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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才不过吃点马粮,算得什么,何况天厩中的御马,一匹匹都养得膘肥肉厚,他哪一点对不起官家?

        张迪果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一进天厩,先就陪刘锜去看一座门口标着玉牌,玉牌上嵌了"八骏图"三个金字的厩房.天家厩牧,气象不凡,何况这座"八骏图"在御厩之中也算是苜屈一指的.所谓"八骏",是经过特别挑选贡呈进来的八匹纯种白马.它们个子的高矮、肥瘠,色泽的明亮、光采,甚至脸庞的样子都是十分类似,现在再加上人工的打扮修饰,更像是一母所生的了.官家亲自按照周穆王的八骏的名字,为它们命名,特别制了玉牌,挂在它们的颈脖上,如果没有这个标识,就很难把它们一一识别出来.

        他们又去看了另外一座名为"五龙会"的厩房.那里养着五匹颜色各异的名骥,也各有—个漂亮的名字,白的那匹称为"雪骐",黑的称为"铁骊",青的称为"碧骢",赤白间色的称为"玉騢",黄黑间色的称为"黧騧".马匹本身的颜色加上披在它们身上,搭配得非常协调的锦帔,给人们造成目迷五色的感觉.

        无论八骏,无论五龙,或者其他的御马,它们—例都是牲口中的骄子,畜类中的贵族,生活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它们懒散地踢踢蹄子,娇贵地打个喷嚏,有时还要忿怒地扯动背上的皮,甩甩尾巴,命令驯马的小内监替它们搔搔发痒的背脊.这里不但小内监是它们的奴仆,就是有职分的大内监也得伺候它们的颜色,以它们的喜怒为喜怒,这些娇贵的御马只有看见陌生人进来时,才昂首竖耳地长嘶几声,表现出"天马不与凡马同"的一世气概.

        张迪排斥了所有内监的发言,独自垄断了御马的介绍权.他说自己熟悉御马,倒没有夸张.他几乎背得出大部分御马的谱系、种族、来源、本身的经历、遭遇以及各种特点.他说这匹"玉騢",小乔贵妃骑了几年,本待放出去,后来官家念旧,仍把它留下来,置身于"五龙"之中,顿时声价十倍.又说那匹领袖八骏的"追风",额角上有块紫斑,《相马经》上说是贵种的特征,它果然取得超群轶伦的地位.然后他慨叹马匹也有穷亨通塞的遭遇,这里是三分天意,七分人事,好像它们也都是列名在他的《缙绅录》中的大小官儿一样.

        他特别引导刘锜去看了一匹名叫"鹁鹆青"的骏骡.

        官家早年自家经常乘骑的是一匹被地称为"小乌"的黑马,因为它联系着官家一段私人生活,因此受到特别宠爱.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马),它终于到了不得不退入冷宫的年华,如今就让位于这匹鹁鹆青了.

        鹁鹆青与张迪已有数年相知之雅.他们各自用了自己的方式向对方打招呼.鹁鹆青从张迪亲昵地抚拍它的臀部的动作中,对整个人类产生了一种偏见.认为人活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任务,莫过于给它进点"补品".它果然听到张迪用着高级辞令介绍它道:

        "这匹鹁鹆青是官家心坎里的宝贝.它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有超光逾影之速,无惊尘溅泥之迹.算得是天上的龙种,人间的绝品,童太师整整化了三四年功夫,才把它觅到手,急忙进御.太尉倒要仔细鉴赏鉴赏它,才不虚今天来御厩走一遭."

        鹁鹆青虽然还没有学会人类的语言,但对于张迪的表情和语气是完全理解的,它一再摇摇自己的长耳朵,表示绝对同意他的介绍.鹁鹆青和张迪两者的这种神气.在官场中,当一个新贵被介绍于别人时,也常可以看到的.

        然后张迪又陪刘锜去看了郑皇后在宫中乘骑的那匹名为"騕褭"的小自马,它是由于身段袅娜,体态轻盈,而得到这个漂亮的命名的.可是圣人⑥这两年有点发福了.懒得乘骑.连带这匹"騕褭"看起来也不见得那么苗条了.

