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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马扩谢了母亲和妻子,然后与她们筹计起家计来.

        "娘!孩儿这番出去后,家里这副担子又要搁在你老人家和媳妇身上,那也不轻啊!"

        "儿子,你放心去罢,亸儿贤慧,我们会把它管得好好的."

        "媳妇年轻,又要照顾泰山,娘还得在东京住上一时再回保州去哩!"

        "哪能把亲家撤了就走?娘会伴着亸儿在这里照料你泰山."她停顿一下说,"再说有刘家娘子在这里照应,柴、米、油、盐,样样都不烦心,要住多久就多久,还有什么心挂两攀的?"

        "孩儿刚才还拜托嫂子,请她多多照应你婆媳俩和病人呢!"

        "姊什么都想到了,"丈夫这句话说得见外了,亸娘微微地噘起嘴唇说,"昨夜说过,今天又特地说了两遍,要你放心,还待你去拜托她?"

        "刘娘子那天说过,"马母带着虽然认为她的话说得稚气、却也盛情可感的年老人的诚恳说.这使得她在灰色的冷调子下面浮泛出一层热的底色,"她离不开亸儿,亸娘离不开她爹,怎得咱三家,姓赵的、姓马的、姓刘的长住在一起才好."

        "将来的事可说不定了."马扩微笑道,"只是孩儿此去,怕要一年半载才得回来.万一前线有些蹉跎,保州近在咫尺,也非安乐之乡.好笑童贯那厮,只想功在俄顷,口气之间,连冬衣也不必带.打算到北道去三两个月就功成归来,天下哪有这等容易事?.

        "儿子回来时,你爹可也要回来了,"母亲忽然叹口气,"可怜他这几年东奔西走,何尝在家里歇上半月旬日!"

        "孩儿一上前线就去找寻俺爹,娘有什么让孩儿捎去给爹?"

        "上回他寄信来时,就给捎去两个包袱,这回你见到他可是空手了."她想了一想,道,"也罢!你爷儿俩一样的脚码,见了爹对,把娘做的八搭麻鞋留两双给他也好."

        "孩儿给爹留下就是."

        "还有见了你爹时,千万捎个口信给他,就说娘说的,咱家的新妇可贤慧啦!"

        马扩转过脸来朝亸娘笑笑,笑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夜已经很深了,马母吩咐儿媳们早点休息,自己也回房去了.

        一泓清泪已经长久地滞贮在亸娘的眼眶里,只消一句温柔的话,一个体贴的动作,就会把它碰落下来.婆母回房后,马扩把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也该早休息了.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急骤地流下来,不停地流下来,然后,她像小女孩似地把整个身体伏在一张白木桌上失声地哭出来.

        他推推她,她越发哭得厉害了.

        "小驹儿啊,你怎么啦?"他轻得好像耳语似地对她说,"你可记得我第一遭出门的那天,你是怎么个情景儿?那时,你可真是个小女孩,哭着,哭着,把那支辫儿绞呀绞的,都绞得松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我一去就不再回来.隔不了三个月,我可不是好好地回来了,还给你带来两支白箭翎?你一听说我回家,筷子都没丢下,拿着它就奔出大门口来迎我,后来白箭翎就缀在筷子上面,你又拿来送还给我.这些你可都记得?"

        他看见她还没有停止哭泣,就用了比较大的、强制的、然而也仍然是温柔的声音说:"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小驹儿,我很快就要回来的.那天你没听刘锜哥哥说,官家说过迎送金使之事,还要委我.保不定过两个多月,我又伴着金使回京师来了."

        结婚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用小名儿呼唤她.这个亲切的称呼,连同伴随着它同时涌来的温馨的回忆,把十年前的往事都召唤回来、贯串起来了.所有的距离在这一声呼唤中全部消失了.从渭州动身以来,她就在等候、期待、寻觅这个被他,有时甚至是被她自己失落了的回忆.她等得、找得可苦啊!她要的不是由她启发,而是他自己从心底里挖掘出来的旧藏.她终于又获得了它,把断去的线重新接续上了.可它来得这样迟,而他这样快又要把它带走了.

        她尝试着要回答他的话,可是她的柔情恰似涨满在河床里的春波,一直溢到河岸上来,她简直没有说话的可能.她抬起头来,轻轻启开嘴唇,想说一句什么,一阵新的呜咽——幸福与由于获得幸福后回过头来再想到的刺心的痛两者合流汇成的呜咽,在它还没有化成具体的语言以前,就把它冲走了.

        "小驹儿啊,你爹怎么跟你说的?他要你成为一个刚强的女儿,这会子你哭个不停,算得是什么样的女儿家呢?不许你再哭,你笑啊,就像我这样笑着!"

        她抽搐着全身,以更大的起伏呜咽起来.但她终于能够抬起头来,正视着他,道出一个"嗯'字表示她愿意去做他希望她做的一切事情.这个表示是微弱的.她第二次再道出一个"嗯……"字来加强它.然后很快地吹灭烛,企图用黑暗来遮盖她主观上愿意做而还没有做成功的部份.可是丈夫仍然看到和感觉到在她的真诚的微笑中镶嵌着一朵朵闪耀的泪花.它们似乎代替了烛光,照亮着两人的心.

