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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天使神箭,久驰大名,怎么把话说颠倒!"高世宣少不得又言不由衷地客气一句,"既然如此,小将抛砖引玉,就僭先射了."

        众人看到两个都愿比箭,一齐起哄,簇拥着他们离开筵席

        高世宣唱个无礼诺,先去脱了袍服,扎拾一番.他的从卒早把他用惯的几张弓和一箙箭取来.他选了一张"西番竹牛角弓"和几支"大镞箭".这都是他在战场上克敌致胜用的锐利武器,不是东京的公子哥儿们为了装潢门面,随带在身边的那些小玩意儿.他拿了弓矢,走上平台,找寻合适的箭垛.

        宴会场所,没想到要布置箭垛,他光着眼四下乱找."把仪门口的两盏灯笼射灭了,倒也可以,"他心里想,"可是太容易了,不足显示自家手段,压倒天使.别的呢……"他自己练就一副在黑暗中也能明察秋毫的目力,别人却没有这副本领,要是在黑暗中射中了也是白费气力,只好再找.忽然间,瞥见厅堂外有一对水桶,他灵机一动,叫声:"有了!"就饬令士兵们把水桶挑到甬道尽头的墙脚下,就地点燃起火把,把那个阴暗角落照亮了,叫人看他施射.

        "偌大一对水桶,有什么好射的?"有人议论起来.

        "休看水桶大,距离却远,俺目测一下,怕有二百来步,你倒来试试看."

        "高一箭吩咐了,自有道理,你们先别嚷嚷!"

        "别嚷,别嚷!瞧他这一箭."

        这里高世宣已经客套、谦逊过了——这对他是多么不自然,多么别扭,忽然露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神情,好像身在战场上已经找到一个主要目标,就紧紧盯牢它,瞄准它,准备把它一箭消灭掉.这是一个射手长期养成的习惯——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他摆好架势,曲一曲臂肱,把空弦连拽几下,先试试自己的臂力,然后搭上箭,拽圆弓,回头对众人说:

        "俺这一箭要射在右边那木桶盖的把手上,射不中时,众位休笑."

        一语未了,他陡然扭转身躯,以闪电般的速度,把弓矢换了手,从前胸移到背后,反手背射一箭.他在作战时,就常用这个假动作欺骗敌人,迷惑敌人,因而一箭致胜的.这一箭射去,正好射在木柄正中,尺来长的白箭翎还在木柄上颤动了几下.

        "好快,好快的箭!"众人被他的假动作,特别被他的速度吸引住了,一齐称赞道.

        "俺的眼皮还来不及眨一眨,箭已射出,这才叫做神乎其技."

        "这一箭要对准你老哥脑袋上射来,只怕也难逃此劫了."有人俏皮地打趣说.

        "不恁地,怎又称得上'高一箭'?"

        这里高世宣又搭上第二支箭,乘着眯起眼睛来打量箭干是否笔直的机会,心里敁敠道:"可不能炒冷饭!这第二箭更要出奇制胜,才能叫众人吃惊,天使敬服."顷刻间,他又有了新主意,他从箭箙中换来一支平镞凿子箭,拉足弓力,觑着左边桶盖薄薄的边缘上射去.只听他喝一声:"着!"神箭到处,桶盖应声掀去,一股水蒸气顿时弥漫上腾.在众人一片喝采声中,高世宣得意地呵呵大笑道:

        "小将不才,这一箭射去,却省得工兵们洗涤碗盏时再去揭那桶盖."

        说了就躬身把手里的弓箭交给刘锜道:

        "这张弓,天使试试可还使得?如若不称手,那里还有几张好弓,尽天使挑用."

        刘锜含笑从高世宣手里接来竹牛角弓,掂了一掂,这确是第一流的好弓、硬弓,这里还有第一流的对手,不仅过去耳闻,今天已经亲眼目睹了,还有第—流的观众,这是不问可知的.如果他刘锜拿不出第一流的技艺来射,怎生下得了台?经过一瞬间的考虑,他已经成竹在胸,迈步走到高世宣原来站立的位置上说:

        "高将军再献神技,妙到毫颠,真叫刘锜无从措手了."

        他向从人讨根带子,把宽大的袍袖扎缚一下,既没有脱去身上的袍服,也没有褪去脸上的笑容,他带着对高世宣所选定的弓、矢,箭垛和发射的位置都十分信任的神情,对准目标,一箭射去,正中在水桶的腹部.他就挥手示意,叫那边秉着火把的士兵们把射中的箭从水桶上拔出来.

        这一箭平淡无奇,看不出有什么突出之处,似乎只是刘锜的试射.对于第一次上手试用,还没有熟悉它的性能、特点的弓矢,即使是第一流的射手也需要试射一箭,这在内行之间都是理解的.可是众人看见那边士兵要拔下箭来却不容易,原来这一箭已经射透了厚实的木板.箭镞拔出后,木桶面上裂开一个菱角形的口子,还冒着一点热气的水从口子里汩汩不绝地流出来.

