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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多么惬意的生活啊!

            想象总是美丽的。但是,不行!政府里能人多着呐!早就识破你这些全真老道的奸计了。朝廷明确规定:躲在深山老林里修炼的道士,人数最多只能两三个,绝对不能超过三个!“违者治以重罪,亲故相隐者流。”朱元璋的所说的重罪,绝对不像后来的死刑缓期执行,而是干脆地剥皮萱草!大伙儿看得清楚,不少官员只贪了些许银两,这人皮便亮晃晃地摆在衙门之外了。看到这架势,谁不要命还敢呼朋唤友去修什么仙呀?

            道教被这一系列组合拳打得头昏脑胀,龙虎山张家除了头昏脑胀之外,还很有些肉疼。明太祖洪武二十八年(公元1395年),政府命令,全国的和尚道士到京城去参加职业考试,不合格的不发给度牒。一家伙就革除了一大批吃八方饭的和尚道士。随便,还把张天师手中颁发度牒的业务给收了回来。大家都知道,这可是一门花差花差的买卖呀!

            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此绕过了龙虎山,直接地流进了国库里。张天师一家的心里,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子!但有什么办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家这时还只知道心疼银子,没有料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开始玩起了他的双手互博之术,表面上,他假惺惺地命张真人掌管天下道教,稳住正一派广大道教群众的人心。内里却是另有一番安排,他在京城专门设立了一个职官:道录司。官员计有:左右正一二人,左右演法二人,左右左至灵二人,左右元义二人。官不大,最高是正六品。但政府规定得很清楚,“道录掌天下道士,在外府州县有道记等司分掌其事。”

            张天师上下大眼瞪小眼,不是交代俺们龙虎山掌管天下道教事务么?怎么突然间,冒了这么多政府官员出来?这万一出了事,谁出面说话算数?

            有几个不懂事的小道士便愤愤不平起来,到底是下面的官员乱来,还是皇帝说话不算数?咱们不如闹将起来,到京城评理去。至少,也得问它个机构臃肿,职权不分之罪!——还好,这几个年轻火旺的家伙,被几个老道士在山门口死命拉住,这才没有闯下大祸来。

            从京城的金銮殿上射出的那道阴戾之气,在龙虎山顶不停地盘旋。仿佛一朵浓重的黑云,低低地压在山头,不时还会劈下一两道闪电来。正一派的道士们无辜地看着黑云越压越低,满脸绝望,却是连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

            事情到后来几乎到了荒诞的地步,据沉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记载,“洪武有诎,凡火居道士,许人挟诈银卅两、钞五十锭,如无,打死勿论。”

            火居道士,指的当然就是正一派的门下。沉德符的《万历野获编》是一部可信度很高的史书,如果这一次的记载也属实的话,从中可以明白地嗅到到朱元璋对道士们的鄙薄厌恶之情。政府居然允许人们敲诈火居道士,只要是银卅两、钞五十锭以下就没有关系。如果道士不给钱,被打死了官府也不追究!

            听到这道荒唐的律法之后,被集中在一间间孤独的道观里的道士们,恐怕再也不会嫌地方太挤了吧?

            (七十五)

            孔家人曰:“天下只三家人家:我家与江西张、凤阳朱而已。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张岱  《陶庵梦忆.孔庙桧》

            当初张岱游曲阜孔庙的时候,有两件事情让他觉得很诧异。第一件事,他在那里看到一座楼,上面挂了一个大匾,上书“梁山伯祝英台读书处”。张岱说,他当时的反应是“骇异之”。不知道这块匾现在还在不在?要是还在,我去了也会感到“骇异之”。这孔家的子孙没有文化么?怎么忘记了孔子的教诲,“不语怪力乱神”了?

            第二件事是他发现,在孔氏的家庙中,孔家人用小木匾写了历代帝王的祭文,整整齐齐地挂在东西墙壁之上。但是,“庙中凡明朝封号,俱置不用”。张岱所处的朝代正是大明朝,但孔家人就是想显示那种清高(或者傲气)。本朝的东西俺们就是不用,要用就用“古”的。如果要挂上明朝的也可以,等明朝灭亡了再说吧!

            张岱赞叹道,这样的做法,“总以见其大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大气,孔家人才有本钱不屑地说:“江西张,道士气;凤阳朱,暴发人家,小家气。”

            凤阳朱的小家子气比较容易理解,历代的朱皇帝们,性格上多偏于阴戾,不具备前朝那种汉唐大气。孔家传人喜欢在背后说人闲话,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过,说凤阳朱一股小家子气,倒还真的一语中的。

            令人奇怪的是,龙虎山张家,怎么在孔氏口中是“道士气”?张家本来就是道士嘛,未必还能嗅出一股和尚味来不成?孔家人用鄙夷不屑的语气,说出“道士气”这三个字来,的确很令人费解。

            让我们先来看看什么是“道士气”吧!

