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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原来他临上船时,曾打发内侍都押班张迪前往福宁殿通知少帝道:"事势匆匆,事须从权,且莫相送!"少帝倒真听他的话"从权"了,只派朱皇后前来相送,连张迪也留下不放.当时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现在一有机会就不免在童贯面前发起牢骚来.

        "官家蒙尘,老臣心有未安.拚着这几根老骨头,也要尾随保驾,岂能舍陛下而他去?"童贯从太原逃回来后,一直惴惴然,唯恐受到官家处分.后来大位改易,混水摸鱼,居然逃脱斧钺之诛,不胜感激,这时倒真表现得声泪俱下,忠心耿耿,"如今师徒大集,匕鬯不惊,官家可以安心南行了."

        "卿忠心扈跸,贤劳可念,只是我传位太子,名位已定,卿以后休再以官家相称."他的话还是进一句,出一句,表现出既想丢掉包袱,又怕丢得太光了,自己将一无所有的复杂心理.然后他问起京师诸人的情况,问起高俅有没有赶来扈驾?.

        "高俅那厮无良,"童贯忽然咬牙切齿,义形于色地说,"少帝前日委了国舅王宗濋勾当殿前司公事.这两天,高俅与他混在一起,花天酒地,打得火热.昨夜老臣去他家约同赶来扈驾,叵耐他竟推说与殿帅有公事相商,脱身不得.老臣欲与他商偕一军护驾,他也推说殿司的公事,他已撒手不管,此事要新帅作主才得.老臣敢保他决不来也."

        道君黯然半天,口中兀自念道:"一生一死,乃见交情,一荣一辱,交情乃见."然后嘿嘿地笑了两声道,"高俅那厮,原是势利小人,如今还他个本来面目,倒也罢了.只是那王宗濋乃膏粱纨绔之徒,胸无点墨,手无缚(又鸟)之力,怎当得殿帅重任,官家敢是失了眼了?"然后又十分嗟叹地说:"可惜刘信叔调到西北去了.我早就看中他,如让他留在京师掌执禁兵,必能御遇金寇!"

        "刘信叔去西北,也是高俅一力窜掇,所以致此.还有种师道的总参议赵隆,当年铁山之战,威震羌夏,前年他留在京养病,也叫高俅撵到西北去了.官家当初不合事事都听他的话."

        "过往的事,如今还说它作甚?"刘锜、赵隆如何会调往西北去,这笔帐官家自己肚里最明白,不但高俅,也有童贯的分儿.他心想如今大家都成了落水狗,别人要打落水狗,落水狗自己也咬落水狗,不免又生感嗟.这时他蓦地想起:昨夜一夜翻腾,心里总象有件搁不下的事,当时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如今偶然触机,忽然记起来了.他立刻挥挥手,让童贯遇下去,接着另派一名内侍,去把大内监黄经臣找来.

        黄经臣踉踉跄跄地进来,一见道君,就叩头告罪道:"老奴前日领旨去镇安坊,没见到贵人本人,她只让小藂传了几句话.昨日忙乱中,偏又赶不上御船,直到此刻才得回禀,先求官家责罚."

        "你好拖沓!"官家微愠道,"不叫人找你去,你还待明天、后天才来回话哩!直教俺悬了一夜的心."

        黄经臣把头垂到胸臆间,算是默默地领受官家的责罚.

        黄经臣年纪较大,在宫中服役的时间最长,真可算为一个"老奴"了.他一向办事勤勤恳恳,不喜欢多说多话,搬弄是非,因此博得后廷普遍的尊重,连官家也对他客客气气,难得有句重言重语.自从师师向官家明确表示她厌恶张迪,不愿让他往来传话送信以后,官家就改派了黄经臣担当这个职务.黄经臣不象张迪那种狗颠屁股,一心要装得十分巴结讨好的样子.他接受了任务,就老老实实去执行,既不漏掉一件,也不外加半分.对他的办事,官家是放心的.当时看看旁边无人,就低声问道:

        "你在镇安坊没见到贵人?小藂都与你说了些什么?你怎不等到与贵人见面,当面发放了才来回奏?"然后他提心吊胆地提出一个敏感的问题,"莫非贵人也因俺让位给太子生俺的气?"

        "贵人没生气!"黄经臣先让他安下了心.然后按照他一夜熟虑想好的话回奏.他说:他去时,贵人病在床上,未能延接,叫小藂出来问话.他把官家的旨意都说与小藂听了.小藂转身进去良久,出来传贵人的话道;"烦黄内相多多拜上官家,臣妾染病在身,未便随驾南行,决心留在京师.万望官家保重!"

        这是一套谎话,是一个老家奴出于爱护主子之心,不愿在他失意的时候再受一点刺激而编造出来的谎话.实际的情况是他见到李师师了.师师的确染疾,斜躺在炕床上,头发蓬蓬松松地不加梳掠.她听了官家要她一起出逃的建议,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伴以极度轻蔑的表情.她默然了一会,然后词气激越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官家传位太子,师师不恨,恨的是金寇尚未抵国门,官家先已弃京师而去,将来千秋万代留下了逃天子的名声,岂不污耳?官家既轻弃社稷百姓逃走,何必再以一个弱女子为念?"她一面说,一面从发髻下面摸出一支金簪,一折两段,把半段交与黄经臣道,"黄内相,这半段金簪就烦你带去给官家了,说师师传话,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师师在京,不惜一死以殉国家,官家可也要自重啊!"

        师师说话时,本来就已情急气迫,现在加上这个大动作,面孔忽然涨得通红,青筋绽露,胸脯起伏不定.直等她一阵喘过以后,黄经臣才敢悄悄地退出.

