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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这番话倒也说得入情入理,使马扩有些怦然心动.对家事,他虽早有安排,托了赵娘子,但在战争突然爆发的情况下,母亲和妻子、侄儿是否已经迁入山寨,他还没得到消息,很想去打听一下.不过,这一次他冒着大雪,飞骑来到真定,目的就为了要尽快实现收编义军之事.刘鞈关心他的家事,莫非是有意转变话题,把收编之事拖延下去,这仍然是一种消极反对的方式,使他感到非常失望.

        从他在和尚洞山寨中听到战争爆发的消息以来,他心中涌起了一个美妙的想法:既然大敌当前,各方面都应该尽弃旧嫌,消除成见,共赴国难.并且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凡是披毛戴发、有血有肉的大宋子民,都应当信奉、遵行这一条.在他丰富的想象中,已经出现董庞儿与张大哥他们的合作,义军与宋朝的合作,西北边防军与宣抚司的合作,朝廷中文官与武官、大臣与大臣之间彼此团结合作的美妙前景.如果大家都团结起来,化私仇为公愤,就不难打败共同的敌人.他看到的是有几千万人民的涣泱大国的宋朝和只有一二百万人的草创的金朝.力量对比,仍是我方占的优势,关键就在大家能不能团结,大家愿不愿意合作?

        这种想法确是十分美妙的,不过能不能团结、愿不愿合作,是否别人也和他一样把这一条看成为天经地义的道理,尚有待于事实之证明.首先,在太原会议中,他就看到童贯与张孝纯之间的激烈的争吵,不但不是尽弃旧嫌,而是在新的情况下,反而产生了新的矛盾.在这里,听了刘鞈这种消极反对的说话,看到王渊、李质冷冰冰的态度,就知道他们的成见决不会轻易放弃.马扩的理想又一次遭到幻灭,这确实使他痛心.

        这个马子充好象是一头扑火的飞蛾,多少次,他往理想的火焰中扑去,扑得身焦肉烂,化成灰烬.只要得到一次再生,他还是要向这个理想的火焰中扑去,不到最后殒灭,决不停止.扑呀扑呀!他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扑灭、再生、再扑灭的反复过程中消耗尽的.永远不失去理想的光芒的人,就难免成为一个悲剧的角色.

        (二)

        不过马扩终于有些进步了.当夜他去找刘七爹的时候,陡然想起七爹、大嫂对他的多次警告,他的行动比过去周密谨慎得多.他先写了个纸条表示自己要去保州取家眷回来,托人转呈刘安抚.然后两次出门试探,确定了没有人尾随着他,这才披一件皮氅,戴一顶大雪笠,走马来访刘七爹.还怕马蹄印会给追踪者提供线索,泄露了刘七爹的身分,他故意把玉狻猊拴在很远的地方,自己步行着来找七爹.

        刘七爹住在一条断头巷深处的一宅院子里.马扩这已是第二次来找他,可算得熟门熟路了.他按照事前约定的暗号,连续叩了三次门,又等了好一会,才从门缝中张见刘七爹自己秉烛出来,问明了来客的姓名,才"咿呀"一声打开大门,很快就把它闩上,让马扩到内房去坐.

        马扩从七爹的动作中感觉到有一种紧张的气氛,不待坐定,就性急地道:

        "七爹可知道俺老娘与家眷们已经上了西山不曾?你可与她们见过面?"

        刘七爹不忙着回答,他先把门帘和窗帘都放下来,把室内的烛光遮盖得严严实实,又走进里间,轻声地向他小曾孙吆喝了一声,那小子听到外面有了晌动,从他蒙着的被子里钻出只在顶门上蓄了一小撮头发的、小小的头颅,用他的发亮的小眼睛到处乱看.听了老爹的吆喝,他不服气地重新蒙上头,却用小脚蹭了两下以表示抗议.刘七爹不理他,又去掩上里间的门,然后摇摇头,小声回答道:

        "她们还不曾上山哩!"