        尽管张迪的介绍,舌灿莲花,尽善尽美,骑兵军官出身的刘锜却有着自己的品赏和评价.他看得出这些御马大都来自塞上和河湟地区.一般都有良好的出身和健全的素质,当年也曾驰驱疆场,载重致远,的确都非凡品.可惜一进御厩,受到过分的照拂,习惯了娇生惯养的生活,并且把活动的天地压缩在天驷监这个小小的范围里,这就使它们发生质的变化.它们越来越失去原有的骠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却沾染上纨绔公子的派头儿.不要看它们表面上还是神情轩昂,实际上已是虚有其表,派不了什么正经用场.一句话,这些在天厩中打滚的御马已经落到单单只成为宫廷装饰品的那种可悲的境地中了.

        不但善于识马并且也爱马成癖的刘锜对此产生无限感慨,他强烈地意识到照这个样子驯马,事实上就是对良马的最大的糟蹋.可是他立刻明白,此时此地,面对着内监们流露出这种对宫廷生活的非议是不合适的.他抑制住自己的思想活动,然后在散厩中挑了一匹不太显眼的白马.它也有一个应景的美名儿,叫做"玉狻猊".他挑中它是因为在它身上还看到一些野性未驯的地方.乘着一时兴致,他就势脱去罩袍,在箭道上试骑一回.尽管他有分寸地控制着自己没有放松缰绳大跑,但是一个训练有素的骑兵军官的矫健的动作和悦目的身段还是不自觉地呈露出来.惹得在一旁观看的张迪不住地拍打着大腿,称赞刘太尉的高明的骑术:

        "今天咱家算是开了眼界.'棘盆'⑦中献艺的小旋风,枉自轰动了半座东京城,哪有太尉这副身手?"

        接受官家的赏赐有一连串不胜其繁重的仪节,刘锜回到前殿,好不容易挨到酉初时分,才看到内监们按照钦赐御马的规格把玉狻猊打扮出来.它身上披上锦帔,头上簪上红花,又配上一副御用的八宝鞍辔,这才簇拥着刘锜缓缓转回家里,显然要他在归途上充分享受这一分膺受御赐的莫大光荣.

        对内廷的这套繁文缛节,刘锜早已熟悉到令他发腻讨厌的程度了.这时东京市上已经华灯初上,行人如织.刘锜骑在马上.尽量要躲避那些涌到他周围来的行人们投来的欣慕的目光,希望尽快地穿过热闹的州桥街、府前街,取一条比较僻静的道儿回家去休息.可是受到张迪再三嘱咐的内监们偏偏不肯给他这分自由.越是在热闹街道上,他们越要放慢脚步,几只手同时笼住了马络头,把这匹御马和光荣的骑手一起放在东京的大街上炫耀示众.

        有人竖起拇指,高声喝彩:

        "有巴⑧!"

        无数行人被吸引过来,应和着这喝彩声,大声地赞叹着,把包围圈缩小到使他们这行人寸步难移的程度.内监吆喝着,挥舞手里的鞭子,作势要把行人赶开.人们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了好几次,结果仍然把他们包围在这个流动的小圈子里.

        这时刘锜忽然想到自己不幸而成为被示众的对象.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丑恶和可耻的了.他皱着眉头,摆摆手,仿佛要想把这个令人作呕的想法从脑子里挤出去,然后另外—种思想好像一道奔泉猛然冲进他的头脑,这就是他刚才在内厩中曾经想到过、抑制过的想法,而此刻又偏偏这样不合时宜地灌注到他的心里来.他把自己的命运和那些养尊处优的御马的命运联系到一块来了.

        他想到这些御马虽然用了珍珠磨成的粉喂养饱,实际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他又想到那些玩马球、射箭弹丸的宫嫔虽然用黄金缕成的丝穿戴起来,实际上也不过是一些宫廷中的装饰品,而他自己,一个觥觥的男儿,自从来到东京后,无论一向在宫禁中进进出出,替官家当些体面的差使,无论此刻在州桥大街上骑着御马游街示众,实际上也无非是一种宫廷装饰品.

