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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譬如这次撒卢母来太原,背着副使把金朝的虚实和盘向马扩托出,他告诉马扩:粘罕与斡离不之间的矛盾,金朝东西两支军队的实力,两路进兵的路线和最后会师东京城下的战略目标,还有粘罕特别惧怕的雁北义军的抗击等等都说与马扩知道了,这些都是马扩十分需要的情报.对这样一个背叛本朝利益的贼徒,马扩不是要深恶痛绝、看不起他的为人?更加谈不到做明友了.

        个人的品德有时要和国家的利益发生矛盾,把国家利益放在至高无上地位上的马扩仍然非常看重个人的品德,因此,在今后的历史发展中,马扩常常陷入于这方面的迷惘而不可自拔.

        还有与撒卢母同来的王介儒也是马扩的旧识.当初萧皇后决定归降宋朝时,就派王介儒随着马扩一起南来.在兰沟甸大战后,宋辽双方无法进行外交谈判了,王介儒还在雄州城里住了几天,一直由马扩馆伴.他为人善于思考,深思不露.当时马扩对他的印象是一个老练的官员,在外交谈判中可能是个劲敌.与他们打交道,需要步步小心,一点不可放松.

        童贯虽然不希望与两个金使见面,金使却不容他躲避,他们到达太原后,说是奉国相之命,一定要面见宣抚议事.宋彦通拗不过他们,只好带去见童贯.

        撒卢母见了童贯,以极度傲慢的态度出示粘罕派他赍来的军书,除照例责备宋朝种种罪名外,明确地写上元帅国相已兴师前来尔帮吊民伐罪.这一句带有宣战性质的话,好象在童贯的头顶上打了一个轰雷.现在他的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出示军书后,撤卢母继以十分不逊的语言连珠箭似地攻击童贯,指摘他这个不是,那个不对,根本没有把他的权威性放在眼里.童贯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应该怎样对答才是.谈到最后,还是向撒卢母商量道:

        "许大国事,且须商量,何故便有此事?"

        "军马已起,还有什么好商量的?"撒卢母更加盛气凌人地回答.

        最后童贯找到下台的办法,好声好气地劝来使让"馆伴陪去说话,有事但见谕,足可相应."

        凡是看到这番酬答的人,万想不到平日威势十足的童贯一旦看到金使竟变成个矮子、哑子、聋子、几乎把他的骨架都拆散了的疯瘫的汉子.幸喜马扩没有在场,宋彦通又是个极通世故的老幕僚,最善于隐恶扬善,不至于把恩相这副窘相张扬出去,这个童贯是放心的.

        下午,马扩也来行馆接伴,双方又进行了第二轮,也是最后一轮的对话.在马扩的影响下,宋彦通的胆气略为壮了一些,居然敢提出责问道:

        "两朝许多时讲好,如今贵朝不通些耗,便起兵前来,是何道理?"

        所谓"不通些耗",是责备粘罕没有通过外交文书,正式"宣战",就发兵前来,有失道理.不过古代既没有一个对双方都有约束力的"国际法"规定出兵前必须通知对方,这种责备就完全没有必要了.金方是从来不讲道理的,当你责备它不讲道理时,它又会把道理抢过去,反唇相讥,它倒变成是受害的一方.当时王介儒回答宋彦通的责问,就说"只为贵朝有失道理,所以如此."这是非常典型的强权外交.

        "兵凶事,天道厌之,"马扩想把他们的气焰压一下,"今贵朝不顾以前誓好,便先起兵,却不道南朝员幅广大,人力物力充沛,若朝廷有悟,略行更张,你家军马,怎近得我的通都大邑?不过虏掠些近边小民户,日后干戈漫漫,无时定得了."

        这几句空话折服不了金使.撒卢母当即反击道:

        "元帅国相若怕贵朝的人力物力时,不敢便入来了."

        马扩还待再说,王介儒(禁止)一句道:

        "事已至此,自家懑在这里斗口作甚?承宣若能劝童大王急行奏请,只且割与河东、河北土地,以大河为界,存取大宋宗庙社稷,这就是承宣的尽忠报国了."

        这是金朝第一次提出讲和的条件,好大的口气,要想不战而尽得两河之地.在这种场合中要反击他倒也不难,马扩不怒而笑道:

        "贵朝欲得两河之地,此事不难,只要贵朝把会宁府③送上,两相调换,有何不可!"

        马扩一句火药气十足的笑话结束了这一场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谈话.

        马扩、宋彦通出馆后,具告童贯.童贯惊魂未定,急令他们写个书面报告,以备上奏.他自己就把宇文虚中、范讷、王云等几个亲信幕僚留下来密议.

        在这几个幕僚之中,只有新来的中书舍人王云胆子最泼,敢于言人之不敢言,为人之不敢为.童贯就是凭这一点,把他引入幕府,视为亲信的.他说道:

        "金人欲得我两河之地,才肯罢兵,此事未尝不可商量.大王何不就此上奏,看看官家之意如何,马子充不识起倒,不明事理,遽以言语伤人,此事关系匪细,恐金人又要借此生事,不可不严加惩处,以谢金人."