        这半段金簪,他置在怀中,显然拿不出来,这段话也不能照实回禀.黄经臣想来想去,决定耽个欺君的罪名,把它们隐瞒起来,还把师师说的词气激越的"自重"二字改为情意稠叠的"保重"二字,官家听了十分感嗟,当时匆匆忙忙,不暇推敲其中矛盾之处,都相信了,还待要问什么.正好郑皇后进来,只好把话头剪断.

        当夜大队人马都在雍丘县县衙中过夜.道君嫌人多嘈杂,带着郑皇后和几个随从自去找个民家投宿.他找到的一家,房子还算齐整,只有一个老婆婆应门.她看见这一伙人进来,心里犯疑,拦住了通往内室的门,不让进去,还向郑皇后打听他们的来历.

        "婆婆休问,"道君拦住她的盘问,自我介绍道,"俺姓赵,人称一郎,路过宝乡,错过了宿头,特来打扰投宿,明目酬金从丰."

        "赵官人作么生活?"老太婆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寻根究底地打听下去.

        他本想诓说在京师做绸缎买卖,只见郑皇后在旁不断递来眼色,唯恐他说得不象,露出马脚,于是改口道:

        "本人见在京师为官,如今致仕了,带着家眷亲随回乡去也."

        老婆婆看看郑皇后的花容月貌,很不相信致仕的话.她指着郑皇后问道:"这位敢是宝眷?官人年纪又不老大,怎生这等要紧便休致回乡去了?"

        这句话说得中听,道君一高兴,就顺口编下去道:"老夫倒不算衰老,只为如今公事太忙,特举长子赵桓自代,一身轻了,且乐得闲散!"

        他说得大伙儿都笑起来,郑皇后忘记了皇后——现在是皇太后的尊严,伸出一根食指戳戳他的额头,轻声说:"你这个人啊!就喜欢信口开河,也不想改改."老婆婆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般老太婆用自己智力推断出来的结论往往是十分顽固的,凭你说得天花乱坠,也难使她相信,不过看到他们服饰华丽,言语和善,派头十足,她毕竟也让步了,相信他们不致于是来抢劫她家的强盗.她把道君和郑皇后让到内室去休息,其余的人也都安排妥当.

        从出行以来,道君一直愁眉不展,现在算是第一次乐了.一向以丈夫的忧喜为自己忧喜的郑皇后看见丈夫乐了,也自高兴.她也着实倦了,一靠上枕头,不管它是干净还是肮脏,就齁齁入睡,很快就沉入梦境.她怎知道今夜道君受的煎熬十百倍于昨夜,他的表面上的快乐,正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当他达到了目的,大家高高兴兴地入睡,把他一个人留在孤寂中承受煎熬,那更是双倍的痛苦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独自承担痛苦的坚毅的人,即使在爱情生活中,他也远远不是个强者.

        走的走了,留的仍然留着.从此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今天恰巧是"宣和"八年元月初五(他在内心中还不愿承认靖康改元),自从宣和五年六月初五那天龙舟竞渡以来,他已有整整两年半时间没有再见过师师.十年绮缘,一夕中断,梦里呓语,追寻已邈.今夜虽共此月,但已相隔三五座城市,相距五百余里以遥.即使有梦,梦境更加遥远飘渺了.江山可弃,社稷可轻,只有师师这一声"保重",却象千斤石似地压在他的心头,叫他透不过气来.他这才明白,他欠下了李师师一笔永远偿不清的债务.

        他以后越逃越远,不只是"毫州进香",而把香一直进到镇江,直逃过大江以南,才停下脚步来.他对京师的印象越来越淡漠了,对它的存亡安危早已置之度外,对那里的百万生灵、少帝和许多皇子帝姬的命运也只好让他们自己去扎挣.他念念不忘的就是这块压在心头的千斤石.

        (十)

        斡离不东路军在大河以北最后一次的军事行动发生在宣和七年和靖康元年交替之际,正月初三日大军完成渡河,这一天就是道君皇帝仓猝南逃之日.

        当时这支大军已连克河北南部的庆源府、信德府.河北义军经过两次激战,损失了杰出首领张关羽,暂时转入山寨休整.刘鞈所属的真定军,缩在真定府城内,对过境的金军不敢出击,因此金军一路如入无入之境.最后斥侯在浚州(今河南浚县)发现北宋的防河部队.浚州渡口较狭,取道来东京甚近,历来就是河南北主要的渡口⒀.斡离不毫不犹豫,立刻派大将挞览,骑将迪古补率部五千名风驰电掣般地向浚州进发.

        道君皇帝禅位以前下的最后一道诏旨就是派何灌、梁方平二人率禁军三万余名分别戍守滑州和浚州二处的黄河渡口.这些禁军根本不能作战,出发时有人双手抓住马鞍不放,唯恐滑坠下马,东京居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梁、何二人地位相等,互不统属,何灌出身西军,早年立过战功,后来投靠高俅,曾统率胜捷军及京师的募兵随童贯伐辽,无功而返.梁方平是谭稹手下的大将,靠山甚硬,气焰胜过何灌.这样的军队和这样的统帅显然担当不起防河重任.

        特别是梁方平早已过惯了东京式的花天酒地的生活,派他来统带部队,连新年也不让好好地过一个,心里不满.他到达前线后,每夜仍在营帐中饮酒高会,十分热闹.

        除夕酒刚吃过,接上来又是春酒,这天酒筵收拾得非常整齐,舞伎们就在营帐中应节舞蹈起来,好一片升平气象.

        有个幕僚不识相地提到对岸河防堪虞,梁方平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足下敢是忘了今夕何夕.我这里要吃春酒,他斡离不难道不要过年.俺猜他这会子是喝醉烧酒,拥着胡姬高卧去了,还会出兵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