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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他随口敷衍两句,就把札子塞进靴筩,把马扩暂时打发走了.晚衙时分,他的亲信毕集,他才想起从靴筩里取出札子,粗枝大叶地浏览一过,甚至内容讲些什么也没看清楚,口中还轻薄地说道:

        "许大紧急大事?此公容易入议状."

        这是市井语言,意思说难道真有这样大不了的紧急事,这位老兄动不动就送来一份议状.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危急之时,他心里紧张,不觉脱口而出,或者他意存讽刺,故意要找几句话来刻薄人,童贯才会说出这样他少年时期说惯了的"市井话".幕僚们平常虽厌恶马扩之为人,在童贯面前,却有些忌惮,不敢十分诋毁他,只有恩主自己带了头,他们才起哄道:"这位老兄呀,不管什么大事小事急事缓事,乃至芝麻绿豆、蝼蛄蚂蚁之事,都要他来议一议,申一状,真是个'议状迷'."

        一语末了,这个"议状迷"已自破门而入.原来童贯固然习知"此公容易入议状",马扩也习知"此公好推事",凡是他不喜欢的事情,不入耳的言论,童贯都想办法推掉了,推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但兹事体大,有关国家大局,马扩非得跑来与他争一争不可.

        "马廉访,你来得正好.大伙儿正在议论你的议状,说你的文章大大长进了,这里的大手笔宇文阁学也有望尘之叹."

        好个童贯,真有他一套!随手往嘴上一抹,就是满口胡柴,随手往口袋里一掏,就是满把谎言,真好象是个变戏法的.

        童贯居然与马扩谈起文字来,岂非亘古未有之怪事?不过马扩与他并非文字之交,不想在此刻浪费时间与他谈文论艺,他抓住了一句就问:"既是宣抚称赞俺的文字长进,想必留驻真定之议,已蒙采纳,且听吩咐,何时启节前往.马某不才,愿为前驱."

        "移司真定,也是大事,"直到此时,童贯才知道他的议状上讲的是这件事,"容俺细细想了,再与廉访回话."

        童贯要打退堂鼓,马扩却不肯放过他,逼上一句道:

        "移司真定,马某筹之已熟,难道宣抚还有犹豫?如今天下人视宣抚之行旌为轻重,行旌或东或南,朝廷存亡所系,宣抚不得不勉."这句话还怕不足打动童贯冥顽不灵的心,马扩又转进一层道,"况且结交女真,收复燕云之事,乃宣抚一手经营.如今出了窟笼⑥,却须宣抚与他补了!不但别人不知金人情伪,不能补得,即使能补,也不得使别人夺取宣抚这段功劳,否则宣抚落得一身罪辜.此言非时关系国家利害,也关系宣抚一身利害,望宣抚深思,休为浮议所惑."

        这几句话说得童贯有点着急起来,然后马扩转身责备众幕友道:

        "你们众位都是童大王的心腹,久沐恩波,致身富贵.如今北道出了大事,也即是童大王身上之事.众位不劝大王力挽狂澜,补过赎罪,转败为功,却一心只图苟免逃走,另觅谋生之路.众位自身脱卸干系,太平无事了,不知置大王于何地.你等于心安否?"

        马扩从来与童贯说话都只谈国家与朝廷之利,因此童贯听不入耳,惟独这一次说的句句都为的是童贯的利益,其实童贯心里明白,这个祸闹得大了,将来不知如何收场?幕僚们分明只图自己苟免,并无人真正为他着想.当下他不免问计于马扩道:

        "依廉访之见,此事要如何办,才能家国两利."

        "马某不是在议状上都写明白了,惟独宣抚留驻真定,策应两路,为战守之计,最为紧要!除此更无别策!"

        童贯拿起议状再看了一遍,问道:

        "宣抚移司真定,万一太原有失,如之奈何?"

        "宣抚南走了,或留驻在太原,万一真定有失,如之奈何?"马扩反问一句,然后自己回答道,"马某观河东路险,关隘甚多,太原防守得法,居民皆习战斗,金贼必不能长驱.惟河北自保广信军以市至保州、中山府、真定府皆是平坦大路,万一常胜军有变,燕山府失守,贼马乘之,后患不堪设想.大王诚能审度时势,速即移司真定,与太原府犄角相守,互为应援,金贼必不敢轻易渡河,那时相机出击,大局才有转机."

        童贯想了一回,又问道:

        "移司真定,敢情不好!只是宣抚司随行兵少,如何御敌?"

        "宣抚不去真定,人心涣散,随行的兵也人人思逃.宣抚若去真定,诸处选刷,尽有可州的军马,何患无兵?"

        "诸处选刷的兵马来到真定,都教刘安抚调去掌管了,俺还是一双空手,空口何补?"

        "昔廉颇思用赵人,如今河北各处漫山遍野都是执戈持梃的民兵,岂非赵人可用之明证.据某所知,单在真定周围山寨中的就不下十万余众,其头项首领,均与马某熟悉.如得宣抚明令,迅即收编了,劲旅捐日可成,足够宣抚司调拨应用."

        "马廉访岂不知古今异势,不可一概而论."这时宇文虚中出来反对了,"向日燕山之役,调发河北人民,往往有举家恸哭,不肯应役的,有的部押上道,即在路上自经.岂能与廉颇时相比?愚意收编之事,不可不慎."

