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蒋泊宁一撩开帘子,便见那白起这样一副罗刹面容,  一瞬间只觉得自己似乎刚刚到这战国世界,  又回到那巴蜀深山之中,一面恐惧着这秦国杀神,一面又得自己压下自己的恐惧,  喉头艰难吞咽一下,  扯着嘴角笑道:“好巧,  你这是去哪里?”
  白起偏过头,  垂下眼眸去,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肩头微动,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听说你要离开咸阳。”
  蒋泊宁爬出轺车,膝行到前头垂膝坐下,点点头道:“是了,  我要到鬼谷去寻鬼谷子,  丞相与夫人赠了我地图,还托了……”
  “为何一声都不曾与我说?”
  白起声音沉沉,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压抑着的怒意翻涌,叫蒋泊宁想要再缩回轺车里头去。
  蒋泊宁抿抿嘴唇抬头看他,道:“我想你军中未必有假,何况我这一去,  也并未与旁的人作别。”蒋泊宁心下暗忖,别什么呢?她这又不是去旅游的,依依惜别该是有归期才做的事情,她这一走,只是拍拍屁股不回头了,何苦呢?
  白起听了蒋泊宁的话,却未回应只言片语,只手攥着缰绳立在马上,大太阳下,黑冠黑衣黑马,宛如一座雕塑一般。
  蒋泊宁抬手挡了挡阳光,拧着眉头,另一只指了指百米开外那山坡之上的长亭,道:“去那儿坐一会,你觉得如何?”
  白起转过脸去,顺着蒋泊宁指的方向瞧了瞧那小小长亭,没说话,只点了点头,一扯手中缰绳,便引着马往那侧过去。车夫亦会意,手中马鞭轻点,驱着青铜轺车饶了缓路上了山坡,在长亭前缓缓停下。
  蒋泊宁扶着车夫的手臂跳了下地,拍了拍衣衫,往眼前的长亭走去。这长亭四面透风,建在这山坡之上,更是畅快舒适,亭中放了套木案软墩,白起早已跪坐在木案一侧。蒋泊宁走过去,道:“你怎知我今日要离开咸阳了?”说着,蹲下身来拍了拍那软墩,盘腿在白起对面坐了下来。
  白起道:“方才从丞相府出来。”
  蒋泊宁眼睛一亮,只道果然是张仪与明镜做的手脚,又问道:“平白无故的,去丞相府作甚?休了假,特意去寻我出去玩么?”
  白起嘴角微动,乜了蒋泊宁一眼,说道:“新任咸阳令魏冉昔年在我家乡郿县当过几年县令,与我族叔白山将军有些交情,我在军中得了假,住在山叔家中,今日清晨魏冉突然登门,邀我同去丞相府,我想着……”白起的话一瞬顿住,抬眼看着蒋泊宁。蒋泊宁不解,亦歪着头去看他,只等他说下去。
  白起蓦地看向别处,继续道:“到了丞相府,方才知晓,你要离开咸阳了,连归期都没定下来。”
  蒋泊宁点点头,低下头去思索了许久,却是道:“木头啊,如今这咸阳城表面看上去一片祥和繁荣,但地下暗潮翻涌,你一定得小心。虽然你在军中,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只有一句忍不住说,你日后无论如何,切记切记不可违抗君王旨意,还有就是……”
  “泊宁。”
  “嗯?”蒋泊宁抬起头来,直勾勾看着白起,尚不知为何他要打断自己的话,只等着他开口。
  白起眉心微皱,那双细长凤目亦微微眯起来,看着蒋泊宁问道,“你如实回我,你去鬼谷,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蒋泊宁一愣。这木头,是知道了什么吗?不可能啊,她的来历,只有她与唐姑果两人知道,再无第三人能够告诉白起。
  山坡上山风骤起,猎猎风声之中,蒋泊听见白起字字掷地有声:“巴子梁地动、二十万降兵、苏代,到如今你又在这临别时劝我,不可违抗君王旨意。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谁信口胡诌便能说出来的,你倒底是何人?”
  长亭中山风回荡,带着渭水平原上头烈日的温度,那一瞬,却叫蒋泊宁觉得脊背都凉透了。
  她一直觉得白起不过领兵打仗的木头块,老是没甚表情,人木木的,说话也直来直往的,却没想到这块她最安心的木头桩子,却是这样心细如发,将每一个她忍不住压不下说出来的未来之事,都记了个一清二楚。
  蒋泊宁忽地觉得肩膀一轻,一口气叹出来,整个人往下松了松。是了,她总以为诸如张仪、芈八子那样人物才精明可怖,那样人堆里头泡出来人精,她才用了百般心思去防备。却忘了像白起这样人,可不是孟贲那样只顾冲锋的大力兵士,而是日后在幕府中运筹帷幄的将军,他的心智,又怎会被前朝后宫的人轻易比下去呢?
  蒋泊宁抬头去看白起,只见那双凤眼晶亮,似摄人心魂一般,勾着她将心中的话尽数吐出来。蒋泊宁看了他半晌,“百年之后,秦一扫六国,一统中国,之后千年岁月,王朝更迭,王侯将相换了一批又一批。我的家,在两千年之后,那时早已没了秦,也没了什么齐楚燕赵魏韩,那时的文字与语言,都与如今相去甚远。白起,我不是此处的人,我要去寻鬼谷子,是想要回我自己的家。”
  白起听着,身形微微一动,却仍如同雕塑一般立着,不过眉头更紧了些罢了,一双眼仍旧盯着蒋泊宁。半晌,却喃喃道:“百年之后,秦灭六国,然后又被灭?”
