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瓯缺 > 第123章

第123章



                                    作为庆祝他一生中最重大的丰功伟绩,在庆典的预定节目中,他本人还有种种表演.在内心中,他十分渴望师师去参观,但又怕碰她的钉子,几次吞吞吐吐,欲问又止,最后才敢提出来问.没想到师师一反常态,竟然一口答应了,还准备接受他为她细心安排的一个优越的位置——最靠近"水殿"和"五殿"的一个彩棚,这样就可以使她在他的视线监视之下参观竞渡.官家受宠若惊,认为她是为了凑他的高兴才接受邀请的,这一喜真是非同小可.今天又为她作了种种安排,使她可以毫无困难地进入金明池大门,参观竞渡.

        官家的设想不能谓之不周,可是他不但在处理军国大事上,即使在处理个人生活事务上也常是这样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他以为这样卖力一番,一定能够博得师师的一声称赞了,实际上他得到恰恰是它的相反.毛病出在这幅《听筝图》上.师师的心理也许是过于复杂、过于微妙、过于深不可删了,不是自作聪明的官家所能管窥蠡测.师师的确愿意官家不声不响地站在那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彼此默契的地位上来庇护她,却不愿意他主动地把这层曲折的意思表达出来.这把扇面在师师看来不啻是官家的一个宣告,宣告的形式确是很具诗意的,显出他迎合师师的一番苦心,但同时也明白宣告了他已经放弃进一步争取师师的努力.这伤害了师师的自尊心.今天师师的精神亢奋、表现为异乎寻常的兴奋,愉快,其中潜在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他送她的这把扇子.

        他们相将走下醉杏楼时,刘锜问道:

        "师师今天穿了这身骑装,想是打算骑马到金明池去?"

        "到城外二十多里路,不骑马,难道走去不成?"师师笑笑,然后加上说,"早起内里驱来了一辆什么七香宝车,要咱乘坐.这样六月暑天,闷在珠帘内受这分活罪,咱却不愿意.倒是驾车的那匹胭脂马长得有趣,咱吩咐他们配了鞍辔来,备咱今天骑乘."

        "那辆官车呢?"

        "咱要他们驶回去又不肯.只好让小藂两个乘了,先去棂星门口等候咱们."

        "今天人挤,路上车、马、肩舆又多,"刘锜摇摇头,"俺早知道了,还是劝师师乘车去妥当些."

        "咱有一年多没骑马了,今天好容易发这个心,四厢休扫了咱的兴.再说有你这位马军司四厢都指挥使、还有单枪匹马搅入辽军阵内的马宣赞在左右两侧护卫,还怕师师出什么马上事故?"

        让丫环们乘坐应该具有出降帝姬那样身分的贵妇人才能乘坐的七香车,让大小宫监们鞠躬如仪地去伺候她们,自己却穿了一身艳装,连面幂也不戴一个,就打算骑了胭脂马出城去,这与其说出于任性,还不如说她心里有所感触,而这个感触又不能够形诸语言,让朋友们来分担的.可是她的任性也到了极顶,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以作践宫廷为快,以违背官家的旨意为乐,完全不考虑可能带来的后果.对她的处境十分了解的刘锜还想说句话规劝她,但是她兴高采烈地抚玩着手里的丝鞭,一面请刘锜笼住马头,一面把裙裾拽上一把,双足并在一边,一翻身就侧身斜坐在雕鞍上.看到她这一团豪情、一片稚气,刘锜只好把那句忠告咽下喉咙去.

        "四厢是怕师师掉下马来摔死在大街上吗?"师师明明猜中了咽在刘锜喉咙口的那句话,偏偏扯到另外一面去,免得在此时听到不入耳的箴规.她故意做了一个危险动作,几乎从马背上滑下来,然后灵巧地纠正了它,马上坐稳,"咱跟小旋风学过半年骑术,什么骗马、淌马,什么镫里藏身,样样都会.还要替师师担心,岂非是杞人忧天?"

