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瓯缺 > 第2章

第2章



                                    

        御赐鞍马,虽是常有的事,但让受赐者自己到御厩中去挑选马匹,却是破例的殊恩.官家还怕刘锜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别回溯了往事,说四十年前秦凤路沿边安抚使王韶收复洮、河两州(那确是震铄一时的殊勋),凯归京师时,先帝神宗皇帝曾让他自己去天厩中挑选马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援引过这个特例.

        虽然是官家的亲信,经常受到脱略礼数的待遇,刘锜却宁可官家对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愿自居为、更加不愿被人误认为近幸的一流,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会觊觎非分之赏、破格之恩.他刘锜不愿接受这个.他宛转地辞谢道,自己还没有出过什么力,立过什么功,怎敢与先朝大臣相比,领此过分的厚赏.可是官家的恩典却是一种更巨大和温柔的压力,他绝不允许刘锜对他的恩典再有半点儿异议.他连声催促刘锜快去选马,休得推辞,还说:

        "天下的良骥骏马都荟萃于朕的御厩中,卿可要好好地选上一匹,"然后意味深长地笑笑道,"卿无论今日赍旨西驰,无论异日有事疆场,都省不掉一匹好脚力.朕特以相赠,用心甚深.卿断不可辜负了朕的这番心意."

        刘锜还待推辞,忽然从官家的微笑中领悟出他的暗示,一道异常的光彩突然从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来.官家高兴地看到刘锜已经领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

        "刘锜真是可儿,三言两语就揣测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厮还在朕面前中伤,说刘锜一介武夫,终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头使用之人,都经朕多年培养,强将之下岂有弱兵?"官家喜欢的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在小小的斗智中打败以聪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爱刘锜了,索性进一步满足刘锜的愿望道:

        "朕久知卿在京师有'髀肉复生'之感,几番要待外放,经大臣们谏阻.这遭北道用兵,朕决心派卿随同种师道前去,他的副手,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愿."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刘锜的心事,使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恩赏,他带着十分感欣的心情,与张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往天驷监去挑选马匹.

        (二)

        入内内侍省都押班张迪是政宣时期①官场中的一项出色的产品,一个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活跃分子,一件活宝.

        既然是内监,在生理上,他是个已经变了形的男子,还未曾变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两性之间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尴尬的、两栖的生理地位并不妨得他在宫廷和政府两方面的烜赫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能够恪遵官场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体力行,毫不含糊.

        那四句格言是:

        要牢牢捧住得势的人.

        要坚决踢开那些霉官儿.

        要念念不忘地记得应该牢记的事情.

        要了无痕迹地忘记应该忘记的事情.

        这看来是够简单的,但既然成为格言,就不是每个官儿都能轻而易举地把它们做到.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羞耻之心,在趋炎附势之际,不免稍有扭捏;有的官儿多少还有点情面观点,与故人割席时,不免要拖泥带水.这两种人犯的错误,看来不算很大,却与做官的原则水火不相容.张迪对他们是深恶痛绝的.有一天,灸手可热的大内监梁师成问中书舍人王孝迪为何不蓄须?王孝迪回答得果断爽利:"爷之所无,儿安敢有?"这样的捧场才算合了张迪的脾胃,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人.

        官场上还有些官儿的记忆力很差,有时忘记了应该牢记的事情;有的则相反,记性太好,偏偏记得应该忘记的事情.开府仪同三司李彦曾经做过杨畏的下属,如今杨畏已退处闲散之地,李彦飞黄腾达,早已躐过他的头顶.杨畏偏偏要倚老卖老,卖弄他的好记性,在别人面前,有时甚至当着李彦的面,提起当年旧事.可笑这个杨畏,在先朝时以善变著名,人称"杨三变",到了关键时刻,反而变得毫不机变了,这就注定他只好坐冷板凳终身.

        比较起那些倒霉的官儿,张迪身上的优点就显得那么突出.

        他除了从绝对、纯粹的利害关系上来考虑问题外,几乎把身上所有的水分——人情、传统的道德观念、人们的议论等等全都挤干了,它们是从哪个古老的世界中遗留下来的残渣余滓,是自己宦途上的绊脚石,必须把它们全部消灭掉!

        此外,他还具有与最高统治层接近的这个有利条件,谁应该捧,谁可以压,什么是必须的,什么是不必要的,他都能作出正确无误的判断,在捧与压的两方面,他都是由衷地、丝毫没有保留地形之于辞色.他的这种赤裸裸的势利,竟然坦率到这样的地步,以至于他的变化多端的面部表情就像一面兽纹铜镜一样,人们只要看一看它,就可以照出自己的穷亨通塞.他在当时被公认为是一部活的缙绅录,一架精密度十分可靠的政治气候测温表,一个炉火纯青的官儿——虽然他的公开身分还不过是内监的头子,却拥有很大的潜势力,是几个政治集团的幕后牵线人.

        当他今天亲眼看到了官家对刘锜恩宠有加,立刻使自己相信他一向对刘锜是抱有好感的,甚至对他是巴结、讨好的.对于官家给予恩宠的人巴结、讨好,这对他好像是一种生理上的需要,(禁止)上的享受.他既然奉了官家之旨,钦定为向导之职,为什么不把这个刘锜引导到亲密友善的道路上来?

