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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他一直记不得这个姓郭的鳖蛋的名字,这个名字与宗教相联系,而与军人毫不相干.记不得名字,索性就叫他鳖蛋,鳖蛋是他们西军中对于一个瞧不起的军人最侮蔑的称呼.郭药师是降将,在传统的老军人的心目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降将.此外,赵隆还带着一股激愤的心情猜到童贯的别有用心.童贯之所以要抬高郭药师的身价,其目的就是要打击西军的威信,贬损西军的地位.他打算把郭药师留在燕京,担当起北方边防第一线的重任,以便把西军调回去陆续复员.赵隆的猜想是有根据的.种师中只做得半个月左右的"副都总兵",接收燕京的大事一了,宣抚司就忙不迭地撤销这个临时职衔,并以优待为名,恩准他回西北老家去休沐.杨可世目前虽仍在燕京,童贯也不喜欢他,已列入几个月后复员将领的名单之中.只有王禀在滹沱河一带转战有功,被太原知府张孝纯看中了,通过宣抚司,再三挽请他留在河东,主持太原军区的防务.很明显,童贯要扩大并培植常胜军作为自己的本钱以与西军抗衡,并且用来代替那个实在抬举不起来的刘延庆.

        当马扩不能够给赵隆一个满意的答复时,邢倞出来补充了:

        "俺听得郭药师被拜为检校少保、燕山路安抚副使兼同知燕山府事后,迎着童贯就跪下来叩头谢恩.童贯一把把他搀扶起来,道:'少保如今是与咱同功一体、并起并坐的朝廷大员了,为何要行这等大礼?'郭药师感激涕零地回答道:'宣相是药师的再生父母,药师只知道见了父亲就拜,不知其他.'乐得童贯从骨髓缝里都钻出笑意来."

        "阉驴生不生得出鳖蛋?这个俺没见过,倒要请教太医."赵隆想出一句恶毒的话来发泄他的气愤.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邢倞带着博物格致的幽默感,一本正经地回笞,"童贯还有两个亲儿子呢,又安知他就生不出一个鳖蛋?"

        这个有点渲染得过分的小道新闻,没有得到消息灵通人士刘锜的证实,东京人向来善于捕风捉影,添油加酱.把郭药师讲得如此不堪,可能出于他们的想当然.刘锜曾和郭药师打过交道,郭药师奇袭之计,受到刘锜的支持.在筹备袭燕的过程中,也认为他思虑周密,胆大心细,是个将才.但同时也感觉到他胸有城府,凡事都不肯随便表态,居心难于窥测.'刘铸说了一件真事:官家把两只贮冰的大金盆赐给郭药师后,他带回下处,把跟随他进京来的伙伴一起召来,先说了一番官家深思厚德,如不图报,猪狗不如的话.然后慷慨陈词:俺郭某今日渥蒙官家厚赐,都是诸君之力,诸君合该得到这分赏赐,郭某何功之有?当场就把金盆剪开了,一一分给部下,自己一无所取.

        从封建官场的角度看来,把官家赐的金盆剪开分给部下.至少是对官家不敬.有人把这件事奏知官家,官家不以为忤,反而夸奖郭药师薄己厚人的作风,是个"廉能之将",还说:"此乃郭药师能得部下死力之故,异日必能捍卫边疆,为帝室屏藩."

        马扩是促成常胜军反正的联系人之一,他知道甄五臣策动反正,确具诚意,郭药师当时多少有点被迫的性质.但常胜军反正是在他使金以后,情况不甚了解.马扩与郭药师有过几次接触.大致印象与刘锜相似,还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看法.现在他也提起一件值得注意之事:这几天郭药师常带着部将到京郊的西南角牟驼岗一带去转.牟驼岗是官府畜牧之地,马匹云聚、秫豆山积,更兼地势高敞,俯视京师,有高屋建瓴之势,是屏障京师的军事要地.郭药师身为降将,好不容易被童贯第一次带到东京来,相国寺、马行街等繁华之处都不足引起他的兴趣,却一再到牟驼岗去察看,居心何在?

        "贤侄,贤侄!你们不信,且信老拙的一句话."赵隆根据他们提供的这两条线索,立刻就得出自己的结论,"依俺看来,这个姓郭的……鳖蛋分明是一个当朝的安禄山."

        仅仅根据这些薄弱的证据,就把郭药师比为唐朝的大叛逆安禄山,赵隆这个结论未免下得太性急了.刘锜、马扩心里也未必认为这位老上司的意见是绝对正确的.但是驾驭降将,思威并施,两者都要保持一定的分寸,刘锜、马扩都感觉到官家如此破格地优待郭药师确是过分了.这样做,倒真是在炮制一个安禄山,如果郭药师的野心和实力,当时还没有发展到像安禄山在天宝末年那么大的程度.从这点来看,他们的老上司、老丈人的忧心忡忡,并非毫无理由,这就怪不得他一天要几次闯进女儿的高墙去破坏他们的宁静生活.

