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瓯缺 > 第78章

第78章



                                    

        马扩是用压低了的、耳语般的声音说话的,却好像雷霆霹雳震撼着李处温,使得他的稳重厚实的身体忽然像一片树叶似地颤抖起来.这时他的首相的功架和安闭的神气都化为乌有,手里捧的一炷香也随着身体乱颤,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

        原来旬日来,萧皇后两次警告他说前线有人要搞掉他,已持有对他不利的确据.他恃有皇后保护,对此满不在乎,却没料到毛病就出在表侄身上.这个事实如被揭露,那不是什么保牢官爵财产的问题,而是涉及到一门三百口的生死问题,这就怪不得他要如此惊惶震恐手足失措了.马扩自己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产生这样巨大的效果,只好先帮他把棒香插进大香炉里.

        "陪祭李门下行礼!"赞礼用着拖长的高声赞道,"李门下跪……叩……叩……叩……兴……"

        借着跪下去叩拜又站起来的机会,利用这一点时间的余裕,李处温已经初步恢复镇静,想出对策,他低声说道:

        "这话休再声张.宣赞有何吩咐,就请明谕!俺一切都可奉行."

        "敦促国王归附本朝!"马扩断然地发出命令.

        "如今国事全由皇后主张,国王作不得主."

        "敦促王妃归附本朝."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二次赞道.

        李处温第二次跪拜时,已经镇静得多,他一面行礼,一面说:

        "俺也久有此心,此事一定尽力而为.期有以报命."

        "门下休说囫囵话.俺知道王妃的事,门下作得六、七分主.此事成不成,全看门下的努力了."

        "跪……叩……叩……叩……兴……"赞礼第三次赞道.

        李处温第三次跪拜的时候,不但已经恢复到一个宰相,并且恢复到一个精明的谈判者的地位.

        "大事若成,大宋朝怎生处置俺父子?"他拜下去时,低声地讨价还价.

        "童宣抚寄语,门下作得成这件大功,本朝不吝国公之赏."

        可以谈判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马扩不愿意再浪费了,李处温却偏偏跪在地上,没有及时站起来,敲钉钻脚地问:

        "宣赞这话可靠得住?"

        "俺言出如山,门下尽可放心."

        李处温行礼已毕,赞礼者正在赞请其他的大员们上来拈香行礼.马扩抓住最后的瞬间问道:

        "门下可曾与俺派来与公子联络的人接上头?"

        "没有."李处温摇摇头.

        "门下快设法去找他们.宫内有了消息,立时通知俺要紧."

        "俺好歹……"李处温有点紧张地回答.这时几个人的脚步声已经逼近脑后,这一句没有能够说完的话就消失在铿锵的环佩声和袅袅的炉烟中间.虽然搭上了李处温的关系,谕降的前途变得乐观起来,但是赵杰、沙真两人仍然杳无音信,他们的处境令人担忧.马扩在净垢寺行馆的宽大的客舍中,清晰地听到因为有国宾居住从而显得特别有精神的僧侣们为大宋慈圣陈太后荐福做晚课的钟声、钹声、诵念佛经声.晚课完毕后,他又清晰地听到报更的柝声.初更、二更报过去了,然后报了三更.在万籁俱寂之中,又听到一声好像拖着一条尾巴的寺钟声,在凝寂的空气中飘宕着.又过了好一会,他听到窗外有一阵不寻常的撒沙子的声音.马扩马上从榻上跳起来,往窗畔走去.他轻轻咳嗽一声,就听到窗外低低的呼唤.

        "好了,"他高兴地想道,"赵大哥和沙兄弟果真回来了."

        他打开窗子,他们两个猕猴一样轻捷地跳进来.虽然在完全的黑暗中,仍然遮盖不住闪耀在他们眼睛里的兴奋的光芒,根据这个就可以推知他们带来了好消息.