        初九夜的饱满的半月,像一张稍微拽开的玉弓悬挂在庭外梧桐树枝上.一群被皎洁的月光惊动的小雀儿,一会儿栖息在这棵树上,一会儿又飞向那一棵,叫得吱吱喳喳,没个安定.

        夜晚也好像是一头用黑布蒙着的鸟儿,它在气闷的黑布底下不安定地跳跃着,要想振翅高飞.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声划破了颤抖着的黑布,似乎在长空中燃烧起一场大火.隔了一会就听见近处的人家用辘轳把井水挽上来给征人洗脸,做早饭的声音.不久,在较远的街道上响起了被号角声所征集起来的第一批脚步声和马蹄声,这是一群群从营房和家里走出,到大教场去接受检阅的士兵、低级军官以及为他们送行的家属亲友们.

        这是必须起身的时候了.

        亸娘整夜都没有阖上眼,却希望丈夫多歇一会,尽量不惊动他.她突然发现他也睁着一对清炯炯的眼眸正在凝视她,他也同样没有阖过眼,不想去惊动她.

        早已起身的婆母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叫醒了睡意犹浓的伴当们,大家都吃了早饭.黎明来了!他与伴当们一起拴上行李,自己牵出玉狻猊来跨上.玉狻猊还没适应新的主人,神经性地颤动着身体,踢着蹄子,不让他跨上去,倒累他出了一身汗.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使他们失却了最后话别的机会.他跨上马,回转头来,还想跟她们说句话,这时伴当们已经远远走在前面,他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就向母亲、妻子挥挥手,道声"珍重",放开缰绳,赶上前面去了.

        亸娘似乎也有一句话要说.

        她看见玉狻猊在打旋时,在浮着一层尘土的街道上踏出一个个零乱重叠的马蹄印.

        "天底下所有的马蹄印都是半圆的,像从一个印版上刻下来,"她想道,"它们混踏在一起就分不清楚.如果他早知道打一副方的马蹄,咱就可跟踪着它,一直把他送到大教场、送到前线、送到天涯海角,那时再也不会把他迷失了."

        可是这是一句说不出口的话.她紧紧抓住他最后转回头的一刹那,既没有开口,也没有哭泣,却用了一个凄凉的微笑,一直把他送出到远远超出她的视野范围所及的地方.

        她扶着婆母,也许没有意识到也是婆母扶着她转回家去,感觉到这个世界随着他的消失而一起消失了.

        (四)

        四万大军在大教场里接受检阅,一切如仪.

        官家在端圣园内斋宫的重楼上检阅部队,并且亲自为宣抚使副饯行,彼此说了些在这个仪式中应当说的话,一切如仪.

        过了末牌时分,先头部队出发了,然后是宣抚使副带着一大队随从僚属(马扩就在这个队伍里)作为中军,跟着出发,然后是殿军出发,一切如仪.

        大军出发后,闹嚷嚷的大教场登时变得冷冷清清,在一片迷目的尘埃中,留下了满地的草绳、布条、纸片、包裹食物的干荷叶、箬壳,还有瓜皮、果核、丢下来的糕饼等等.这里那里还发现许多断了的弓弦,折去了镞、羽翎的箭杆,锈的、钝的、折了口子的、破烂到不堪使用的兵器的碎片,还有从矛杆上扯下来的缠帛、从盔甲上掉下来的绒球、从旗帜上坠下来的流苏等等,到处还有马粪、马溺等等,弄得臭气冲天.这一切完成了被检阅的任务以后,都被丢下来,没人去管了.

        东京人在一天之中送走了四万名大军以及几乎为数相等的士兵、伴当、民伕和杂务人员,减少了将近这个城市十分之一的人口,的确显得有点冷清清了.但是喜欢热闹的东京人永远不会忘掉从这一类新鲜节目中汲取使他们感到有趣的谈笑资料.

        四月初十的新鲜话题是议论大军受检阅和出发,一切都很不错的样子.宣抚使童贯披上一副黄金锁子甲,倒也威风凛凛,只有第一次穿上戎装、骑在马背上的宣抚副使蔡攸显得很别扭,他老是要去摸索他还没有习惯的佩剑的钩子,好像刚拔牙的人,老是要用舌尖去舐新空出来的窟窿一样,以致佩剑两次脱钩,掉在地上,要亲兵替他拾起来再行挂上.当时引起了哄场大笑.

        四月十一的"头条新闻"是昨夜大军出城在陈桥驿驻屯.有两名替宣抚使掌旗的旗手,竟然丢下旗杆,带着鎏金的旗斗和旗帜,开了小差,实行"卷逃".大军刚出发就丢了帅旗,这似乎有点煞风景,像是个不吉之兆.但是事情到了喜欢寻开心的东京人的嘴里,挤去了其中令人不舒服的水分,就变成新鲜活泼的话题了.

        东京人多么会得寻欢作乐!

        你瞧,"卷逃"这个词儿是谁想出来的,用得多么妥当贴切.卷去这两面全幅缎制的新旗,再加上鎏金旗斗和旗杆顶上两只银葫芦,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这两名逃兵算是发了一笔小小的财.

        东京人向来不反对别人富贵的勾当,特别不反对那些小人物从官府里掏摸些油水.既然大官儿们从老百姓身上榨取大量的脂膏,已成为公开、合法化了的事情,为什么对那些小人物倒要斤斤计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