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瓯缺 > 第160章

第160章



                                    大王若去,人心骇散,岂不是将河东一路白白弃与金贼?河东有失,河北路也不可保,如此则大局危殆,不堪设想.且乞大王驻司于此,共竭死力,以纾国难."

        "说什么共竭死力以纾国难的话?"对于张孝纯限度以内的反抗,童贯思想上是有准备的,想不到他说得这样激烈,童贯嘿……嘿地一声冷笑道,"据探马报来,代州李嗣本未发一矢,就吃金人拿去,失陷城池.这李嗣本须是你张安抚摩下的大将,日后朝廷发落行遣,与你张安抚身上却是老大不便.还待本使在官家面前与你弥缝.你保住太原,也是将功赎罪,戴罪立功.本使就怕你防务疏虚,不消几日,太原又成为代州之续了."

        张孝纯为人是压不倒的,越压他跳得越高,话也说得更加尖利了,一句不让.

        "今日大局以拒敌战守为重,怎谈得到朝廷行遣发落之事?若论罪责,失陷了河东河北许多土地,大王与某等均不得辞其咎.某挺身赴罪,斧锧自甘.到那时,大王难道就置身事外不成?"说到这里,正好王禀进入会场,张孝纯又高声说道,"王总管你且听着,童大王以太原不可守,不消几天,将成代州之续.正待要弃此国家的重镇并百万生灵,潜行他往.王总管,你职司兵马,且道太原府可守不可守?"

        王禀是西军大将,是种师道的左右手,当初留下来,原说以河东之军事相畀,事实上张孝纯相信的还是河东李嗣本等人.他们不肯把兵权让出来,王禀处于客将的地位,又以大局为重,最后只能率西军五千人专管太原城防之事.这几天,大局突变,他成竹在胸,早已有所布置.此时在张孝纯督促下,他起来发言道:

        "太原地险城坚,人谙战守,非别处可比.如今城防早经部署了,北关新城,东边杨家峪都拨有重兵防守,西、南两面也有接应互援之师,谅粘罕插翅难过.我凭坚严扼,半年之内,必无差池,如有外兵来援,里外合势,必能击退金寇.宣抚还是留在此间,统筹战局,策应燕山、真定两路为妥."

        王禀是个早已定了型的军人,这种人定型以后就不大会改变.童贯二十年前去西军监军时,发现王禀智深勇沉,虑周思密,不轻率发言,言必有中,过了二十年,他仍然如此,或者可说是更加如此了.他的为人也是很有分量的,他的说话也有分量.童贯对他好象对种师中一样,不大敢去惹他.当下撇开了他,专门去找张孝纯发话.那张孝纯又岂是好惹的?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客气,后来童贯发怒道:

        "本使止是承命宣抚,不系守土,若攀宣抚在此经营,却要你帅臣做甚?"他揪住颔下的几茎短须⑤,一双三角眼看到宇文虚中、宋彦通几个人身上,"帅臣守土有责,应与地方共存亡,如有闪失,岂能逃脱干系?宇文阁学你道是与不是?"

        现在是他自己要滑脚溜走,并非张孝纯要逃脱干系,这个问题问得不伦不类,但这正是做大官儿的诀窍.无道理可讲之处,偏要讲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使人不知所云,不敢驳回,这就是他的胜利.宇文虚中无话可对,事实上他倒是反对童贯逃离太原的.童贯却抓住他习惯地在童贯发言后不管赞成还是反对先要点一点头的机会,就把他算为支持者了,"宇文阁学也是如此说,张安抚你守土有责,太原守备自是你职分内的事,且须勉力!"然后又气势十足地吩咐僚属道:"本使明日即行,你等速去准备,办好公私善后事宣,明日早衙时分,来此会齐,随本使启程."

        张孝纯见童贯不听劝阻,执意要行,这时再也顾不得他的郡王之尊、宣抚使之威,把双袖一摔,从自己座位直走到机宜位中,拍拍手掌大呼道:

        "平时见童太师做许大模样,临到危难之际,却是如此畏懦.全不想自家身为太臣,当为国家捍御患难,一心只图逃窜,算得甚么节操?"

        几年来,张孝纯受尽童贯的鸟气,都憋在心里,今日一发不可收拾,他拼着一顶乌纱帽,准备叫童贯下不得台.果然把童贯气得怔怔的,双脚乱蹬,口中乱骂.不过这个时候的童贯已经拿不出什么杀手锏了,趁幕僚们把他拦住的机会,大袖一挥,表示散衙了,自己就回进后衙.

        张孝纯还不甘罢休,他对儿子张浃说话,声音却冲着童贯走回去的方向,而且特别大声,一定要让童听个明白:

        "要性命的都兔奔狐走,却顾不得国家安危,也不管名节扫地了!"然后,他表示决心道:"休、休!自家父子,与他死守."

        这个"他",当然是指北宋朝廷,也可能是指官家本人,反正都是一样.此时此地,张孝纯发此豪言壮语,确实想做个为社稷殉难的节义之臣,将来邀易名之典,谥为"忠节""忠烈",庶儿无愧,不枉人生一世.