        战争甫起,就主张以两河之地赂敌,这种创风气之先的大胆议论,当时连童贯也没有胆量接受它.童贯推开一句道:

        "王中书既以赂地之议可行,就请你削个奏稿,待俺看来.马子充之事另议."

        童贯自己没有表态,轻轻一句话,却把王云套住了,坐实他的主张.不过王云倒没有什么顾虑,他这个割地赂敌的首创发明权是不肯轻易转让给别人的.

        "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割地赂敌之议大行,赞成它和坚决反对它的两派人,果然都没有忘记他王云这个首创发明人.

        (三)

        纸包不住火,宣抚司再大也包不住金军南侵的消息.撒卢母等北归后,不到两三天,警耗就纷纷传到太原.河东北部数百里封疆一时尽失,金军连陷代州、忻州,已经出现在太原以北不到一百里路的石岭关.

        事实上金朝东西两路军出动的日期,前后相差,不过数日.童贯想利用与撒卢母谈判以拖延粘罕出兵的日期,那只是一个梦想,反而是粘罕充分利用了撒卢母与宋朝的谈判,以掩护其出兵掠地的真相.撒卢母通过外交途径南使之日,粘罕的大军已悄悄地跟踵而至.它从云中出发,取道怀仁、山阴,旁略朔州、武州,绕过义军丛集的雁北山区,直扑代州,拿获了河东大将李嗣本,接着就向忻州进军.

        忻州知府贺权是朝廷命官,守土大员,却最懂得打算盘,做买卖.莫说忻州府是边郡贫瘠之地,他把张孝纯收编的一支义胜军的饷项侵吞一半,就足够抵付送童贯的礼物,本来早就收支两讫.如今金军杀来,他自然不肯把自己的一条性命垫付进去.他急中生智,立刻打开府城大门,传来两部鼓吹,在城门上大敲大打,又备下牛酒花红、香案蜡烛,恭迎金师.粘罕看到了十分高兴,对他褒奖有加,仍令权④忻州知府,后来又升官两级.这笔生意做得顺利,本小利大,子母相权,羡利两倍,不禁高兴得逢人就要称扬元帅国相的大恩大德.

        兵贵神速,粘罕得了忻州后,更不入城休息,就传令太将娄室长驱直攻忻州以南的雄关重镇——石岭关.

        石岭关守将义胜军首领耿守忠原是从抗辽义军中收编过来的部队,他的兵额先被贺权之流的宋朝官员吃去一半,接着自己又吃去剩余的一半中的一半,早已弄得上下交诟,怨声载道.金军一到,这个不"忠"不"义"的义军败类,居然也步贺权之后尘,未经一战,就献关投降.

        十二月初七日是个不吉利的黑道凶日,事实上从金军入侵以来,对于宋朝再也没有什么黄道吉日可过了.这天上午斡离不已在三河县打败常胜军的主力,决定了燕山府的命运,粘罕也顺利取得石岭关,直叩太原的外围.那两条消息当天还不可能同日传到太原,但连日来谣诼纷纷,真假莫辩,有人说昨日太原城里已发现金军的细作,都被王总管拿来,讯明斩首,号令在北关城门上.有人说郭药师已率常胜军降敌,燕山一路已告沦陷,有的谣言跑得更快,竟说金军已经渡河,东京城危在旦夕了.弄得人心惶惶,气氛空前紧张.

        这天早衙时分,太师广阳郡王领枢密院事、河北河东陕西宣抚使童贯,高坐胡床,大会幕僚,遣人去把河东路安抚使知太原府张孝纯,河东路兵马都总管王禀请来,说是有要事相商.自从童贯封王以来,这样摆出郡王的架势,召集会议,也还是第一次.张孝纯不敢怠慢,忙把儿子文字机宜张浃一并带来,且听听童大王有什么锦囊妙计以退金兵.那天王禀正在北关布置防务,不久,也赶来参加会议.

        一看张孝纯父子到来,童贯整一整幞头,理一理袍服外面的玉带,咳嗽一声准备说话.他的威势虽足,内心却十分紧张,又有两次不自觉地耸起肩膀来触动面颊搔痒.这个下里巴人的动作与王爷的威严揉合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正在洗耳恭听的张孝纯似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匿笑,心里想到:

        "这个孙受丹敢是不要命了?在这个时候胆敢笑出声来,岂不怕童贯翻转面皮,问他个谤尊讪上,摇惑军心的罪名?管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张孝纯还在替醉鬼孙渥提心吊胆,那壁厢童贯已经发言了,他三言两语,说得直截了当,并无转弯抹角:

        "金军入寇,情势有变,本使兼顾全局,理当诣阙奏禀官家定战守之大计,来日早衙即回东京."然后转过头来,对张孝纯道,"此间太原之事,就交付与你张安抚、王总管二人摒挡.你等守土有责,千万不可疏失.本使到京奏禀后,即日发诸路军马前来策应,无足为忧."

        张孝纯还当是自己的听觉不灵,听错了话.急忙回头去问儿子.张浃一一向老子回话明白了,张孝纯一时反应过来,忽然从座位上直跳起来,用着比童贯更大的嗓音争道:

        "金人渝盟入寇,大王自当坐镇太原,勾集诸路军马,击退金贼.怎可弃此他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