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许多年之后蒋泊宁再被问起此刻是何感受,她只道如若有一道天雷从天灵盖劈下来,  一直通到她的脚趾甲盖,  将她从里到外都雷到透了木了。
  蒋泊宁双眼圆瞪,浑身一抖,愣住不能动,  身后是温热厚实的马背,  身前是白起那双炽热眼眸,  其中如星辰闪耀,  如烈火惹眼,并没有半分玩笑神色,只叫蒋泊宁心惊,也不管不顾自己在这高头大马上,手脚并用地挣扎着要往下头翻下去。
  蒋泊宁此刻没了脑子般地挣扎,白起却可还记着两人还在马上,忙锁着手臂去固定住蒋泊宁的声音,免得她从马上摔下去,  一瞬只觉得怀中像抱了一窝兔子一般闹腾,  一个不慎,还是叫蒋泊宁侧身滑了下去。白起眼疾手快,  单手护住蒋泊宁的身子,脚下马镫一松,手中缰绳放开去,身子一翻便随着蒋泊宁摔下马去。
  官道铺满黄沙,架不住黑马高大,  摔下地时,蒋泊宁只听身侧一声闷哼,慌忙从白起身上爬起来,拍着自己的衣袍后退了两步,心中忐忑,怯怯开口问了句:“摔伤了没有?”
  白起在地上缓了缓,侧着身子爬起来,右手握着自己的左手腕,一声哼也不再发出来,更别说答蒋泊宁一句。蒋泊宁见他这样,心下愧疚更是泛滥成洪灾,咬咬牙跟上去想要瞧一瞧他的手腕。白起却回过身来,将左手背在身后,抬起头来,右手往前一握,将蒋泊宁的手臂握住。
  蒋泊宁手臂一紧,只以为白起是装疼引诱她过去,既羞又怒,抬起另一只手就去拍他的手背,叫嚷着:“你放手!不要脸!登徒子!我都说了我比你小两千多……”
  尚未说完,蒋泊宁只觉脚下一松,半张脸已经覆上了一只温热干燥的手掌,将她要说的话都捂成了唔唔唔的声音,再发不出来。背后贴上一具宽厚胸膛,蒋泊只听见白起的声音贴着她耳根响起,带着隐隐怒意,轻斥道:“还这么鲁莽!还当此处只有你我两人?”
  蒋泊宁抬起眼去,便见车夫还坐在青铜轺车上,侧着脸往他们这边瞧,笑得一脸荡漾,正是吃瓜吃得兴起。这一眼,只叫蒋泊宁悔意顿生,不由得后怕起来。
  白起见她消停了,也放开捂着她嘴的右手,单手握住她的手腕,扯着她往官道边上走去,一言不发,一直到走到路边边上,才撒开蒋泊宁的手。
  蒋泊宁抬头去打量白起的表情,也不知该说什么,手指头搅着衣摆,只觉得心乱如麻,竟不知解,剪不断理还乱。
  白起瞧见她这样的神色,眸色亦黯淡了几分,顿了许久,道:“罢了。是我不好,你当我未曾说过那些话。你此去鬼谷,还需个把月功夫,也不知路上会遇见何人,你既然给我那许多劝告,礼尚往来,我也还你一句,莫要再如此毛躁,更不可轻信他人。”
  蒋泊宁看着白起,一瞬心中竟酸酸不是个滋味,正想开口说什么,却听白起又道,“愿你早日还家。”说罢,白起转身朝那匹黑马走过去,右手扒住马鞍,翻身上马,单手攥住缰绳,脚下点马肚,马蹄声响,黑马驮着白起,转头朝咸阳城走去。
  蒋泊宁三两步跑到官道正中,眼见那黑马远去,一瞬慌乱起来,张口便想大喊白起的名字,话到嘴边,却生生抑制住。
  她喊个什么劲儿?所为何?道歉赔不是?还是说别的什么?放着那张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地图,放着这辆入虎穴出狼窝赚来的轺车,不回家了吗?都是荒谬!
  她也不知为何与何时,白起竟有这将她留在身边的心思。她与白起是亲近些,却也远不至于郎情妾意的地步,敬佩也好,愧疚也罢,怎么扯也跟情爱扯不上关系。
  再说了,扪心自问,她蒋泊宁自打落在这战国乱世,便从来都没有一刻打算过要留在此处,如当初伯嬴说的那般,嫁去秦国当新妇,简直天方夜谭。
  蒋泊宁烦躁地一踢脚下黄沙,低低骂了一声,转身便跑向青铜轺车,连长凳都不用,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钻进布帘里头,喊道:“大叔,劳驾启程吧!”