        (四)

        张孝纯与童贯争辩的当儿,并不期望宣抚司的幕僚们能够挺身而出,力持正义,帮他讲句公道话.不管是平日议论尚有一定是菲羞恶之心的宇文虚中,不管是近年来曾在他幕下一起募兵、相当熟悉的孙渥.因为一个严酷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旦夕之间,太原就要沦为战场,沦为战场就有被杀受俘的危险.何如名正言顺地跟随童贯逃走?早早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既然是宣抚使的僚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走路,总是不错的.

        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马扩.马扩向来敢争敢言,在童贯面前,不愿苟容自安,如今在要不要童贯留在太原府这样一个明显的是非问题上,相信他是能够仗义执言,为自己张目的.因此,在他与童贯争辩时,曾几次目顾马扩,希望马扩有所表示.但结果是大失所望了,马扩竟然象其他的幕僚一样,毫无表示.后来张孝纯大骂不顾名节,只图逃命的狐兔之辈,这话固然是冲着童贯而发,但也未尝不把马扩包括在内.

        张孝纯决不是能把自己的想法隐藏在心中,等到考虑成熟后再声张出来的人.特别当自己作了这样节义的表现心情十分激越的时候,当真以为天下人能为大宋朝廷、宣和天子死守封疆,寸步不移的,只有他们父子三个——还有一个在河东平阳府军队中当统制官的儿子张灏.他们是最重要的人,太原是最重要的地方,他们死守太原乃是最重要之事.王禀如果愿意跟他一起死守,把他的萤火微光附在他父子日月之明的骥尾后,那还可以考虑.至于象马扩这样临难苟免的人,实在是一钱不值,过去未免把他看得过高,现在马扩即使要留下来,他也未必照准了.

        散衙以后,他就把这种想法说给王禀听.

        "马子充岂是临难苟免之人?"平日不轻易表态,说话又不会转弯抹角的王禀一句话就挡住了张孝纯对马扩的诋毁,"惜我公与子充同事多日,尚未深知他之为人.子充思虑周详,议论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此事他或另有打算,却非某所能蠡测?"

        "让童贯从太原逃跑了,不出一言相诤,只此一事,便是天下罪人,还有什么其他的打算?"显然张孝纯不能够容忍在他的所谓重要的事情以外还有人"另有打算".从这句不入耳的话出发,他又转进一层想道:"他们西军中人,总是互相回护,有私无公.如今俺把城防之事,全交与他管了,只怕他临事多有藏掖,处理不公,叫俺河东军吃了亏,此事倒也不可不防他三分."

        门户之见与空发议论一样是宋朝文人的两大通病.太学生出身、进士高第,做到地方大员的张孝纯也未能摆脱门户之见这个毛病.首先因为他与王禀不属于一个"派系",即使平常很尊敬他,听了他一句直率的话就会引起种种想法.张孝纯已经忘记了王禀是战功卓著的西军大将,当初唯独他不愿复员回西北去,甘心留下来协助自己充实河东防务,这正是他公而忘私国而忘家的表现,张孝纯也忘记了正是依靠王禀和他所部的五千泾原兵的努力,把太原府布置得铁桶一般,使他敢于信心十足发出"太原防务,必不可虑"的豪言壮语.过河拔桥,甚至河还没过,思想上先要拔桥了,这些文人学士的毛病,还不仅仅是健忘而已!

        王禀说马扩另有打算,确是相知甚深的推论,并非私阿所好.在宣抚司应该设在哪里这个问题上,马扩确是想过了,想得很深,考虑得比较全面.

        童贯说安抚使守土有责,理应死守,而自己作为宣抚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逃回京师.这是诡辩,是他的幕僚范讷、王云那帮人想出来的一个花招,是专门在字眼上打滚的秀才技俩,根本不值一驳.

        这个范讷虽是童贯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尸位,出的鬼点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没给他个好姓名.在司里,人们把他与醉鬼孙渥并称为"酒囊饭袋".酒囊尚可,饭袋尤其难听,使他深以为耻.昨夜童贯的亲信会议中,他与王云及许多人都主张宣抚逃走,他还想出用"守土有责"这顶高帽子来压服张孝纯.不过,饭袋的主意并不高明,张孝纯这个人岂是用一顶帽子压得下去的?结果倒反使宣抚使出丑.

        马扩认为问题不在于安抚、宣抚,哪一个更有守土之责,而在于目前情况下,宣抚使应该驻节何处,才能于大局有补.在早衙的一场争吵中,童贯之失在于他一心只想逃命.张孝纯之失在于他只知道太原的重要而不知其他.马扩既强烈地反对童贯的无耻图逃,也不支持张孝纯囿于局部的想法.马扩认为当务之急,莫过于宣抚司移司真定,兼顾河北河东两路军事,并迅速定计收编义军,实现共同抗金的夙愿.散衙不久,他已拟好一份议状,送去给童贯过目.

        此时童贯气犹未消,再加上急于准备逃命,哪有心思坐下来细读马扩的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