        六月初五,转瞬即至,这几天东京城里郊外,为了这场庆典,已形成一股疯狂的气氛.但在刘锜家里是另外的一种气氛,他们几乎没有人提起金明池竞渡.第一个赵隆,说到庆祝大典就有一肚皮的气,他说:今日之事,可耻莫甚,还有什么面皮谈到庆祝?亸娘一心只想留在高墙内,根本不想出门去玩.刘锜娘子现在是以亸娘的意志为意志,亸娘的忧乐为忧乐,亸娘愿意留在家里,她自然也要留在家里.事实上,刘锜娘子已经暗暗地拟定一项计划,她准备到了六月初五那一天,在自己家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宴会,庆祝他们得以安渡去年此时只有她和丈夫两个心里明白的一场真正的危机.去年五月二十六初战失利和以后一系列的败讯,六月初三马扩单骑陷阵、下落不明等消息如果当时封锁不严,泄露给亸娘父女知道了,在这个家庭里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者说还可能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这才是这个家庭里最最值得庆祝,值得大家干一杯酒的节日.

        刘锜娘子的这项庆祝计划受到丈夫的赞同,他们打算暂时让亸娘父女闷在葫芦里,然后在祝杯的时候,出其不意地宣布去年的危机,要大家高高兴兴地过这个节日.

        但是初三晚上,刘锜接到镇安坊派人送来的一张字条,把他们的计划打乱了.

        这字条是一首《更漏子》的小词,那娟秀的笔迹分明出自师师手笔.词牌下面还赘上了"小词代柬,寄刘四厢、马宣赞"这个命意显然的题目.

        "别愁多,欢绪少,满眼紫葳红蓼.

        抛旧谱,弄无弦,日长如小年.

        香雾薄,卷珠箔,结想芳洲杜若.

        看飞舸,竞中流,旧盟还记否?"

        这首小词的节拍,提醒了刘锜、马扩的诺言,命意虽然明显,调子却是低沉的,似乎她有什么心事,寓词寄意.这却形成了一种压力,迫使刘锜、马扩不得不前去应约.

        要实践去年的这个约定,就必须破坏目前的这个庆祝计划,这倒使得刘锜踌躇起来.何况去年他还说过这样的漂亮话:"娘子若有差遣之处,只消遣一介之使相召,刘锜岂敢不直趋妆召奉候?"说这种话是要兑现的,否则就不像个男子汉了.刘锜把眼睛瞟着词笺,口中只问:

        "兄弟看此事怎处?"

        刘锜娘子看见丈夫踌躇,也跑来大声念出了师师的词,及时替他解了围.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两个既与师师有约在先,岂可不践?"她征求了亸娘的同意,在明决之中不无有点讽刺地说,"丈夫和兄弟先去陪师师看竞渡,晚晌回家来领咱的这杯祝酒,两全其美,有何不可?"

        ①平州辖境在今河北省东部陡河流域,治所在今卢龙县.

        ②事实上阿骨打撒出松亭关后,已感到严重的体力不支,只得到附近的白水泺去养病,六月十九日病逝.他终于没能回到上京去.

        第二十五章

        (一)

        刘锜、马扩准时到达镇安坊,悄悄地走上阗无人影的醉杏楼,最后才发现师师独自支颐坐在阁子的里间.她在沉思着,她的表情是严肃的,这说明她在小词中强调的那个"心头的结想"是实有之事,是真情实感的流露,并非诗词中的习惯用语、陈词滥套.但是一看见他们来到,她的神情迅速转换了,她变得兴高采烈,容光焕发,似乎要把心事瞒过他两个.

        "二位联袂来此,何其姗姗来迟?"她完全略去了客套,以一种好像每天见面的熟朋友那种亲切的语调责问道,"倒累得师师几度上楼,凝伫延颈,望眼欲穿了."

        费长房①有缩地之术,师师也有缩时之术.她故意选择了"联袂"这个词儿,一下子跳跃过一年三个月的时间,把他们拉回到去年春间在醉杏楼这场快叙的回忆中去.师师从来是重感情的人.她重视这两个朋友,是因为她确信他两个对她也抱着同样的感情和深切的理解,这两样似乎很容易得到,实际上在许多朋友之间,特别在师师所处的特殊境况中都是十分难得的东西.

        师师高高兴兴地请他们两位在阁子里小坐.她虽然需要友情,却没有试图要他们帮助她一起来解开心头之结,这个结既然属于她个人的秘密,好朋友也无能为力,何况她从来没有在朋友面前诉痛说苦的习惯.他们小谈一回,师师就用一个含有歉意的浅笑把他们留在阁子里,自己翩然走进后室去梳妆打扮了.

        师师神情的转换,没有逃过两个朋友的眼睛.这一转换,如果出之以虚伪,那原是她们那一行职业的长技,可是刘锜、马扩都不是用这种眼光来看待她.他们认为她的一切都出自衷心,因此当她进入内室时,他们联系了去年的印象,不约而同地感觉到师师的变幻莫测.她有时是一片乌云、一片彤云,有时又好像一片被落日煊染、返照着的晚霞,带着千紫万红、千变万化的绚烂的颜色.她又好像是一支放在掌心中的磁针,为了寻找正确的方向,一直在游移、振荡.

        今天,她的这个特点,更为显著.

