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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杨统制杨惟中驻在那里."

        "建寨必择高阳之地,以利攻守.现今杨统制的营寨东、西、北三面都逼着树林,恐防敌人乘风火攻.更兼我军昼夜眺望,被遮了耳目.这里正居前线冲要之地,他一败就要牵动全局,何不命他迁换一下?"

        马扩的意见提得十分中肯.今天早晨,种师道在这里已经来回经过两次,匆促之间,对这个明显的常识性的错误竟然没有看出来,不禁十分歉疚.

        "贤侄言之有理,"他转回头去,点头称是,"俺一时失于检点,未及校正.回去后就叫杨惟中迁了营寨."

        "定不得耶律大石哪时哪刻又来掩击.我军行动端需神速,千万不得稽误."

        马扩眼看着姚平仲带了种师道的令箭驰往杨惟中那里去命令他迁察,才放下了心.然后他又问起:

        "愚侄在新城时,曾打发随员赵杰等二员潜回本军阵地,禀陈敌倩,不知家父可曾与主帅谈起此事?"

        "俺早晨还与马都监见过面,却不曾谈及此事.马都监与端孺此时都在张市,贤侄顷刻见了面,就可问个请楚."

        "辽使王介儒一行人还留在前沿阵地,愚侄急于回去安顿他们,向童宣抚复命,并力阻撤兵之议,等不得再与端叔和家父见面了."他再一次叮咛道,"撤兵一举,事关大局,愚侄见到童贯后,当以生死力争.前线之事,全仗鼎力顶住.愚侄言尽于此,全要看主帅的努力了."

        "张市近在咫尺,"种师道扬鞭指道,"既是公事要紧,不暇一过,贤侄且自去罢.这里之事,俺一定尽力而为之."说着叹口气,"总之是能做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俺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乃是一句令人不安的暖昧的话,但这时马扩已无暇与种师道多说,他辞别了种师道与众人,快马加鞭,往回疾驰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压着千钧重担.

        (四)

        马扩一刻不停留地驰进雄州,把王介儒一行人安顿好,自己径到宣抚司去找童贯复命.

        宣抚司里已乱成一团.

        衙门的门禁形同虚设,过去的那种煊赫威势如今已一扫而空.许多不相干和没有腰牌的人或者出于好奇,或者是别有用心,都可以随意出入,没有人管——他们也许是宣抚司里某一个官儿的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门岗也懒得问一问.

        许多房间用交叉的封条封闭起来了.但是封条之所以能够起封条的作用,其权威性全在于印在它上面的一方长方的关防.这种朱红的九叠篆字,向来不可一世,现在随着宣抚使本人的威风扫地,它也起不了"关"和"防"的作用,封条更成为一张废纸.人们孰视无睹地打开贴着封条的门,有的还干脆把它撕去,自由进出,毫无忌惮.

        草草地用草席包起来,用木箱装起来,用麻绳扎起来的公家文件以及细心地在显眼的地方都贴上标签的私人行李、包裹都堆在过道上,堆在空房间里,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单等有空出来的车辆,就装上往后方送.他们似乎随时都准备把这个机关撤退到中山府、河间府、真定府,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撒到开封府.

        宣抚司是一个特殊的机关,宣抚司的随军人员是一种要加上引号的例外的军人.他们永远保持两种优先权:打了胜仗,他们保持议功叙赏的优先权,因为他们的手长;打了败仗,他们保持拔脚飞跑的优先权,因为他们的脚长.当然,除此以外,他们还保有其他种种的优先权.

        宣抚司的僚属们,过去把马扩看成为一匹不羁之马,因此大家对他进行严厉的谴责.现在一败之余,他们共同的看法是朝廷将有行谴,童贯不一定或者是一定不可能再保牢宣抚使的位置了,因而他们自己一个个也都成为不羁之马.马络头、衔环、缰绳、脚镫一齐被丢得远远的,一切束缚都摆脱了,他们再也不讲究体统礼貌、上下尊卑以及到衙门来上班的一整套清规戒律.他们高兴怎样就怎样,有的人在外面乱跑,趁乱哄哄的机会把一切可以捞到手的东西顺便往口袋里塞.更多的人挤在一块,相互制造谣言,酝酿气氛,压迫童贯把这个机关往后撤.他们的消息特别多,一个时辰内要来多次警报,奇怪的是,到头来他们自己也相信起这些自己制造出来的谣言了,彼此转告,广泛传播.

        一句话,耶律大石的胜利,把赖以支撑这个机关的秩序的宣抚使童贯的个人气焰完全打下去了.

        当马扩找到这个气焰已经大大降低了的宣抚使本人,向他汇报出使经过时,这一群"不羁之马"也跟着进来,环坐在童贯周围,大声谈笑,并且希望听到什么不合脾胃的东西以便对马扩大肆攻击,用来证明他们过去是、现在更加是他的死对头.他们原来推荐马扩出使,早已料定他有去无回.现在马扩居然活着回来,并且公然在这里露面,这个事实就使他们受不了.

        在马扩汇报过程中,他们不断插进话来,打断马扩的说话,这使马扩警惕起来,不得不小心地把一部分最机密的话保留下来.