        "好教宣赞放心,大事已告成功."赵杰低声向他汇报,竭力保持镇静的态度,"刚才李处温回家说,宫中开了御前会议,多亏他力持归降南朝之议,说服了萧皇后与诸大臣,最后才定下局来:明天早晨萧皇后要找宣赞去面议称藩归顺之事.少不得还有些讨价还价之处.他叫俺们趁天亮前通知宣赞,让宣赞心里有个底子,明天谈起来就不怕她不就范."

        这个结果是他白天在北极庙与李处温谈判后就预料到的.他急于要知道他两个在这几天中干了些什么.他为他们耽了多少心事!在政治斗争中,他像赵杰一样,虽然积累了不少经验,但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完全控制自己感情的程度.

        赵杰理解马扩的心情,随之便叙述他两人这几天的经历.他们来到燕京后,打听得李奭连日在宫中宿卫,无法与他见面.心中焦急.直到前天中午,李奭从宫中下值回来,他们好容易找到机会.不肯错过,就在路上唤住李奭,出示赵良嗣的书信.李奭一着信封,就约退从人,与他们说起话来.

        他们单刀直入地表明自己的身分和来意.

        李奭读了信,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好久打不定主意.后来来个缓兵之计说:"二位来意已知.俺此刻正忙着,刚出得宫来一转,又要回去值夜班.二位先去找个客栈宿了,俟俺与家父从长计较后,再来通知可好?"

        "此事万分急迫,只争在俄顷之间,怎容从长计较?"赵杰催逼他道,"俺还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奉告,只是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公子既要回官去值宿,俺两个今夜便随同公子进宫去密谈如何?"

        "宫禁之地,警卫森严,"李奭吃惊道,"如何容得二位混进去?"

        "这事攸关公子一门吉凶.祸患之来,迫在眉睫,俺得知了,如不奉告,岂不辜负了赵龙图对尊府的一片赤忱!俺等要进宫去,凭公子一句话,有何为难之处?"

        李奭情急,果然去弄了两套禁卫军的号衣回来,让他们混进宫门,选个僻静处谈论起来.

        李奭像他的老子一样,既看到小朝廷的岌岌可危,又贪恋目前的富贵,一时还不肯下决心.赵杰摊出了手里的牌,把赵忠、张宝两个被耶律大石捕杀之事相告,还危言耸听地说,赵良嗣那封信已落在耶律大石手里,祸生不测,要他快快打定主意.李奭果然最怕这一着,他横下了心,明确表态,明天一定与父亲商定办法,弃暗投明.

        "兄弟们忒大胆,要说话哪里不好说,偏要混到宫禁中去."

        "这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赵杰说,"放过了他,又待何时再找得到他?休说宫中森严之地,谈论起来,倒是太太平平,安安静静,无人干扰,比哪里都强!李奭跟俺两个谈了半夜,看看不得机会出去,就安排俺等住在他房里.可笑燕王耶律淳那厮的寝宫近在咫尺,还蒙在鼓里,做他的南柯梦."

        "俺做了皇帝紧邻,这一宵睡得好不香甜!"沙真得意地说,"朦胧之间,一觉醒来,只见赵大哥睁大眼睛,似乎要想跟俺说什么,不想俺一个翻身,又呼呼睡去了,不知道与赵大哥说了话不曾?"

        "话倒说的,不是与俺说话,却是自己说梦话,说什么擒贼擒王,俺真怕你说得高兴,惊动了人,坏了大事."

        "兄弟们何时见到李处温?他说了些什么?"'

        "到了午间,李奭才得空把俺等带出宫禁,回到相府.正值李处温已从北极庙回家,正派人去找儿子.俺四人在一间密室里谈开了.李处温说他已与宣赞见过面,准定照宣赞吩咐的去做.还说了许多好听话,说什么俺李某人身在北阙,心向南朝,何缘得以邂逅宣赞,岂可坐失良机?倒是他儿子说得老实.他劝老子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俺父子不动他的手,他必先动俺父子的手了.既要夺取这场富贵,事贵神速,千万不要落在他后面.