  蒋泊宁点点头,想起他说过的家国先祖,只以为他是不忍,又说道:“在秦之前,也有多少国家朝代亡了?便是如今,周天子也不过屈居洛阳,早不复从前万国来朝的盛世。白起,你该知道,若是没有你,秦不可能统一,日后的你,会是秦国的护国柱石。”
  白起却笑了,道:“你不是说,我会杀了二十万降卒,被苏代威胁,你方才更是劝我莫要违抗君王旨意,日后,我是被我护的秦王杀了,不是吗?”
  蒋泊宁一惊,连连摆手,道:“我所知的东西,不会成为你日后结局,只要你听我的,一切都不会有事的。”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木簪子,撑着木案就要起身,口中说道:“我给你画六国地图,你只消记着,在哪一年,要先攻下那里,便……”
  蒋泊宁蓦地感到撑在木案的手一暖,只见白起捉住了她的那只手腕,叫她无法起身来。
  白起道:“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蒋泊宁似有不解。白起却捉着她的手腕直起身来,一瞬居高临下,只锁着她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你既是来自千年之后,如今这里每一个人的死活都与你无关,有你没你,二十万降卒我会杀,苏代也会有,秦王也终会废了我。若是你这样鲁莽,与旁人说起这样的话,你可知你会再也去不了鬼谷?”
  蒋泊宁挣脱不开,抬起头去看他,道:“我自是知道。可我一来此处便认识你了,你又不是旁人。”
  蒋泊宁所答似是并非白起所想,他那张脸仍旧冰冻,下颌线浮现又消散,咬咬牙坐回去,放开蒋泊宁的手腕,道:“你既然知道这许多,还要画地图来规劝我,为何不留下来?秦要百年才一统六国,你若是在朝堂之上,君王身侧,像秦相一般,什么得不到?何苦挣扎着回去?”
  蒋泊宁轻轻一笑,“木头!你觉得我是要荣华富贵的人吗?千年之后还有我的家人亲友在等我。更何况,朝堂波诡云谲,我若是行差踏错,这日后的情形便与我知道的历史差开十万八千里去,我知道再多,也无用了。”说罢,自己也叹气来,“是我懵了,还想给你画地图,我也只敢劝告你几句,‘小心苏代’,‘服从君王’,别的我再多说,只怕你的未来也不如我所知的那般了。”
  这一下,白起竟无话可说,真真如木头一般愣在那里。
  蒋泊宁见他无话,便说:“你莫要难过,如今我不过来此处数月,想来没做什么能影响未来的大事,日后你照旧是秦兵勇士,他日加官进爵,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将军。”
  说罢,蒋泊宁起身,拱手朝白起一躬,道:“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木头,你多珍重。”说完,转身走出长亭,打缓坡而下,又登上那青铜轺车,车夫马鞭扬起,马头调转,往外而去。
  四下通透的长亭中,白起黑冠黑衣,照旧跪坐在木案前头。蓦地,那双凤目里头精光一现,便见那尊雕塑活了过来,撑着木案从地上起身,大步跑出长亭。拴在一旁的黑马似乎也感受到白起的急切,鼻孔中吐着热气,嘶嘶低声鸣叫起来。
  白起抬手扯下缰绳,翻身上了马,脚下一点马肚,但听马鞭破空一响,半空中四蹄腾空,扬起的黄沙之中,黑马跳下山坡,追着前头的青铜轺车而去。
  青铜轺车粼粼远走,布帘之内,蒋泊宁背靠着那伞盖,明知自己正朝着鬼谷而去,心下却空落落的,想起在长亭中说的话,只想抄起拳头锤自己的脑袋。也不知说的那一句会错,万一白起听了她的话,日后命运更加不堪,那可如何是好?虽说不过一个古人,还是平行时空里头一个更无甚相关的古人,可这几个月来的相处,蒋泊宁即便锁起自己的良心,也做不到那样无动于衷。
  马蹄声骤紧,周遭猛地一顿,青铜轺车骤停,蒋泊宁的后脑勺又在伞盖柱子上磕了一下。
  “泊宁!”
  蒋泊宁一瞬便听出那是白起的声音,慌忙从布帘后头爬出来。一掀开帘子,只见白起坐在马背上,贴着青铜轺车停住。
  “怎么了……”
  蒋泊宁刚开口,只觉手腕上一紧,身子不稳,便被直直往那黑马背上扯了过去。
  白起攥住缰绳的手拢在一侧,一手控住蒋泊宁的手臂,她抬头,便瞧见那双眼睛,里头炽热万分,叫她忍不住后退。
  白起咬咬牙,低沉的声音竟压得柔软,道:“留下来,如何?”
  “留下来,你既然信任我,让我来当你的家人亲友,如何?”
  白起一字一顿道:“嫁给我,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改文名儿!因为这是个蒋泊宁和白起应该是“战国青龙学习互助小组”的关系,不该只养成老白。但头秃了只能先暂定这个……真.头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