        当他说起瑶光殿萧皇后议降一节时,僚属们顿时起哄,纷纷发表议论:

        "马宣赞成就得如此大功回来,可惜晚了一步,前线吃个败仗,一场功劳也就化为乌有了."

        "千怪万怪,要怪那老种不争气,他如打个胜仗,马宣赞再赍着萧皇后的降表回来,岂不成为大大的功臣了?"

        "凌烟阁里图功最,不数当年曹利用?"一个捷才马上吟成两句诗,还加上一个"可惜呀可惜!"

        "千怪万怪,要怪马宣赞颔下少了几茎髭须,上了萧皇后的当也不知道,倒教我们吃了大亏."有人开始对马扩进行人身攻击.

        "打败仗是一节事,瑶光殿议降又是一节事.议降在前,吃败仗在后.马宣赞此行一定是大有所'获'了."血气已衰,戒之在得的李宗振,好像帮着马扩说话,但他的重点在一个获字,他故意把这个字说得十分神秘化,声音拖得很长,有一波三折之妙,然后向众人点点头,"马宣赞停回儿可要亮出来,让大家开开眼界.这个萧皇后手面阔绰,她的馈赆一定是大有可观的!"

        马扩不理睬这些胡言乱语,继续与童贯谈下去.

        当他分析了总的形势,斩钉截铁地主张重振旗鼓,坚守阵地,顶住辽军的攻击,坚决反对撤兵进城之议时,僚属们群情激昂地鼓噪起来.

        "马宣赞既然如此少年英雄,就该匹马单枪到前线去顶住耶律大石,何必到这里来摇唇鼓舌!"文字机宜王麟说得最尖刻,他从鼻子管里透一口气,"哼!这才叫'蚂蚁顶石臼——'"

        "吃力不讨好."两搭档之一的贾评连忙接上来补足他的歇后语,加上说,"只怕把马宣赞压成齑粉,也救不得老种一命."

        "撤兵之议早已定局,"有人义愤填膺地拍案叫骂道,"岂容得他在这里摇唇鼓舌,蛊惑人心,误了大事!"
        马扩忍无可忍,忽地站起身子来,指着不知道从哪儿碰来一撮灰尘的王麟的鼻子尖——因为他刚从那里哼出来的一声最惹人注意,厉声喝道:

        "马某在此向宣抚述职,无与别人之事,诸公想听听的,就安静坐下来听,少安毋躁.不想听的,就请便出去.这里是机密房,岂容得青蝇营营,在此胡噪!"接着他不客气地诘问童贯道,"我军一败之余,难道国法军纪,也都随着荡然无余了吗?宣抚受朝廷重寄,表率三军,竟容得有人在宣抚的机密房里大声骚扰!"

        众人一齐看看童贯的颜色.虽说童贯的威风已经大大打了折扣,毕竟朝廷尚无明旨降下,大印还捏在他手里,尚有余威可逞.只见他脸色一沉,向门外挥挥手,幕僚们一窝蜂地退出机密房,然后就挤在房门之外三三四四地议论起来.

        "让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参与末议,天下事焉得不坏?"

        "都怪诸君不好,大家都推举那小子出使辽廷.俺当初就力持异议,其奈孤掌难鸣矣?"

        "总怪俺等平日没有把他教育成人,今天他就目空一切起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这俨然是个老前辈的口吻,似乎他一直是在谆谆教谕.希望使之成人的,争奈孺子不可教矣?但是他说得太温和了,贾评立刻用最激烈的言词来抵销他的影响.

        "这小子不知道受了逆妇萧氏(给各种身分的人以明确的称谓,这也是幕僚们的形式逻辑)多少贿赆.要把俺等淹留在此,成她一网打尽之计."他发起倡议道,"俺等这就动个议状,大家签署了衔名,公启宣相,把这个通敌有据、摇惑军心的小子拿去宰了,也好叫老种他们识得俺等的手段."

        "先把那小子的行装搜上一搜,看他受了逆妇萧氏多少贿略.只怕他经过前线时,已经作了手脚."

        这时童贯在室内看见马扩的脸色怒冲冲的,就陪笑安慰道:

        "这些耗子们吃空了这里的粮仓,又想钻到哪里去觅食了?他们正在打退堂鼓,唯恐脱不了身."童贯平日虽然百般信用他们,对他们的个人想法,却是一清二楚的.明知道他们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孝子贤孙,跟他一齐殒灭,却也割舍他们不得.只要他一天坐在宣抚使的位置上,就要让他们这些耗子继续来钻他的粮仓.这个道理犹如官家之对待他本人、对待王黼、蔡攸、高俅他们一样,大家心里都明白.当下他安慰马扩道,"子充休与他们一般见识,咱们且议论大事要紧."

        童贯的气色越来越温和了,与他平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的态度完全不同,竟有些虚心求教的神气.他先盛赞马扩出使的功劳,可惜功败垂成.然后微微说到种师道刚愎违命,擅令杨可世过河挑战,打草惊蛇,激怒了耶律大石,以致造成全线溃败.他说的是谎话,但在战败以后,他已经把这个谎话反复说了十多次,并且在无可掩饰的情况下,已把这话上奏朝廷,自己也相信这是事实了.

        "据马某所闻,耶律大石发动掩击,蓄谋已久,岂是我军挑衅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