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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好慌!"他已经得出带着成见的结论,对他们的计议评价道,"这样匆忙、慌张之间决定的事,哪会有好结果?"

        他也对他们的谈话进行分析.他承认时局的确起了急剧的变化,正因为变化这样大,这样迅速,决策者更应冷静考虑,沉着应付.让一缸带着泥沙的水澄清了再去舀,不要急于喝混浊的水,这是他们军部中人处事的原则.宁可失之迂缓,不可失之孟浪.他认为我方平时既缺乏准备,临时又没有周密的计划,匆忙决定,老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转,怎能打好这一仗?他又找出理论根据,"千里趋利者蹶上将军",这种做法,正犯兵法之大忌.你们对这些不利因素都没有加以认真的考虑,一心只想执行朝命,真可谓是利令智昏了.赵隆是个很难掩盖自己感情的人,当他产生了这种想法之后,听着他们谈话,他的不满情绪不禁流露出来.

        在马政的一方面,也并没有忘记亲家在座,他几次向赵隆移樽就教,都得到冷淡的反应,于是他明白了刘锜谈到的阻力就是来源于种师道的核心集团,而他这位亲家恰巧就是这个集团的中心人物.他必须承认这个:他们的意见已经有了分歧.可是他没有时间向亲家从容解释了,更不想与他争辩.他们西军中人情逾骨肉,分同生死.不管他们间有多大分歧,到头来总要被共同的利害关系捏合在一块的,他以亲切、热诚的态度,回答了他的冷淡、不满,力图冲淡他的气忿,这样就使他在他们相处的关系中占了上风.

        直到他们谈完正经大事后,赵隆才说到他这次东行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送女儿到东京去完姻.接着就把女儿唤来与公爹见礼.

        马政这才想到除了军国大事外,他们间还存在着儿女私事.他满意地看了看已经完全成长的亸娘,连声夸奖:"好姑娘,好姑娘!"借以弥补刚才对她的疏忽.他又转过头来感谢他的老上司,老亲家亲自送亲的盛情,却不明白在这样军务倥偬、刻不容缓的瞬刻里,他的亲家怎么可能离开军队来料理儿女私事.

        显然他们对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感情、把握战机之缓急是各趋极端的.

        但是儿女私事在不妨碍公务的前提之下,也不得不办一下,他抱歉在前道:

        "儿子目前在京,尚有数月勾留.等到战事一起,不特愚父子必将去前线从事,就是亲家身为种帅左右手,也必要亲莅前线,参赞戎务的.因此婚事只得凑在战前办好."他特别向亸娘表示歉意道,"时间如此匆促,彼此又都有军务缠身,定不下这颗心来.婚事必然办得草草,亵慢了姑娘,于心更为不安了."

        "都监王事倥偬,眼见不得回京去主持婚礼,"刘锜义不容辞地把这副担子承担下来,"渐叔向来又不惯于俗务.如不见外,子充的婚事就交与愚侄去经办了.东京的事好办,两位都可放心,只是要都监写封家信给子充说了,此事才妥."

        他们两人一齐称谢.

        马政还有些不放心地说:"这事让信叔去办,最是千妥万当.只怕信叔回京后,朝廷又别有差遣,不得闲儿,如之奈何?"

        "都监放心,办事的人总是有的."刘锜微笑一下,想起官家的诺言,料定自己也要上前线去的.只是计算日程,还有一段空隙,来得及给他们办好大事,再则,就算自己不得闲儿,家里还有个比他更能干,更可靠,更加千妥万当的人在等着呢,怕什么!

        他向驿卒借副笔墨,剔亮了灯,就地炉边去烘开早已冻上的笔尖,让马政写了信,收在自己行囊中,才算了结了这件大事.

        更漏将阑,这个残余的夜晚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了.马政只是略略打个睏儿,又立刻忙碌起来,准备上路.

        马政是有权利可以谴责别人的人.

        要说服和帮助种师道,使他在短促的三个月时间里,把分散在各军区的十万大军集合起来,输送到几千里外的河北前线去,按照常识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任务就是要促使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为可能.从受命以来——实际上这个任务就是他自己向朝廷提出来的——他就感觉到自己的手里好像握着一团火球.他必须珍重、吝惜每一个瞬刻.为了争取时间,他赍着朝命,独自西行,连伴当们也都远远地甩掉,没有一个相随.为了争取时间,在这样严寒的深夜中,他还冒险涉冰,投宿驿站.他宁可缩短自己十年的生命来换取大军提早三天集中,因为他了解每一天的拖延对整个战局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他对待自己、要求自己简直到了苛刻和残忍的地步,而自己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一齐把他送出驿站.

        大门刚打开,一阵刺骨的寒冽,好像一群正在嚎叫着的猛兽向人们猛然扑来.这时天色犹黯,只有大面积的层冰和积雪把大地照得雪亮.他们仰头望见月亮缩成一根弧形的细线,孤单地、不稳定地搁在一颗大树上.树枝抖下一点积雪,月亮就跟着抖动一下.凭借着这条孤单的线索,才使他们憬然地省悟到这将要来到的黎明就是大年初一了.

        "行程匆促,"刘锜感喟地说,"连得除夕晚都记不得了."

        "可不是又到了大年初一,真是马齿徒增,所事无成."这时马政正向驿卒讨来一把稻草,亲自把四只马蹄裹紧了,免得踏在冰上打滑,他回过头来对送行的亸娘道,"过了一晚,姑娘又长大一岁,现在可是整整的二十岁了."亸娘没来由地脸红起来,似乎长大了一岁年纪,是她的过错,要她对它负责一样.然后她看到公爹紧一紧行装,捎上包袱,一翻身就跨上坐骑,借着反映到冰面上来的月光和雪光的指引,走上征途.