        她一向以"冷"的性格闻名于时,今天却表现出很大的热,热到足够把周围的空气都燃烧起来的程度.她一向不喜欢到热闹场所去抛头露面,自从出了大名,特别从官家赐幸以来,她更加自重身价、轻易不愿出门去和那些凡姝俗艳争胜斗妍,今天她却是这样兴致勃勃、这样迫不及待地要求他两个陪她去金明池,而她一向又是很少对朋友们提出个人要求的人.所有这些,对她都是反常的行为.这还不算,尤其使他们大吃一惊、疑讶不止的是,他们原以为今天她会得像往常一样换一套优昙花般纯洁的月白色的缎襦或者换一件与她一向的性格举止十分和谐的天蓝色的绡衫出门.这两种颜色都是她平常最爱穿着、也是由她起始穿着以后,大家学习模仿,风靡了东京城的.但是他们猜错了,她走出梳妆间时,身上竟然穿一件隐隐织着水纹的绯色罗衫,曳着同样颜色和花纹的裙裾,这一套窄窄小小的服装适合骑马之用.她的鬓边系一朵用绝薄的绢纱制成的蝉儿,这大约就是古书上所说曹丕之姬莫琼树佩戴的"缥渺如蝉翼"的蝉鬓.

        人们都知道师师一向不喜欢艳装,不喜欢过于鲜艳的色彩,更加不喜欢周学士刻意求工的一句名词:"平波落照涵绯玉",认为它过于雕琢,就近于不自然了.叫他们意料不到的,她今天居然就穿了这套根据这句词设计织染颜色和花纹的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他们跟前,似乎要他们鉴定一下.

        认定某一个人只适合穿着某一种颜色、某一种式样的衣服,这原来就是一种偏见.现在他们看到师师忽然穿了这套他们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裙衫,同时也发现了一种在她身上很少发现过的娇艳明媚的姿态.问题不在于衣服,而在于人的风度韵姿.只有具有师师这样的风华绝代,才能够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打扮成为她所愿意打扮成的人.如果没有师师那样的风度,没有师师那样的艺术兴趣而具有同样的惊世震俗、标新立异的炫耀感,那就只能贻笑千古,成为历史的话柄了.今天师师打破她本人的成规——这个成规师师只用来突出自己,并不用来束缚自己——似乎立意要以她个人的美来和整个东京妇人的美的总和来挑战.她具有这样坚定的信心,自信只有她个人的美才能够为今天这场庆祝惨胜典礼的宝塔尖上结成一个金光灿烂的塔顶,没有她,就完成不了这场庆典.

        这种心理既是反常的,也是不足为训的.当她忽然意识到在她尊重的朋友刘锜、马扩面前暴露了这个弱点时,她好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立意要干一件坏事,忽然发现宽容的母亲一双微露谴责的眼睛正在盯着他那样不自禁地脸红起来.如果说,师师的眼波就是一泓碧水,那么她脸上的红晕就是被那种羞惭意识返照出来的"绯玉".她因为羞惭而脸红起来,又因为情不自禁的脸红而增加了羞惭.这时案几上正好放着一把聚骨扇②,她顺手拿起来,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扭,把它展成一个半月形,就用它把自己的羞惭的脸庞遮盖起来,这把非凡的摺扇是用一种名为"兰竹"的竹骨制成的,不知道出于自然还是出于人工,扇子一经展开,或者轻轻搨着的时候,就有一股似有若无、似远若近的蕙兰清香透送过来.摺扇背后,恰巧是刘锜、马扩看得见的那一面,画着一幅《听筝图》.这是官家继《听琴图》之后特别加意精绘的又一幅人物画的杰构.这一次,他吸取了《听琴图》失败的经验教训,乖巧地只让听筝人出现在画面上(调筝人也许就隐藏在扇子的那一面呢.在艺术上,他即使再有把握也不敢唐突地把她画上去).听筝人的神情是专心致志的,又似乎是别有会心的.他在凝神屏息地听筝,从口角边露出的一丝欣然的微笑中,可以仿佛想象到那跳跃在高山流水之间的铮铮的筝声.它和听筝人的神情完全凝合为一了,表明他确实是个知音者.

        作画者在题款处题了弦外之音、神韵不尽的"寄调筝人"四个字的上款.下款一个他常用的"天水一人"的花押以外,还有"吉人"一个署名.官家的御讳,一般只出现于谁都不会去问津的天潢玉牒(在宋朝时,这本帝王的家谱称为《仙源类谱》)中,久已逸出人们的记忆以外.在这里,忽然无意邂逅,刘锜、马扩都不禁会心地微笑起来.

        师师得到这把扇子才不过三天,那是官家作为送她三十一岁华诞的礼物,巴巴结结地画好,又巴巴结结地亲自迭来.当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权力的限度,知道不可能使师师属于自己所有以后,他用这幅画来表达自己甘心退处在一个彼此都可以接受的、即随站在师师的视线之外,却是在会心处正在不远的地位上来赞美她、欣赏她、保护她,在精神上拥有她的心愿.

        送去摺扇的那天,他还冒天下之大不韪,闻了一句:"师师可愿到金明池去看龙舟竞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