皇,吞了六国却不杀贵族,压了最后,不还是被那些亡国权贵推翻了?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又何尝不是一朝天子一朝民呢?日后那些开国皇帝登了位后,有哪几个手上如此干净?谁敢把那些亡国之民放在自家后院里头啊?真傻!
  慢着!蒋泊宁猛地往秦王看过去,只见秦王那双枕在木案边沿的双手仍旧半握着拳,自手腕到指节,仍在微微颤抖。
  口腔溃烂,头痛失眠,手足颤抖,迷糊易怒。
  那侧公子稷还在与秦王对答,这面,蒋泊宁只盯着议事堂那关上了的沉沉殿门。
  八姑?不,是巴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