        有好几道城门都可以通往金明池,除了官家和他的卤簿大队要从西城的正门利泽门出去,行人一律不准通行外,其他万胜门、固子门、新郑门、大通门等都可以通行.刘锜特意选择了比较僻静、路也比较好走的万胜门出城去.但是对于拥有一百万人口的东京城来说,今天势必有四分之一,或许达到三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的居民都挤向同一目标出城,这几道城门实在令人感到太少,太窄了.即使在街道上、城门口维持秩序的禁军们都认得刘锜,想尽办法地要让他们一行人优先通行,但是到得万胜门城门口时,挤着,拥着的人们已经乱烘烘地排成了几条长达一、二里的不规则的长龙,他们只得驻马下来,排在人丛后面,等着挨到他们时才能出城.

        一段路跑下来,师师已是汗水淋漓,几条汗巾都已经湿透了,再加上烈日当空,风沙扑面,更使她口渴难忍.她事前准备好的饮料,连同那只行囊,匆遽之间,都让小藂她们带走了.这里城门内外.有的是出售零食的地摊小贩,偏生切急之间,找不到一个出卖茶水的.这一口水,现在对于师师是这样需要,而又这样难得.幸喜得有着单骑搅阵的经验的马扩在"玉狻猊"颈脖上挂了一瓶水,他连同当作瓶盖的锡杯一起递给师师,师师等不及把水倒进锡杯,一把接过水瓶,打开盖子,一骨碌地把满瓶的水都喝干了.

        这时万头攒动,万人拥挤,众目睽睽,都看见穿了一身绯色裙衫,毫无遮拦地骑在胭脂马上,显得有些心跳气促的李师师就着一只水瓶口子忙忙地喝水的情景.这肯定要成为明天东京市上盛传一时的新闻.明知道会产生这种后果的师师,对此毫不介意.她只笑了一笑,把水瓶递还给马扩,抱歉地说道:

        "原想给宣赞、四厢留些下来解渴,谁知道一骨碌都把它喝干了,只好停会儿加倍奉还."

        出得万胜门,城外的道路宽阔了,这才得到扬鞭疾驰的机会.在风沙之中,师师背后的那片纱帔和鬓边簪的蝉翼都好像要飞起来的样子.师师几次回手把鬓蝉整好.刘锜紧紧勒缰追随,心里也暗暗吃惊师师的高明的骑术,到底是马戏班子里学来的玩意儿,不同凡响.

        "金明池已经在望,"师师高高兴兴地回过头来笑笑,"幸无差池,四厢、宣赞总该放心了."

        可惜这句扬扬得意的话,也被漫空的风沙吞没了,他两个没听清楚,倒累得师师吃进一口沙子.

        金明池也有十多道门,其中棂星门算是正门,平日长年关闭,逢到节目,也只有少数特权阶级才能从这里进出.太多数挤在门口的平民观众只有观看御驾和宫眷们进出这道门的权利.按理来说,今天他们既然特意来参现竞渡,理应早点从其他的门进去找个优先的地位看竞渡,可是东京人的所作所为不能以常理来衡量,他们的特点是对自己的作为的目的性不很明确.明明来看竞渡,偏有那么多看不厌御驾和卤簿的市民等候在棂星门门口,宁愿放弃优先的位置,先看一看御驾再说.开封尹深明东京人的心理,他不必采取什么强迫的措施,就可以使御驾所到之处永远保持一个维持朝廷体面所需要的热闹的场面.

        师师一行人抵达棂星门时,奉命伺候她的内监已经在门口恭迎玉驾了,没有内监带领,她们进不了这道门,更无法找到自己的彩棚.恰巧与此同时,官家的玉辂也已驾到.按照旧例,驾幸金明池观竞渡,只需要出动四分之一的卤簿.今天因为举行庆功大典,从官方的意图来说,竞渡只能算是余兴节目,因此官家特命出动二分之一的卤簿,以增加喜庆和隆重的气氛.卤簿前驱,早已进入门内去布置一切.
        玉辂行到时,官家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十分满意地看到有那么多的"臣民"在门口迎他的驾.为着给他们一项特别的恩典,官家下令鞔士们在人丛中间把玉辂向前后左右推来推去地来回三次.这样的回旋,有个专门名称,叫为"鹁鹆旋",目的是让军民士庶人等可以在更近的距离中看清楚御容.按惯例,"鹁鹆旋"只能在元宵正日中,在宣德门外举行一次,今天例外的加恩,也足以表明官家心里的高兴.

