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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干杯!"

        "为信叔的英武干—杯!"

        "信叔去当人质,固然胆气过人,"有谁又讨好地提起刘锜一件得意的往事,"可不要忘了那一回的'眉心插花',俺记得……"

        "王总管那回在旁亲眼目睹,"有人嚷道,"请他来讲,才是有声有色!"

        大家又一齐嚷道:

        "请王总管讲!"

        "且待俺干了手里的这杯再说,"偏生这个大将王禀是个慢性子的,他一定要喝干这杯酒,啃掉一只已经啃去一半的鸭腿,用手抹去留在胡子丛里的碎屑,然后咳嗽一声,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讲起来:"记得那年金明砦一战,大军失利后撤.俺和信叔奉命断后,"他看看刘锜,似乎要等待他证实后,才肯说下去.刘锜只是笑笑,众人又在旁催促,王禀这才眉飞色舞地继续下去,"眼见得敌方三员统将率领几百骑从后追来.信叔唱出'空城计',他骤马从隐蔽的山坡后冲出.俺紧紧护着他,为他捏把汗.只听得他高喝一声,歹徒们!有种的留下来,吃俺一个'眉心插花'!敌将冷不防信叔这一喝,正在错愕观望之间,信叔已经飕飕两箭,连珠射出,都中了敌将的面门.第三个急忙拨转坐骑待逃.信叔骤马追上,又是一箭叫他倒撞下马来.俺在旁装出招呼后面大军的模样,大呼追杀.顷刻间,几百骑敌军逃得无影无踪.俺两个缓骑而归,还牵来一匹'五花骥',可惜坏了蹄子,不得驰骋.这一仗可真打得痛快淋漓!"

        他的回忆博得大家的喝采声,有人高吟:

        "将军三箭定天山……"

        许多人接着吟道:

        "壮士长歌入汉关."

        接着又是一片声的"干杯",连得种师道冰冷的脸上也冒出一点热气.

        "贤侄直是如此英勇,"他随着大伙儿举杯道,"愚叔借花献佛,也要斟此一杯,相为庆贺了."语气之间,似乎还有些保留.

        无论战争的插曲,无论和平谈判的发轫,人们都同样为它举杯欢呼,当然这些片断确乎是吸引人的,甚至也打动了平日不肯随便赞许别人的种师道.可是更重要的是宴会的本身这时已经发展到欢乐的白热化,即使没有这些故事,凭借任何一个理由,都可为它高呼干杯.刘锜紧紧抓住机会,喝干了种师道为他斟下的祝酒后,出其不意地宣布道:

        "刘锜些微效劳,值不得诸公挂齿.诸公可知道……"他有意停顿一下,要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这番刘锜赍来官家的手诏,特旨晋升种叔为保静军节度使,这才是天大的喜讯!"

        这个意外的宣布,一下子就震动了全体将领.多年来,在这支大军中荣获节度使崇衔的前后只有两人.一个是刘锜的父亲刘仲武,另一个就是眼前的种师道了.几天来,将领们纷纷在背地里猜测刘锜此来的使命,他们也曾预料到种师道升擢的可能性.但是恰巧在宴会的白热化(禁止)中,由天使本人宣布了这个喜讯,这却大大出于他们意外.大家又哄然地欢呼起来,一片"干杯"声一直涨溢到厅堂以外.

        所有的酒杯都冲向种师道,在潋滟的酒波中浮泛着高官厚禄的影子,将领们从种师道的升擢中看到了自己的利益.水涨船高,主帅的晋级,一般总是意味着部属的跟进,刘锜有意挑动了大众欢乐的情绪来和种师道的愁眉苦脸作对头,且看看他怎生应付这个场面?

        但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积有数十年经验的种师道却也不是轻易可以击败的.他不慌不忙地说了事前早有准备的话:

        "且慢!非是种某扫诸君之兴,"他的被挤小了的眼眶突然张大了,放射出熠熠的光芒,对有意向他挑战的刘锜横扫一眼,然后推开酒杯道,"此中尚有别情.诸君和信叔贤侄都知道俺种某滥竽此军,三年来上托朝廷宏福,下赖诸将才武,幸免陨越,实无寸功.年来年迈多病,更是才疏力薄,但图得个太平无事,一旦卸肩,把西陲的金瓯和全军交还朝廷,告休回乡,私愿已足.岂可谬领节钺,再当艰巨?非但种某不敢作此想,就是诸君厚爱种某,也当代种某向朝廷力辞这非分之赏才是,这杯酒是万万不敢领的,务请诸君及信叔贤侄原谅."

        刘锜的一杯祝酒,逼得种师道非要对官家的诏旨表态不可.这席话说得虽然委婉,含意却是明显的.他种师道虽然当了一军之帅,却不是贪功逞能、惹事生非之辈,这种消极的反应,明明是为未来的军事会议预作伏笔,向诸将暗示他反对这场战争.刘锜洞察他的隐微,立刻进行反攻.

        "世叔这番话,未免说得谦逊过当,不中情理.在座诸公,岂敢苟同?"刘锜将计就计,借着推重种师道的勋业,抬高诸将,一下子就收揽了大众的心,博得多数人的支持.他说,"想世叔统领此军,久镇边陲,靖边安民,威震羌夏,岂止得'太平无事'而已.今日水到渠成,名至实归,荣膺节钺懋赏,他年飙发电举,荡污涤腥,裂土分茅,都是意中之事.诸公久隶麾下,多立功绩,将来还要更上层楼,步世叔之后尘,刘锜敢为预祝.官家恩赏,怎可推辞?这杯酒是务要赏光的."

