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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有人看见杨可世的靴筒里有血涌出来,不禁失色地叫喊一声,这成为形势逆转的信号.

        原来当突阵前进、剧战方殷之际,杨可世的小腿肚上中了一箭.他忍住剧痛,自己把箭拔出来,没有哼一声.有个紧跟着他作战的亲兵看见了,要上来为他包扎,他也挥手把他止住了.他懂得鼓足了气的突阵,犹如一只气球,只要哪里有一点漏洞,就会叫它立时瘪下去.这件事的全部过程只经过极短促的一个顷刻,以后紧张的搏战和胜利的信念麻痹了他的疼痛的感觉,他自己早忘了这回事.现在忽然有人惊呼起来,他这才感到忍耐不住的疼痛,同时也发现了整只左脚连同胫部都浸在靴子里的血泊中.他下了坐骑,找个土墩子坐下来,脱下靴子,倒出里面的紫血和淤血块,扯一条布,把伤口包扎起来.他再一次定定神,扶在一个亲兵的肩膀上,踏上一个高的土墩上来观察全局.他忽然发现辽军的左翼部队已在包抄他们的后路,一大群鞑子的步骑兵正向浮桥的北端靠拢,企图争夺浮桥,切断他们的退路.李孝忠指挥的亲兵正在那里与他们混战.现在辽军已有了反击的可能了,中央阵地被突破,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崩溃,他们反而加强左右翼的力量实行反击,这将导致全局的"翻盘".杨可世不禁大惊失色.

        他的女婿、偏将马傅颜从后面驰上前来,打听他的伤势.

        "这点伤算得什么?"他的双颊忽然神经性地抖动起来,连带颊髯也有飞动之势.他指着浮桥周围发生的战斗,厉声喝道,"那里才是致命的创伤,难道你们都瞎了跟睛,不曾看见不成?"

        但是局势比这个还要严重得多,忽然又有人锐声叫喊起来:

        "哎,你们看那里."

        辽军的右翼部队在距他们二、三里路外的河岸地区,又开辟了新的渡口,用船只和木筏把大部队载运过河去.他们不顾重大牺牲,在凤凰弩的密集射击下,奋勇抢渡.有些更加勇敢的辽军,等不及用术筏和船只,试着连人带马轻装泅渡.几个人沉下去了,也有几个顺利地渡到中流.这吸引了更多的人按着泅进,顿时形成蜂涌渡河之势.

        战争这才到了真正的转折点.

        辽军的偃月阵直到这时才发挥最大的妙用.尽管中央阵地被突破,被迫撤到第二线,左右两翼的加强部队却采取勇敢、果断的行动,攻击宋军的薄弱环节,威胁他们的交通线和后方根据地.现在摆在宋军面前的问题,不再是继续突进,而是急遽地后退,以避免受到包围和被全部歼灭的命运.这个决定来得如此自然,似乎已成为每人的共同要求,于是进攻的巨浪,霎时间变成迅速的退潮.他们混乱地退到河边,和留守在浮桥附近的部队会同起来,向南岸撤渡.

        辽军的左翼部队加上中央阵地的残部立刻跟踵而进,紧迫撤退的宋军.宋军各自为战,杨可世本人也赶到桥边,亲自断后,掩护大军过河.但他发现军心已乱,很难再组织起有效的阻击战来阻挡敌人的追迫.有一部分窜乱队伍的兵,捷足先登,抱上浮桥,更多的人却被拥塞在桥口周围的士兵们所阻塞,他们大声地嚷嚷、吵闹,混乱地挤来挤去,不但没有帮助留守部队一起去抗击辽军,反而妨碍了作战,也妨碍自己顺利登上浮桥.

        只有杨可世的亲兵们还协同留守部队一起奋战.他们的力量也早分散了,他们被辽军切成一块块、一段段地围住趼杀.他们的人数迅速减少.杨可世眼看他们一个个在战斗中倒下去——杨可世对这批子弟兵是这样熟悉,他不仅叫得出每个人的姓名,或者亲热地叫他们的小名、绰号,了解他们的本领、武艺、特长、缺点,知道他们的家世和家庭情况,而且也熟悉每个人的音容笑貌.他们平日即使在他面前也是能够随便谈笑的,这是因为他们之间具有不寻常的特殊关系,而不是一般的上下属关系.现在看到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去,杨可世感到一阵截去自己肢体中一部分般的剧痛.和这剧痛比较起来,他小腿上的那点箭伤,简直就算不得什么.