        这三次回旋,加上玉辂与余下来的卤簿队的进门式要化很多时间.要等到这个行列全部进门后,才轮到师师她们以及其他的官眷们进门.

        大内监一直把她们领到预定的彩棚中.这一次师师是弃了坐骑,与小藂她们坐着宫车进门的.今天像这样的官车在棂星门口进进出出的约有二、三十辆,帝姬、皇姑们都是这样进来的,因此没有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她们这间彩棚得"天"独厚,它是在靠近水殿不远的河岸上,临时用翠绿、天蓝等色绢纱蒙在木架上,上面又盖着细蔑、芦席搭成的一排帐篷中的一间.有一道透明的轻纱挡在面前就算是帐门.要维持宫眷和皇室中人的尊严,把棚中人的面目遮盖起来,不让庶民看清楚,同时又要让棚中人能够看得见外面的一切,这两者似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这一道带有象征性的掩盖面目的轻纱就是解决矛盾的缓冲体.师师这间彩棚位置于皇亲国戚,帝姬驸马之间而后于宰执侍从之上,这是官家的安排,谁也不敢提出异议来.宰执大臣等虽然有时也可以承恩到水殿的月台上去领受官家的赐宴,但在竞渡时,如果没有特旨侍御,按例只能携带家眷,留在次一等的彩棚中观看.

        在竞渡尚未开始时,官家先在靠近月台的殿边御座上休息一会.五个年青的皇子雁翅般地侍立在御座之侧,他们挨年龄顺序下来是太子赵桓、郓王赵楷、肃王赵框、康王赵构、信王赵榛.官家的儿子很多,他让后面的四个皇子侍奉,是由于他们的才华、品貌以及其他原因讨得他欢心的缘故.至于太子赵桓,既没有才华、品貌也只是一般、母妃又没有博得官家特别爱宠.他之所以侍奉在侧,仅仅因为他是皇太子,而他之所以成为皇太子也仅仅因为他是皇长子的缘故.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官家对于这个太子,并无特殊的好感.

        在封建朝廷中,希望长生不老的皇帝和急于要想继承大位的太子之间,往往构成一对对立面.其原因就是他们的眼光都离不开这张御座.这张御座不仅代表他们本人、也代表依附在他们周围多少人的利益.已经得到利益而且希望一直保持下去的臣僚们和尚未得到利益、急于要取前者而代之的官僚们永远是对立的.他们既然代表着对立的利益,自然要处在对立的地位上了.

        赵桓是个温和驯从、优柔寡断的太子,也许他在主观上也希望成个孝子贤孙,但是正由于那种对立的地位和潜在的竞争,从他被册立为太子的第一天开始,官家就没有喜欢过他.后来太子果真如愿以偿地坐上了这张宝座,也没有表现出对于他的被继承者的利益有什么特殊的关心.他们所信任的大臣,无论是宣和年代的权奸们,靖康年间的新贵们,甚至伪楚朝③的热烈的拥护者和建炎、绍兴年代的投降派④,都是一丘之貉,他们持有相同的人生观和做官哲学.

        这时水殿上除了皇子们以外,果然与外间的传说相符合,外臣侍驾扈从的只有残辽降将郭药师一人.郭药师是个懂得在什么场合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他现在扮演的是一个膺受特殊恩典的宠臣的角色,因此在他每一个毛孔中都渗透着恭敬惶恐,感恩图报的分子.官家把他召向前去,有所垂询.从双方的表情看来,官家大约问他在逆廷中可曾见识过这样盛大、隆重的庆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