        刘锜、赵隆一齐道声,"珍重!"

        "俺这匹老马呀!"他挥挥手,在策动坐骑之前,还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一旦拴上大车,就得横冲直撞,把行旅者直送到目的地.却顾不得自己力薄能鲜,叫人坐在里面,颠着晃着不舒服."

        亸娘感觉到这句谦逊的话是公爹特别向她说的.它连同"得、得……"的马蹄声以及被马蹄踏碎的冰裂声,搅和在一起,长期萦回在她的回忆中.

        ①这是《孙子兵法》里的话,意思说不能幻想敌人不来进攻,而要寄托希望于我已作好准备,敌人根本无法对我进攻.

        ②宋朝特用的量词,这里指三十万匹绢,二十万两银子.

        ③马植逃到北宋后,先后改易姓名为李良嗣、赵良嗣.

        ④当时西北人自称为自家,读为"洒家";懑为"们"的意思,但有时也用于单数.

        ⑤军饷.

        ⑥"弼"是木制的弓夹,弓不用时用木夹夹起来以防日晒、受潮而发生高低不平的现象.

        ⑦当时北宋人称从辽的统治区域逃亡归来的各族官民为"归朝人".

        ⑧宋人习惯称河东、河北为两河.

        ⑨景德,宋真宗年号.澶渊之盟订于景德元年(1004年).

        第三章
        (一)

        刘锜等一行人结束了长途跋陟的旅行,来到东京城.

        赵隆在东京别无愿意借寓之处,父女俩就理所当然地在刘锜的寓所中住下来.他们受到居停主妇刘锜娘子殷勤的接待,这种接待是纯粹东京式的:豪侠、好事、热情、包揽兼而有之.

        刘锜娘子母家几代都住在东京,在东京扎了根.她本人的足迹最远也没有超过东京郊外几十里方圆的范围.那是和女伴们一起到市郊去踏青、探春,暂时领略一会农村风光,犹如吃惯了山珍海味,偶而也想吃点清淡的蔬菜一样.长期的都市生活,使她形成了一种优越感.她满心喜欢地接待了丈夫给她带来的宾客,把接待外路朋友,并使之彻底、完全的东京化,是她眼下最重要的职责.她给赵隆请了安,以她特殊的敏感,马上感觉到这位老世伯不像是个随和的人.可是她不在乎这个,她满有信心地相信到头来总是要让他来适应她,而不是她去适应他.纯粹的东京人,都是这样充满了自豪感的.

        然后,她一把拉住亸娘,不住地上下打量她,最后得到结论,断然地称赞道:

        "好俊的闺女!"

        她用了外路人必须认识到一年以上的时间才可能达到的亲密程度说:"哪阵好风把妹子吹到东京来了!这一来得在这里住上三年五载,这里就是妹子的家,休再想着那边了."

        "多谢姊姊!"被刘锜娘子的这种东京式的速度骇异了的亸娘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以回答.

        刘锜娘子十分喜欢这个简单的回答和伴随着这个回答的直率的表情.

        刘锜背着亸娘,把她此来的任务告诉娘子,这使她更加高兴了.她立刻把亸娘拉进自己的闺房,用了必须经过三年的耳鬓厮磨才能达到的那种亲密程度,小声地告诉她:

        "咱虽说还没见过马兄弟,你刘锜哥哥一天却要几十回叨念着兄弟,念得咱耳朵也起了茧.这回兄弟回东京来了,好歹要把他抓来,与妹子完婚.这件事就包在咱身上,他们男子汉省得什么?"

        亸娘的生活经验是那样贫乏,她认识这个非军事的人间世界,就好像是个刚落地的赤婴一样.她不明白处在待嫁少女的身分上,被提到这种尖锐的问题时,理应红一红脸,忸怩一下,利用这点娇羞来增加客观上的媚态的.

        "多谢姊姊!"她还是这样简单地回答.

        她简单、直率得使刘锜娘子着迷了,刘锜娘子决没有料到她会得到这样一句回答.她又拉起亸娘的手,继续说:

        "可是这两天东京的灯市真是热闹极了,普天下哪有这样好看的灯市?咱非先陪妹妹去逛逛不可.逛过了灯市,再办妹子的喜事不迟."

        亸娘也曾在渭州逛过灯市,可是她决不能理解一个东京人逛灯市的重大意义:

        东京人主要不是以年龄,而是以逛灯市的回忆来划分生活阶段.

        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婆婆可以从六十年前那次逛灯市的回忆追溯到她的无邪的少女时代,还可以从逛灯市的伴侣中追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她们有的墓木已拱,有的已经是子孙绕膝……她们流逝的一生犹如一串用回忆的丝线串成的数珠儿,每一个灯节就是一颗数珠儿.她捻到哪一颗,就会想起哪一年灯市的情况和气氛——它们似乎都是相同的,又各具有特殊性.她想起她和游侣们挤来挤去的那些街坊,如今名称虽还如旧,有一半的房屋已经翻造过,一半的店铺扩大、缩小或者已经打烊了.她还记得跟哪个游伴小声地说过的一句话,这到现在想来,还要为此赧然红脸.她还会想起她第一次穿上身的那件青莲色的刻丝锦袄,当时是怎么哄动了九城阛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