        瞒不过这些久战疆场的将军们的眼睛,这平淡无奇的一箭,在两百步外,却射得十分有力.在军队中,能够射到一百六、七十步的就算好手了,更加谈不到要射透木板.

        "好硬的弓力!"几个人同时叫出来.

        以姚硬弓家出名的姚平仲心里也为之骇然.他想道:这一箭如果让他来射,至少也得摆好架势,用足气力,才能射得这样有劲.一箭破的,举重若轻,真个是名不虚传.好强逞胜的高世宣已经在心里承认刘锜是个劲敌了,还不相信能够超过他,想道:"且看他第二箭怎么个射法?"

        这时刘锜已经掌握了这张弓的性能、特点,喝声"站开!"第二支箭早已应弦飞出.这一箭势如追风,迅若激电,恰恰好像丝线穿过针眼一般,不偏不倚,正好从第一箭穿透的那口子里穿进去,紧紧地楔住裂口,一下子就把冒出来的水堵上.

        厅前厅外,霎时间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彩声.当士兵把这只带箭的水桶扛回来时,人们彼此传观,益发赞叹不绝.

        "两箭插眉心之花,"种师中俨然代表全体将士,文绉绉地致贺词,"一矢窒水桶之穴.信叔神射,要记在史册、流传千古了."

        这时众人还是乱哄哄地挤在平台上,高世宣一时忘情,拉着刘锜的袍袖,泄露了他生平第—次向别人公开的秘密.

        "小将在弓箭上生平只敬服一人,"他红着脸,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说道,"十年前一天单身出去巡哨,被一队羌骑围住了.为首的羌将摆开人马,把小将团团围住,却引弓不发,让小将先射.小将心里吃慌,连发两箭,都被他闪过了.他这才回手一箭,就劈碎小将手里拿着遮拦的弓干.这时小将只剩得一把单刀,正待舍命冲杀出去.不料他摆摆手,约退自己的人马,还装个手势,微笑着请小将回去.小将又是惭愧,又是敬服,只恨仓猝之间,不曾问得他的姓名,只把他这支箭携回来,留个纪念.以后在战场上留心细找,要想找个机会还他的情,竟没再看见过他,从此也碰不到这样的对手了.不想今天又看到天使的神射.不由得叫小将再次心折."

        高世宣的朴素的告白,是对刘锜衷心的赞美.众人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到这件事,不由得都啧啧称奇.刘锜体会到高世宣的这层意思,深深领他的情,并且连声谦逊:

        "惭愧,惭愧!小弟只是射它一个巧劲罢了,哪里比得上兄长的真才实学?今后还要多向兄长请教."说着,就紧挽他的手臂,一起回到大厅.

        宴会在欢乐的(禁止)中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种师道这才约定部分高级将领明晨到军部来会议,说是要计议重大事项.

        见分晓的时刻即将来到了.虽然自信心很强,并且随时不失其常度的刘锜,也感觉到决战前夕的紧张和兴奋的情绪,这半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四)

        跟来的是一个严寒凛冽的早晨.

        整个军部好像一座被冻得十分坚实、攻打不破的冰城.

        还不到卯正时分,将领们纷纷披着重裘,赶来开会.他们中间大部份人还没有渗入统帅部的核心集团,因而都不知道今天会议中将要讨论什么重要的内容.他们只是习惯地服从命令,前来参加会议,不关心它的内容,而且也不准备去关心它.他们具有西军的老传统,在一般情况下,不太肯在决定方针政策的重大问题上动脑筋、化心思.因为他们认为这些应该由朝廷、统帅、特别是文官们来决定的事情.他们的任务,只是服从它,遵照上面的意思动手去干罢了.只有讨论到具体的军事行动和作战方案时,他们才感到兴趣.

        但当他们进入会场后,感到今天的气氛大大不同于往常.这不但因为凛冽的气候,也因为会议的召集人、主持人种师道不断地皱着他的眉毛,在那上面也似乎罩上了一层浓霜.他早就到场了,甚至于比第一个赴会的将领还先进场,因此整个会场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人敢于出声谈笑.种师道有时蹩着脚在大会场中环行,有时小山般地坐在座位上,使得这张垫着虎皮的帅座好像用生铁铸成一样,一个年老的将领,确不定自己应否参加会议,按照他的身份,地位正好处在两可之间.他弄不清楚昨夜种师道邀约杨可世时有否也把站在杨可世旁边的他包括在内?今天赶来了,在会场门口探一探头,试试反应.种师道一眼瞥见了他,严厉地挥一挥手,把他斥出门外.这个严峻的动作预示今天会议的非常的重要性,使得即使最不敏感的将领也感觉到将有一场风暴来临.刘锜自己也感到在昨夜欢宴中取得的欢乐和轻快的效果已经一扫而尽,那似乎是十分遥远的、发生在几年以前的事情了.