        "黄昏时分,李处温奉诏匆匆进宫,直到深夜才回来,立即找俺等道:今夜的会,开得剑拔弩张,萧遏鲁、左企弓这批人恨不得把他嚼碎了吞下肚里去.他舌焦唇敝,好容易才说服皇后定下大策.他还再三说,宣赞成就得这段大功,千万不可忘记他父子舍生忘死、效顺南朝的大功."

        "他们忙来忙去,就为了这一条.俺岂有不知之理?"

        "赵龙图要不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怎敢行这条计策?可知他是十拿九稳的."

        "给他一点好处,连亲生的爷娘也肯出卖于人,何况只卖得皇帝、皇后各一口,这还有什么舍不得?"马扩忽然把他早间得到的李处温的印象与王黼的印象联系在一块,进而把辽的文武大员们的印象和朝廷权贵们的印象也联系在一块了.他深有感慨地叹口气说,"偏偏就是这些人居高位,享厚禄,偏偏就是这些人掌握朝廷的命脉.一旦天下有事,难道只有李处温一个人才会干出这等勾当来?"他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把这种丑恶的思想从头脑中挤出去,"俺说到哪里去了?大哥听俺说得可笑,倒真个成为忧天之烦的杞人了."

        "俺不是与宣赞说过,"赵杰完全理解他的弦外之音,说道,"这就是豪族巨姓、权贵大官们干的勾当.他们的本钱越大,出卖的东西越多.哪管南朝北朝,契丹汉儿,到头来都是一丘之貉."

        (五)

        接伴使副姚璠等三人忽然在凌晨四更时分接到皇后懿旨,要他们今天上午伴同南使马扩前去南城瑶光殿等候"陛见".

        从他们接受这项任务以来,从上头接到的有关指示,都是要他们设法延宕南使"陛见"的日期.仅仅在四天以前,他们还受到萧皇后面谕,要借刘宗吉事件为由,做一篇"硬里有软,柔中带刚"的文章.他们十分清楚皇后的不一定出之于口,但在示意之间就可令人体会到的本意,一来是借此机会压压南使的气焰,二来也无非是生些波澜,借以拖延接见的日期.如果说,当初要拖延接见的原因是由于国是未定,国策未决,那么今天急如星火地要接见马扩,一定意味着内里已经发生重大的变化.他们知道昨夜的御前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带有决定性的会议.可是会议的结果没有人通知他们,在懿旨中没有透露任何消息,传旨的内监也没有任何口头补充.他们身为接伴,却要他们去做没有被讲明原因的工作,这分明是轻视他们,没有把他们看成参与朝廷机密的密勿大员,而只把他们当作一件外交工具使用,这使得他们非常不高兴、不满意,不禁形之于辞色,并且在彼此之间使用着暗号密语,甚至于不顾礼貌地当着马扩的面以契丹话交谈,来作种种猜测.他们所依附的分明是一个岌岌可危的小朝廷了,他们猜度、揣测的事情,很可能就朕兆着这个小朝廷的迅速崩溃,但在崩溃前,人们还是有嫉忌、猜疑、仇恨,并且一步不放松地要夺回他们认为自己应有的权利.人们就是这样受到惰性规律支配的.

        这次马扩比他们更加了解事实的真相,知道这次被突然召见的背景和内容.现在是轮到马扩向接伴人员保密了——保辽政府向它自己的官员所保之密.他像翻阅一本书一样清楚地看到他们的内心,看到他们在他面前掩盖得不太高明的坐立不安、神情异常的行动,心里不禁窃笑.

        高大、华美而有狭窄窗洞的礼车刚驶到瑶光殿的台阶前,车轮还没有完全停止滚动,宰相李处温早就带着一批大员从里面迎接出来.

        一昼夜的辛苦,在李处温一向保养得很好的白哲肥胖的脸上刻划出憔悴劳累的神色.他脸上同时并且交替地出现了两种表情:对于接伴人员是严厉的,似乎他已经猜透他们的心思,看出他们的不满意,谴责他们不该过问不应当由他们过问的事情.这是在官场上、在上级对下级之间最经常出现的一种表情.对于南使马扩,则是殷勤的、含情脉脉的,仿佛在向他邀功道:"你马宣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