        他立刻派两名小内监跑到天驷监去通风报信,这里摆开队伍,让一群小内监簇拥着,找个机会,笑嘻嘻地开口道:

        "太尉②今日荣膺懋赏,圣誊非凡.咱家得以追侍左右,也是与有荣焉!"

        这是个甜甜蜜蜜的药引子,接下去就可以引出一大箩好话,他自己向来就把这些好话当作人参、鹿茸等补品吃下去而肥胖起来的,它们并没有使他产生消化不良症.他以己度人,相信刘锜也一定有此同好,于是摆出一副给人进补品的架势,等候领赏.没想到刘锜只是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

        "刘某无功受禄,谈得到什么光彩不光彩?"

        "太尉休得过谦.近日里,官家为了伐辽之事,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今日太尉一来,官家就高兴非凡,荣典迭颁,还将畀以重任,可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不但是讨好,而且还含有从小道中打听消息的意思,刘锜索性给他个不理不睬.张迪这才明白此路不通,只好换个题目说:

        "昨夜高殿帅③宴请向驸马,济济一堂的贵宾,还传来了东(又鸟)儿巷、西(又鸟)儿巷的三四十个姐儿们.吹弹歌唱,好不热闹!向驸马、曹驸马都曾多次问起,怎不见太尉驾到?"

        "原来如此.刘某昨夜有些小事,却不曾去得."

        这又是一颗实心冷汤团,张迪只好挺起脖子硬咽下去.

        两个沉默地走完一段路,张迪重新想出一个好题目来:

        "想当年,太尉未来东京供职之前,天下进贡的良马都归太仆寺群牧司掌管牧养.如今禁军用马,通由西军挑选了补上,省得多少转手.只是太仆寺真正成了闲曹,大小官儿只会吃干饭,领请受,朝廷倒是白白地养活了他们."

        说话涉及到刘锜经营的业务,最后一句还多少有点替朝廷抱屈的意思,刘锜的神色才略为开朗些.张迪乘机扩大战果,继续说道:

        "如今群牧司,冷冷清清,好不凄惶!倒是天驷监里着实养了百十匹好马,用着三两百个小内监伺候它们,天家厩牧,毕竟非凡.太尉是当代伯乐.这些名骥要经太尉鉴赏品评,才能声价百倍哩!"

        "俺省得什么,"天驷监中有些马匹,还是从西军中挑来,多数都经过刘锜的手,他也很想去看看,因此谦逊了一句道,"停会儿去内厩参观时,要烦内相指引了."

        "当得,当得!太尉要参观内厩,都包在咱家身上.可笑天驷监的谭头儿,枉自当着这分差使,终日只晓得品酒点菜,哪有咱家对这些御马在行?"然后他好像决了堤的河水漫无边际地谈起来.他指着宫苑中一块空场,说:"太尉看那片马球场子,可惜日前正在冬令,闲落了,没人使用.不然的话,咱家奉陪太尉进去看看.内廷的马球演习可妙啦!不说别的,单是那些官嫔,一个个都摒除了内家妆束,换上一套窄窄小小、娉娉婷婷的骑装,侧身斜坐在小骊驹上,追逐着小小的球儿.有时还要演习骑射弹丸,彼此雷奔电驰,卖弄身款.这五光十色的服装,配上镶金嵌宝的鞍辔络头,还有那闪闪发光的银铃儿在箭道上叮叮当当地响着.这个光景呵,可不是一幅艳绝丽绝的《宫苑试骑图》?"

        张迪信口开河地说到这里,忽然掉头左顾右盼了一下,挥手示意小内监走远一些,自己压低了声音,诡秘地说下去:

        "太尉可知道这玩马球的还不止是那些宫女.贵妃和帝姬④们也玩这个.势倾后官的小乔贵妃和皇九子康王的生母韦妃都是从这马球上出身,才遭际官家发迹的,如今官家还要她们驰逐.荣德帝姬的骑术,宫中数她第一,等闲的男子都比不上她.她和曹驸马在这里箭道上赛起马来,驸马老是落在后面摔筋斗.就是为了这个,曹驸马才兼着马军司的差使.官家说过且叫曹晟那厮到马军司习骑三年再和朕的女儿赛马.又曾说笑过,这差使要让朕的这个爱女去当,才算人地相宜,比她男人强得多啦!谁知道差不了一点儿,荣德帝姬就是太尉的同僚."

        按照张迪的想法,内监们透露有关宫廷的每一条新闻掌故,都是一笔价值昂贵的礼物,现在他讲到小乔贵妃、韦妃,讲到荣德帝姬和曹晟的秘史,这些对于身在马军司当差的刘来说都具有头等重大的意义,他张迪可要拣拣人头才愿送这笔礼哩,但愿受礼的人识货,领他的情才好.

        可是他在刘锜沉着的面部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他是否对这些新闻感到兴趣,算不算得是个识货知趣的受惠者.

        天驷监的执亭内监们得到通报,早就在大门口迎接刘锜.只有头儿谭稹没在家.谭稹一身兼了那么多的差使,什么使、什么使的弄得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再加上到处忙着赴酒宴,几天中也难得到天驷监来转一转.有人心怀妒忌地说,他干了这些肥缺,自然吃得饱了,怪不得他本人就像一匹油水十足的高头大马.他说:别人还把三衙⑤八十万禁军的饷项吃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