        最后一个与会者刘延庆带着儿子刚进入会场——连他也没敢迟到,可是种师道已用了一个觉察不出的动作,微微地蹙蹙额,对他来晚了表示不满.显然今天种师道的火气很大,一点小小的冒犯都可以使他激动.刘延庆的座椅还在嘎嘎作响的时候,种师道就开始会议,扼要地谈了会议的要旨:

        "朝廷近有大征伐,"他的语气不可能是平静的,"特命信叔前来,调我军扫数开往河北击辽.事关重大,本帅也作不了主,今天特请诸君前来会商.诸君听了信叔所说,可以各抒己见,详尽议论,不必拘泥体貌,弄得大家钳口结舌,日后又有后言."

        要明白违抗朝旨、反对出兵是不可能的,种师道只好鼓励部下表示反对的意见,让官家派来的特使刘锜亲自看到将领们对这场战争既不热心,又不支持,把这个消极的反应带回朝廷去,也许有可能改变官家的决策.种师道的用心在刘锜看来是洞若观火的,刘锜早已拟定了第三个作战方案.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是尽可能清楚地把问题向大家摊出来,使大家明白这场战争的重大意义,明白朝廷对此已痛下决心.他要鼓舞起大家的热心,竭力摆脱种师道的影响,作出自己的结论.

        刘锜不幸处在和他那么尊敬的种师道相互对立的地位上,既要贯彻自己的任务,就不能不排除种师道的消极影响和冷淡反应,这是他在两天的试探观察中确定无误的.但是种师道毕竟是一军的统帅,是他争取、团结而不是排斥、打击的对象.到头来,他还必须取得他的合作,才能真正完成任务.他巧妙地尽量不伤害种师道的尊严,免得招致他以及西军核心集团的成员们的反感.他热情焕发地复述了曾经给种师道谈过的话,企图用自己的"热"来抵消种师道的"冷",并且随时在探测将领们理解的程度,加以补充和阐发,注意着每人听了他的话以后反映出来的各种表情.

        种师道冷冰冰的开幕词和刘锜火辣辣的介绍词果然形成两股不同的气流,两者都产生了强烈的影响.热流与寒潮、高气压和低气压在会议一开始就进行了锋面的接触,一场意料之中的风暴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将领们听了两人的话也各自出现了多种多样的表情,表明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已被卷入这场交锋.他们有的是喜上眉梢,感觉到烫手的富贵已经逼人而来,有的是面含重忧,唯恐一场不可预测的祸患找上头来,有的心里热辣辣地想到马上就可以在燕山、易水之间跃马横戈施展好男儿的身手,最近三年来前线的沉寂状态使他们早有髀肉复生之叹,有的则在沉思着,反复考虑这场战争的得失,衡量它的胜负因素,并把考虑的范围扩大到本军之外,当然也还有人根本没有把双方的话听进去加以咀嚼和消化,他们只是装出在听话,并且装得已经听懂了,听清楚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发言的样子.到处都有这样的超然派,即使他要"超然"的问题与他本身的利害有着密切的关系.

        面对着这样一个重大的问题,各人根据自己的修养、见解,对朝廷、部队与统帅的关系,或者单纯从个人利害的角度上考虑,作出各种不同的思想反应.

        在刘锜发言过程中,种师道一直闭目养神,似乎找不到比这更加合适的机会来休息一下,以恢复夜来的疲劳.人们感觉到种师道什么都没有听,什么都不想听,但是一等刘锜发言完毕,他的厚重多裥的眼皮忽然大大地睁开,以逼人的光芒环视诸将,一面不住地点头,仿佛在对大家说:不管信叔说些什么,鼓惑大众,俺的主意早就打定.诸君有何高见,就请充分发表.

        虽然各人有着不同程度的理解和各种思想活动,但是这点认识在大部分人中间还是一致的:今天的会的确不同寻常,刘锜所传达和种师道所反对的这场战争将是一场非常重要的战争,关系到全军和每个人的命运,这就不可能像往常一样对它漠不关心或者轻率地表示自己的看法.他们相互观望、相互窥测着别人的面色和表情,准备等到别人发言后再表示附和或反对的意见,谁都不肯开第一腔.长时间的沉默统治着会场,这种沉默对于战争的支持者、相信可以击败种师道的刘锜以及战争的反对派、相信可以得到大多数部属支持的种师道都是十分难堪的.现在他们都急于要想获得自己的同情者.

        过了好久,大家才听到环庆路经略使刘延庆的发言.在熙河路经略使姚古没有到场的情况下,他认为自己在西军中所处仅次于种师道的地位决定了他的优先发言权,如果别人有顾虑,不敢首先打破沉默,那么理应由他来打破.

        "自家懑半生戎马,出生入死,"他字斟句酌,尽量要装出很文雅的样子,可是别人知道,说不到三言两语,他就会露出马脚来."去年还在江南拚命厮杀,好不容易博得个衣蟒腰玉、妻荣子贵.如何今年又要出征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