  车夫长长噢了一声,但听马鞭起落,青铜轺车的车轮滚滚转动,与那咸阳城向北,一路向东。
  白起拉紧手中缰绳,制住马头,回身去看那官道,只能看见扬起的黄沙之中,青铜轺车越行越远。定定看了半晌,这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腕,只见那上头已肿了起来,轻轻一动便觉牵心钝痛。
  身下黑马似乎有灵,不管缰绳被扯紧,竟迈开步子带着白起往咸阳城走去。白起回过神来,脚下夹了夹马肚,道:“你这牲畜也劝我放手不是?”说罢拍了拍黑马脖颈后头的鬃毛,喃喃一声,似是自嘲,笑道:“罢了。”
  望着前头的巍巍咸阳城,白起一颗心只忍不住想脑后那官道上发生过的种种。只叹到自己素来被称赞沉稳冷静,怎得一听那鬼灵鬼灵的丫头说要走,竟然慌了手脚没了头脑,直赳赳冲上去,还把人家扯到自己马上,逼问人家可愿嫁给自己。
  真是,连自己都觉得蒋泊宁骂他的那两句“登徒子”骂得好,倘若他白起在路上走,见别人如此对一个姑娘,只怕也会提着刀上去揍那人一顿,如今,却是自己实打实昏了头脑。
  白起随着身下黑马一颠一颠地往前走,不住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倒底是如何会对蒋泊宁说出那些话来,是那丫头太鬼精有趣,还是被她一遍遍劝告关心所动?白起摇摇头,只一概不知。
  若追根究底,他只知道,他们大秦男儿打小学的就是直爽,喜欢那个姑娘就站到那姑娘眼前,堂堂正正地说出自己的心意。想要一个姑娘,便一辈子对姑娘好,要将自己的姑娘揣在怀里疼爱!他军中哪一个弟兄不是如此?可他二十年来,未曾想要过任何一个姑娘,唯独那丫头要走时,他千般万般个不愿意,只想如同在巴蜀深山里那般,找根牛皮绳索将她捆在腰间算完。
  可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唯一一个他想要的姑娘,竟说来自什么千年之后。纵使白起早已猜到端倪,也还是忍不住骂一句“狗屁”,怎么身边兄弟一个个定亲娶妻生子,独他一个如此背。
  这一下,无论他再不舍,这头放不下家国族人,那头拦不住心尖尖的人,只一人一马,独自回城。
  打咸阳城门而入,过咸阳城主街,白起掉转马头,绕入秦王宫脚下的东坊宽巷,在白府前头停马下底,小厮跑下台阶,从白起手中接过缰绳,道:“小起爷,将军喊您回府后即刻去见他。”
  白起眉心微皱,他族叔白山不常如此,许是当真发生了什么大事,便问小厮道:“我出门后,可有什么人来过家里?”
  小厮回道:“宫里头派人来过,递了名帖直接领去了将军眼前,在书房里头呆了好些时候才出门来。”
  白起垂眸思索片刻,道:“知道了,我这就去书房。”说罢拍拍袖口衣袍,将左手背在伸手,迈进白府大门,朝东面书房走去。
  白起前脚刚迈入书房小院,便见族叔白山打里头走出来,身着武官黑袍,腰间配剑,已是一副要入宫见秦王的扮相。
  白山见白起来了,一拍腰间黑剑,道:“侄儿!去换衣衫,随我入宫。”
  白起走上前,拱手行了礼,道:“宫中发生何事了,怎么如此急召叔父入宫?”
  白山正要说话,双眼却一瞬瞧见白起身上黄沙污渍,细细一看,见他手腕怪异,抬手便要去抓他手腕来细细瞧一瞧。
  白起收回手去,沉着扯谎道:“骑马不慎,马具未安紧,从上头滑了下来,手腕扭了一下罢了。”
  白山一双斑驳眉毛皱了皱,斥道:“怎么这样不当心!打小在马背上玩大的,如今加了冠入了军中,还如此吗?”
  白起低下头去,恭顺不答。白山斥了两句,撇撇嘴又道:“快去换衣裳取剑,寻一副镇痛膏药贴在手腕上。”说罢,望着门口叹了口气,道:“王上病危,是要下诏书了,三公具齐,王上还下令让在咸阳的武将都得去宫中听令,我奉命入宫,你随我前去。”
  白起心下一惊,今年秦王如今尚未过半百,怎么会猛然病危?未等他思索过多,只时间紧迫,白起颔首称是,转身出了书房小院,回到自己房中换了一身衣衫,取了配剑便跟着白山策马入了秦王宫。
  黑瓦黑墙的秦王宫,比平日更添了几分肃穆压抑,青天白日中黑燕飞过,往日这对于秦国来说的象征着吉祥的国鸟,在今日竟也蓦地让人觉得心中闷闷,总有些莫名不好的兆头。
  白起随着白山到了秦王寝宫外殿,交了配剑,入了殿中,抬眼便见大殿之中武将们三三两两聚做数团,张张黝黑面容上尽是眉头深锁,唇角深陷,谁都不说话,眼睛却左顾右盼,只焦急等待。
  白山偏头对白起道:“旧例秦王宣旨下诏,定储君交付王位,前朝里头,太傅太史太尉三公,与王族族长,他们四人在便可,今日这样如此,召见一干武将守候,只怕我们王上,是很不放心这王位啊!”
  白山话音刚落,便听前头内侍高声宣道:“秦王到!”文臣武将纷纷随之躬身行礼,道:“王上!”
  上首传来一声沉沉沙哑的“免礼了。”白起直起身来,抬眼往上望去,只见秦王鬓发斑驳,双目混沌,乍一看,只觉是一个耄耋老人。白起一惊,数月出征巴蜀之前,他方才在三军誓师时,见过意气风发的秦王。
  秦王抬起眼来,努力要看清殿中的一个个文官武将,这,该是他最后一次,如此俯视他的臣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万千星辉年度最惨评选:
苏代:辞职,破财,丢老婆
白起:情伤,工伤,要加班
秦王:我快嗝儿屁了都……
白起:失敬失敬
苏代:告辞告辞
最近想小修一下文,大情节不变,如果是一直看的小天使不必回头翻,对后头没影响,当天改了什么地方我当天更文的有话说会提一下,想看可以回去瞅两眼~新手上路,多谢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