        战场上的数学是一种特殊的数学:当五百名亲兵汇合成为一股力量时,足足可以对付一万名敌军,而当他们分散,各自为战时,一个人却只能起一个人的作用,甚至在一对一的战斗中也常会被打败.战场上的力学也是一种特殊的力学.同样是这五百名亲兵,当他们乘胜前进对,冲锋陷阵,锐不可当,而当他们退却时,形势就完全颠倒过来,大量地受到辽军的杀害.这时,他们都已明白这场战争已经失败了,他们失去战胜的希望,可是仍然英勇奋战到底.这是因为有一个信念支持着他们:如果他们能够多牵制辽军一会,就可能有更多的战友逃过浮桥.他们这些杨统领的亲兵,平时享受到其他战士享受不到的特权,临到危难之际,他们理应尽更大的义务,宁可以自己的一身换取许多战友们的生命.这种想法是悲壮的.亲兵们的战死都是光荣的死,现在他们的意愿是,死也要死在杨统领眼前,让他亲眼看到他不辜负统领多年的培养、期待和教育,终于成为国殇.除非敌军绕到背后,给他们冷不防的一枪以外,他们决不会让自己的背部受到创伤.

        这是一支封建家长式的子弟兵能够发挥的最大效能.

        亲兵们的悲壮心理影响了主将.这个自信力很强的统领,等闲时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战败者.但当无数的现实无可争辩地摆在他眼前,迫使他痛苦地接受这个结论时,他不仅失去战胜的信心,同时也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当他正在浮桥渡口进行绝望的抵抗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杨统领回南岸去,那里需要你."

        两个步兵缠住杨可世,用短刀攻击他,使他无法发挥骑将的长技.这个人帮他砍倒一名步兵,驱走另外的一名,给了他喘一口气的余裕.杨可世还待骤马赶杀上去,这个人拉住了他的马笼头说:

        "杨统领快回南岸去!俺等在此拒敌,不让浮桥失守,务保得大军安全撤退.杨统领放心回去!"

        迎着耀眼的夕辉,杨可世看了好久没有认出他来,并且完全忘掉自己刚才的任命.后来忽然认出来了,好像碰到一个亲人似的,动了感情说:

        "李孝忠,想不到是你在这里助俺一臂之力."

        "末将在此护卫统领."

        "李孝忠,你快撤回去!"杨可世发出了与他七尺之躯、一百八十斤的体重不大调和的温柔的声音,亲切地说,"今日我军一败涂地,多少袍泽死在两岸,俺的亲兵也所余无几,还有什么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一股热泪突然从他的虎目中渗出,"俺不如就在河北岸这片土地上与番子们拼个同归于尽,死了也不失为鬼雄.你回去后把俺这话传与小种经略相公知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统领何乃出此颓唐之言?只是如今大局危殆,统领还得看看形势,统筹全局,再作进止."李孝忠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截获一匹失去了主人的战马,骑了上去,用刀尖指着南岸道,"统领且看看那里."

        透过这一片混战的地带,透过浮桥上混乱的撤退,杨可世这才看清楚这时辽军的右翼部队已经渡河成功,杀上南岸.凤凰弩在近距离中已经失去效力.宋军慌忙后撤,阵形大乱.杨可世一见这种情况,不禁发指眦裂,气愤填膺,怒叱道:

        "这赵德老匹夫,如此无用,未经一战,就拱手让出阵地,把番子放上岸去.如此俺这里的士卒退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岂不贻误大局?"