        针锋相对地回答了种师道的话,却说得冠冕堂皇,击中了诸将的心窍.只有少数几个幕中人才听得出他俩是话中有话,各藏机锋.其余大部分将领都鼓噪起来,嚷道:

        "信叔此言有理.主帅劳苦功高,官家恩赏,怎可推辞?主帅这杯酒是省不掉的!"

        种师道默察时机,眼看自己陷于孤立中,再要推却是不可能了,就以战略家决心要在大会战中争胜,在前哨的小接触中不妨退让一步的防御姿态,举杯道:

        "既然诸君厚爱,信叔贤侄又殷勤相劝,种某只得暂领此杯.至于节钺之赐,实属逾分,只好再作商量."

        说罢谢了众人,一饮而尽,举起空酒怀来,向四座环照一下.

        刘锜感觉到在这个回合中,他把握战机,已打了一个小胜仗.

        宴会进入到新阶段.

        经过短时间的沉默后,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忽然出乎意外地提议道:

        "今日宴请天使,更祝主帅高升,理应尽欢极醉,才是道理.这寡酒淡菜,叫人如何下得咽?依刘某之见,这里可有伎乐舞儿,且传一部来演奏演奏,为大家助兴如何?"

        刘延庆是番人出身,从偏裨积功一直升任为大将,官拜承宣使,只比节度使低一级.他在生活上不仅早已汉人化,而且早已官僚贵族化了.他自己家里宴饮,每回都少不了丝竹弦乐,歌舞侑酒,而不理解为什么军部的宴会老是墨守成规,弄得好像在大寺院里吃斋一样,令人索然无味,但是这个建议不符合西军传统,与当时当地的气氛不相适应,甚至是愚蠢的.像他通常的发言一样,话刚说完,就招来了尖刻的反应:

        "军部里只有发号施令的金钲鼙鼓,哪有侑酒佐饮的歌女舞伎?"

        "这话对了!要取乐早该自家家里带一部伎乐来才是."
        "独乐乐,孰若与众乐?"

        是谁飞来了几支冷箭,最后的一句已经是含义十分明显的讽刺.刘延庆还辨别不出它的味道,侍坐在一旁的儿子刘光世,虽然识字无多,却也听得出弦外之音,早已露出悻悻不满之色.

        "信叔是天子脚边的人,听惯了天上的法曲仙音,"布阵作战,果断非凡,说话行事却异常温和谨慎的种师中急忙插进来缓冲一下,"军中纵有些粗乐,如何入得他的耳中?还是请哪位将军出席来舞剑一番,倒不失我辈本色."

        "端帅说得妙!"

        种师中的为人,深受军中爱戴,与刘延庆形成明显的对比,因此他的提议也和刘延庆的提议形成对比,大家一致叫好,都把眼睛瞟着以击剑著名的大将杨可世.杨可世当仁不让,正待要站起身子,索剑起舞.忽然又听得一个年青性急的声音从座位上一下蹦了出来,他说:"且慢!"众人急看时,说话的却是说话行事和行军作战都同样勇敢豪爽的姚平仲.他冲着杨可世告个罪,接着就提议道:

        "久闻得信叔兄神射,绝世无双,恨未目睹.适才听了王总管所讲,更为之神往.今日在座的高世宣将军,在军中恰也有'高一箭'的雅号,羌敌闻之丧胆.小弟斗胆建议请他两位施展绝艺.对射一番,以饱大家眼福,众位以为可否?"

        如果刘锜不是西军旧人,如果宴会中没有刚才那一番热情叙旧,这个放肆的建议确是大大冒犯天使了.但是姚平仲的脾气就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丝毫没有拘束,又何况他这个建议确实是热闹、新鲜的,提得十分及时.酒酣耳热之际,大家都需要活动活动、刺激一下,经他这一提,把大家的兴致都鼓舞起来.问题要看他两个本人的意见如何.

        高世宣是杨可世的部将,是目前西军将校中公认的第一名射生手.西夏诸羌多少勇将锐士丧生在他的一箭之下.在敌军中间,他的名气甚至比在本军中更响亮.这个由敌方奉赠给他的雅号是他莫大的光荣.他当然很乐意在天使、主帅和诸将面前献献本领,只是限于礼貌,不得不谦逊一句:

        "天使珠玉在前,末将一点小小薄技,怎敢在这里放肆献丑!"

        他的推辞是不坚决的,经过众人撺掇,再看着刘锜的面色,就掉转头来说:

        "天使如有雅兴,末将谨当奉陪,只是相形见绌,众位休得见笑."

        对于一切行动都要考虑其后果的刘锜心里也愿射箭.他自信技艺,百不失一,射好了可使众人对他更加敬服,增强他在未来军事会议中的发言地位,但他又不愿过于卖弄手段,占了高世宣的上风.他知道自己以客人的地位,一下就凌驾于主人之上,是很容易惹起反感的.他小心翼翼地在两者——既要显示自己的技艺,又不能贬损高世宣之间,见机行事.

        "刘锜久疏弓马,不弹此调已久,"他踌躇一回,含笑道,"怎比得高将军日常挽强射生,热能生巧.还是请高将军先射,刘锜在一旁瞧着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