        "宇文阁学徒知古今异势,却不知同在一时之内,情势又有所不同,效用迥异."马扩立刻反驳道:"前日开拓燕山,调发百姓,举措多有不善,故此一路骚扰,非民之怯战,乃官之扰民耳!如今虏骑入寇,百姓孰不顾惜乡土,营护骨肉,此人自为战乏时,保乡卫国,正在今日.如能少加总统,何虑不成劲旅.宇文阁学可谓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两人正在争辩,童贯却出来支持马扩,他说:"收编义军之事,未始不可行,前因金人阻挠,未敢放手去办,如今还怕他怎的?此事马廉访就放在心里.移司真定之议,明日却又理会.今天晚了,大家且去休息."

        马扩出衙时,只有孙渥一人与他骈骑而归,其余的都被留下了,看来他们还有事密议.

        孙渥是马扩在宣抚司幕僚中唯一可与他谈谈知心话的人.把别人都留下了,单单让孙渥送他回来,可知那边的密议一定不利于他.他们两人回到下处,相互看看,黯然无语.后来孙渥憋不住了,拉住马扩的手,动感情地说:

        "吁!子充奈何?从此以往,天下定见土崩瓦解,生灵涂炭,将来不知如何收拾才好?"

        马扩还来不及回答他,门外有急使送来忻州已失,贺权降敌的急报.当夜有值班任务的孙渥把急报誊写好,留下了底,着原人送往宣抚司.不多一会,又有人来报耿守忠以石岭关降敌,太原殆危的警报.孙渥又立刻办好誊写录底的手续,急送宣抚司.以酒鬼出名的孙渥,办起公事来头脑清楚,毫不糊涂,马扩就是凭这一点,与他建立起友谊来的.

        这接一连二传来的警报,使得一向处事镇定的马扩也十分烦乱起来.他在斗室中,团团地兜了十多个圈子,嘴里不断反复着孙渥的这句话:"天下事不知如何收拾才好?"看来他比醉鬼孙渥更加不能自持.最后总算坐定下来,蘸墨铺纸,写起信来,他一写就写了十多张信纸,亲自粘了封皮,派个亲信连夜出发送去给山寨里的赵邦杰大哥,要他们作速为应变之计,办完了这件事,心里才算安定一些.这时孙渥还在一旁怔怔地坐着,关于山寨之事,马扩既不瞒他,也没有特别告诉他,只将那份给童贯札子的底稿找出来给他看了.孙渥读了两遍,忽然眼睛里发亮,说道:"能够照此做到,敢情是好,只怕为时已晚,赶不上时机了."

        "受丹,你怕赶不上时机,俺还怕他说的话不算数,来日又有变卦.记得雄州城下与耶律大石大战时,俺就吃了童贯说话变卦的亏."

        "今晚他本来也没有答应过你什么,加上石岭关有失,再经亲信怂恿,明晨一定快马加鞭离开太原,逃往京师.子充你这份心算是白操了!"

        这个醉鬼孙渥越说越清楚了,哪里象个"酒囊",倒是他把一钵冷水浇在马扩身上,使马扩心头凉了半截.

        醉者以不醉者为醉,这时他索性连童贯带上所有幕僚都骂在里面:"他们这些人镇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还说他作甚?俺兄弟且喝杯寡酒再说."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熟牛肉,又从床底下拖出一坛汾酒,斟下了,不由分说地就碰了马扩两杯.

        (五)

        不出孙渥所料,第二天早晨他们上衙门去找童贯时,宣抚司门口以及附近的两条街上已是一片戒行首途的景象.几十辆辎重车在胜捷军护送下,首先启程,那显然是显官们的眷属,然后是乱哄哄的第二三等的幕僚们的眷属以及也想跟着逃出太原城的眷属的眷属们.他们有的挤上了车,有的抢得一匹骏马,更多的人既无车、又无马,眼看别人已经车辚辚马萧萧地登程出发,自己还不知道怎样才走得成?因而慌作一团.有人胆子大些,就去攀附车辕,希望让他挤上车厢,自己挤上了不算,又要把下面的妇女孩子再拖上来.护送的士兵,不知那里来的威风,举起鞭子,噼噼啪啪地乱打一气,又踢又骂,又推又拖,扫除车前车后的障碍,然后又碰上前面停下来横拦在街头上的车辆.赶车的彼此吵起来,这时前后车的护送兵与护送兵之间在比车主头衔的高低,车内的乘客与乘客之间也伸出头来比他们的"来头"大小,彼此又各不相让.交通拥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这支胜捷军自从成军以来,没有做过几件好事,没有打过一阵硬仗,后来索性变成为一支专门为大官们服务的后勤部队.护送官员及其家属,跟着宣抚使本人落荒逃难,在难民中间摆威风,逞英豪,已成为他们的专业.显然童贯本人进进出出也少不了他们的护卫.但是奇怪的,他们押送了这许多人员行李,目的地在哪里,问问这个不知道,问问那个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用手指往前一点,跟随在别人的屁股后面走.看来即使问到车队最前面一辆的护送兵,他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到哪里去,取哪一条道儿走,只好去问童贯本人才知道.

        进衙门不久,就看见童贯、宇文虚中、宋彦通等五六个幕僚从内衙出来,其余的想都已挤上车马.童贯、宇文虚中也是一副走上旅途的打扮,神色匆匆,指手划脚地,正在指挥什么.童贯一看见他们两个进来就高声嚷道:

        "你两个来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