        "统领休得气恼!统领如战死在此,两岸大军,同归复亡,岂不更加贻误大局!"越在紧要关头,李孝忠越显得沉着.他挥着刀尖,四面环顾着,冷静地分析道,"河北岸的敌军,多如猬毛,力图阻我南撤.渡河的敌军又已蜂拥登陆,猖獗之势已成,眼见得就要包抄浮桥南口,使我进退不得."他停顿了一下,让杨可世看清形势,澄清头脑中的混乱思想,才建议道,"依俺看来,统领要急其所急,立刻渡河回去代替赵统制亲自指挥河南的全军奋力死战,力保后路.这里末将等背河借一,拼死力战,争得一分是一分,争得一刻是一刻.好歹掩护几千名袍泽回去,两头接通,才能死中求活."

        李孝忠的建议十分及时.南岸的艰巨的任务,重新激励起杨可世的雄心壮志,当他想到执行新的战斗任务,收拾大局,要比留在北岸一死了事困难得多的时候,他就冷静下来,放弃战死的想法,慷慨说道:

        "既是如此,俺就撤回去力保后路."直到此时,他才从已经苦斗多时,满身浴血,仍然保持旺盛的战斗意志的李孝忠身上想起刚才让他指挥留守部队的命令.杨可世立刻探囊取出一面三角形的小令旗,授给李孝忠说,"这令旗留给你,这里河岸上的厮杀就归你指挥了."

        李孝忠接过令旗,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立即驰前去组织有效的阻击战.

        战争进行到最后阶段,河北、河南两岸都是一片混战.双方都没有取得最后决定性的胜利.

        李孝忠果然不负杨可世的期望,在北岸转战多时,步步为营,确保航道线,逐步把遗留在北岸的战士和伤员们掩护过河,最后自己也抢得一条渡船渡回南岸来.

        这时瞑色四合,暮光四垂,辽、宋双方战士经过一整天的鏖战,都已精疲力尽,双方都没有准备、而且也不可能继续进行挑灯夜战.杨可世一等到南北岸的残余军队会合,就且战且退地会合了姚平仲前来接应他的熙河军,脱离战斗,退入第二线.辽军见好即收,他们看见杨可世有生力军接应,也不敢再行穷迫猛打.在一片鸣金声中,在刀光剑影中,在双方都已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结束了著名的兰沟甸战役.

        (六)

        把一场战争组织得像一架时钟那样精密,正确地进行,这是近代化的战争科学进化和发展的结果.发生在十二世纪初期的兰沟甸战役,从攻击方面的辽军来说,无论在计划和组织中部具有近代化战争的规模.这是古代战争史中一个罕有的实例,一个突破了时代水平的成就.

        辽方统帅耶律大石始终留在兰沟甸这个阵地上指挥作战(这就是宋军其他各军受到的压力较轻的原因),指挥得得心应手,从他个人的作战经历来看,这也是一个突出的成功.

        检查一场大战的结果,不是从战术上检查计划执行的程度,而是从战略上检查其要求完成的程度来进行的.在兰沟甸这个局部战役中,耶律大石以三万名精锐部队牵制住宋朝主力杨可世的部队,使他不能东西驰援,从而为全局的胜利创造了条件.但是反过来说,杨可世以二万多兵力牵制住耶律大石的主力,并且把他本人也牵制在这个战场上,阻止了辽军在其他地区胜利的范围和进展的深度,也不能说是徒劳无益的.

        在这一全面性的大会战中,耶律大石利用了宋军和战不定、宣抚司和统帅部的重重矛盾、战士们的士气不振,特别利用了童贯这道束缚士兵手脚的荒谬命令,在东西两线发动闪电式的进攻,在十多处渡河获得成功,歼灭了一部分宋军.把自己的阵地推进十余里至二十余里不等.在西路范村战线上,由于奚军的准备不足,辛兴宗也勉为其难地抵抗了一阵,辽军只取得有限的进展.这是辽、宋两军开战以来辽军获得的第一个带有决定意义的胜利.从此辽军在河南的阵地巩固了,坦步进入战略进攻阶段.

        退到第二线的宋军利用一百几十年前掘下的沟洫⑤的旧址,勉强构筑起临时阵地.可是二、三十丈阔的白沟河界河,辽军也能往来自如,这几丈阔的干涸的小沟渠又怎能限制他们的马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