            道教在东汉末年兴起之时,基本上是杂乱无章的。清修炼丹者有之,如祖师爷张道陵;拉杆子造反者有之,如“太平道”的张角和天师道的张修;招摇撞骗卖弄者有之,如上门调戏孙策的于吉和调戏曹操的左慈。在这一时期,连什么是道教都还说不清楚,更不用提什么“道士气”了。

            “道士气”的真正形成,应该是在南北朝时期。当时的人们一提到道士,立刻会在脑海中映出一个宽袍大袖,仙风道骨,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形象。著名的灵宝派道士陆修静,与山水诗人陶渊明一起,到庐山东林寺拜访高僧慧远。三人清谈忘机,不知不觉跨过虎溪。留下了千古佳话“虎溪三笑”。当是时也,陆修静先生的那股脱俗的“道士气”,足令天下士人,个个悠然神往之!

            到了唐朝之时,这股“道士气”依然还风行世间。在当时读书人的心目中,一个道士的气质和风度,应该是符合下面这首诗的描述: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韦应物《寄全椒山中道士》

            落叶空山,无际可寻。唐朝时候的不少人,出家修道,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洒脱。那时的龙虎山天师们,也多不以富贵为念。第十五代天师张高大醉长安酒肆,携天师玉印,长笑而去的逸事,正是大唐盛世之时,“道士气”三个字最佳的写照。

            如果曲阜孔家在这个时候嚼舌头说闲话,估计也不至于拿“道士气”三个字来嘲讽人吧?

            但是,到了宋元之后,尤其是在明朝,事情起了变化。这个时期的道教,渐渐走入了一条死胡同。道士们要么眼光太高,只盯着金銮殿上那几个昏君的宝座。用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把皇帝骗得晕晕乎乎的;要么眼光又太低,拼命去迎合下层民众的迷信,专门去搞些装神弄鬼的勾当蒙钱。这些东西基本上都可以算作是短线操作,缺乏长期的眼光。皇帝不是个个都好骗的。而下层的民众,稍微多受点教育,自然就知道狐狸只是一种不太讨人喜欢的小动物而已,用不着挥着桃木剑喊打喊杀。

            这一点和尚们就做得比较好。下层民众的工作,他们做得不比道士们逊色。但与此同时,他们更注重发展自己的理论知识。就算那些鼻子朝天的孔子门生,也不得不承认,佛家的东西还是很有道理的。历来的儒学大师,如明朝大儒王阳明、陆九渊等,都从佛家那边吸取了不少功力。

            随着教内人才的逐步枯竭,道教的理论慢慢地停滞不前。从明朝以来,越来越显得等而下之。儒家的读书人,往往带着冷笑,袖着手站在旁边,看着道士在昏君面前装神弄鬼地忙个不停。心里盘算着等昏君归天后,如何才能砍掉这颗戴着华阳巾的人头。

            对于道士们的扶乩、捉鬼、算命、风水等勾当,真正的读书人更是不屑一顾。他们之所以还能容忍这些东西存在,一是觉得这些东西,多少可以对想做坏事的人起到吓阻作用;二来呢,下等人迷信,我等偏偏不信,更能显示出自己高人一等的智力优势!——这大概也是历来儒家人士自己不信“怪力乱神”,却多半不反对家人相信的主要原因吧?

            当代表儒家正宗传人的孔家人,和儒家读书人张岱相遇在曲阜孔庙,望着庭中千年屹立的古桧。一脸不屑地谈起龙虎山张家时,在他们的心目中,几乎同时出现一个满身“道士气”的形象:

            一身油腻腻的道袍,许久未洗的长头发。七星冠,令牌,铜铃,桃木剑,掉了不少毛的拂尘;山羊胡子,满口黄牙,瘦削的脸庞,骨碌碌转动的、狡猾的小眼睛;满是香灰的桌案,半明半暗的蜡烛,纸钱,满庭院乱舞的黑灰,跪了一地的愚民……

            张岱和孔家人一齐摇头轻笑,一种千年以来积淀而成的优越感,使他们眉目间神采飞扬。在他们的头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给古老的孔庙染上了最后一丝光彩。

            ——让张岱和骄傲的孔家传人始料不及的是,当龙虎山张家没落之时,曲阜孔家也没有多少可以骄傲的时间了。

            落日的余晖,同样笼罩在龙虎山之巅。此时的张家,已经是高门大宅了。山下有数不清的良田,田间有无数埋头辛勤劳作的佃户。张正随先生当年“虽家贫而不吝”的窘迫生涯,早已成为了历史。

            当人们改变了自己的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悄悄地改变着人。

            问题是,变得有钱了之后的张天师们,和别人见面的时候,还能够自称“贫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