        朝廷煞费苦心地在禁军中间挑选出四名身材高大、髯须威严的士兵.每当大朝会之际,他们就顶盔贯甲、手执用金银铸成的象征性的武器,分别站立在大殿的四角,人们称之为"镇殿大将军".刘锜痛苦地感觉到,他自己尸位的马军司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其实际的作用就和这些"大将军"一样,都不过是朝廷中的摆设品.

        他为此万分感慨.

        (三)

        刘锜回顾了自己这段可耻的生活经历:

        他是三年前从西北边防军中调到东京来当差的.犹如这些从边庭进贡到宫廷来的御马一样,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把这种调动看成为跃升的阶梯.他自己也带着年青人的炽旺的功名心和强烈的事业心来到京师.所谓事业,就是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他是军人,他想着手整顿在京师的禁军,那支军队历年来、特别在高俅当了殿帅以后,确已腐败不堪,必须大力淘汰更新,才能重振旗鼓,成为国家的劲旅.此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去前线效力,驰驱疆场,无愧于一个将门之子的本身职分.但是,无论要实现哪一项事业,首先就需要有一定的官职和地位,他知道没有官职地位就谈不到建功立业.他确实想做官,但在主观上与其说是为了博取富贵,毋宁说是为了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

        在功名的道路上,他确是一帆风顺的.

        宋朝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朝代,东京的上层社会对于来自西北的灰仆仆的军人一般都采取歧视和排斥的态度,但对于刘锜却做了例外的事情.他们把官场和应酬交际的大门都向他开放了,供他在这里自由驰骋.刘锜之所以受到这种特殊待遇,是由于他具备了其他军人很少具有的优越条件:

        第一,他有显赫的家世,他的父亲刘仲武是当代名将,在种师道之前,多年担任西北边防军统帅这个要职,他的几个兄长也都已成为有名的将领.

        第二,他本身也具有非凡的文武才华,他有长期从军的经历和作战的实践经验.他以胆略过人著称,在军队中服役时,曾经主动地深入虎穴,去当强敌青唐羌领袖臧征扑哥的人质,从而促成了一项和平谈判.这件英勇的行为,被军界中人传为美谈,也成为他到东京来的绝好的进身之阶.此外,他又具备着一个文土的素养,他的诗文书翰,都可与朝士媲美.当时许多人对他已有"文武两器、矫矫不凡"的品评.

        第三,东京的官儿们特别欣赏他适应环境的能力.他仪度潇洒,谈吐风雅.他干练灵活,对上司不卑,对下属不亢,应酬周旋,都能中节.这些都是在上层官场,特别在宫廷中服务必不可缺少的条件,而在一般军官中却是难于做到的.

        凭着这些优越条件,刘锜很快被提拔上升,仅仅在三年的时间中,他就从一个普通的环卫官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这样高的官衔.他受到官家赏识,成为亲信侍从人员,并且在实际上掌握了本司的大权.其他比他职位高的长官,例如殿帅兼马帅高俅、本司副都指挥使驸马都尉曹晟等都不过在本司挂个名.虽然这个名为掌管天下骑兵的衙门,也早已名存实亡,其实际的职务只不过管理官家的一个庞大的仪仗队和留在京师的一支残缺不全的骑兵部队而已.

        东京的皇亲国戚、权贵显要跟随着官家的风向也对刘锜抱有好感,有的甚至颠倒过来巴结他、讨他的好.一般官场中都把他看成为大有前途的青年将领.张迪曾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中跟人打赌说:如果刘某人没有在五年以内当上枢密使,就剜去他的眼睛.

        官家的嫡亲兄弟,官拜大宗正的燕王赵似,每次举行家宴时都少不了要邀请他们这一对贤伉俪,甚至脱略形迹到王妃、宗姬⑨都可以跟他随便见面谈笑的程度.掌握政府大权、声势烜赫的太宰王黼、宣和殿大学土蔡攸、殿帅高俅都蓄意结交他,摆出一副垂青的姿态,仿佛永远在跟他亲切地说:他建议的有关整顿、改革侍卫亲军以及其他的整军方案,都是十分必要和切实可行的,受到他们的支持,仅仅为了某些技术上的原因,一时还没有付诸实行罢了.如果他借机提醒一句他们偶而遗忘的诺言,他们就会惊讶地表示:这个他早已关照下去,难道还没有执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