        一句话把马扩吓了一大跳,他急忙问:"时势如此紧迫,她们还等什么?想是舍不得那些瓶瓶罐罐,还有那几间破房旧屋.七爹,俺离开山寨后,你可曾与赵大嫂见过面?"

        "见过了."

        "在哪里相见的?"

        "就在保州尊府里!"

        "你见到俺老娘了?"马扩着急地问道,"还有俺那家室,她们可都好?"

        "……"刘七爹好容易才咽下一句几乎冲口而出的回答.

        "敢是出了什么事?"马扩的神情十分紧张,"敢是俺那小驹儿出了事,七爹你快说."

        "廉访休急!"刘七爹开始还有些吞吞吐吐,后来一下子都说开了."你家娘子……日前有些违和,保州边僻之地,没有好医好药,俺连夜赶回,请得一位大夫,已由亨祖侄儿陪同送往尊府,他走得匆匆忙忙,一时来不及携带好药.俺这两天,到处去买'安胎养气丸',今天才购得数丸,又怕山寨有事走不脱身.幸好廉访来了,只今夜你就动身,回保州把药带去勿误.山寨中有什么事,俺自会随时奉知,廉访你这就放心走吧!"

        原来马扩离开和尚洞山寨后,刘七爹也奉了张大哥将令下山去与赵邦杰娘子一起把马家的眷属接上山来.刘七爹见到赵娘子后,才知道亸娘与马扩分别后,因感伤过度,昏卧了两日,忽然觉得头痛恶心,十分难受,当夜就呕吐起来.天明以后,病情恶化,一阵接着一阵的腹痛,痛得她手足冰冷,几次昏厥.马母、赵大嫂首先想到的是流产,只是这样恶痛以后,胎儿尚未下来,那就是十分危险了.正好那天刘七爹去了,进房一看,她面如白纸,气若游丝,已经不会言语.但头脑还是清楚的,她知道刘七爹是送马扩下山,最后离开马扩的人,勉强打迭起精神,向他笑了一笑.这时室外正下着大雪,她房里围着很多的人,映着那支摇摇晃晃、闪闪不定的烛光,她这一笑显得十分凄惨.还是赵大嫂有主意.刘七爹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她请他带着亨祖一起回真定去请个好大夫回来,再请他打发人到太原去带个信给马扩,要他急速回家.至于把家眷接回山寨之事,马母本来就有异议,在亸娘病愈之前,当然更谈不到了.

        马扩一听要他带"安胎养气丸"回家,就知道亸娘患的什么病.当时和刘七爹商量了几句,就出门去把玉狻猊牵来.准备上路.

        "且慢!"刘七爹拦住马扩道,"廉访今夜来得巧.保州宝眷,有廉访自己去照顾,俺也就放心.只是这两天形势险恶,军情多变,山中已有数日不通消息,俺却放心不下,欲待自己上山去走一遭,顺便把廉访已同保州的消息禀告赵大哥.廉访何不就与俺同往,让俺陪你走一段路,明日分手,也不耽误时间."

        "如得七爹作伴同行最好,只是如此大雪,七爹也要备个牲口才好上路."

        "廉访且请稍待片刻,待俺出去借匹走骡,片刻即回."

        马扩看见七爹往里间一钻,半天不出来,还当他在里面摒挡家务,不想他已牵了匹走骡在大门外面,等着马扩一起上路了.

        "七爹,俺看你一直在里面,几时走到大门外面去的?"

        "俺要了个小小花招,把廉访骗得眼花缭乱."刘七爹又不禁得意地吹起来,"干咱们这一行的,都要防个三长两短.这条断头巷外面都吃墙死了,俺在厨房灶膛里辟了一条地道,直通到巷子外面,进进出出,好不方便,"

        只有吹起牛来,刘七爹才会全身来劲,马扩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满园春色.

        他们一起乘上坐骑,才走了几步路,忽见东北方向一根火柱冲天而起,通红的火光映在雪地上十分耀眼.

        "烽火!"两个人一齐叫出来.

        他们听到寂静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有些骚扰声,显然是这把烽火把人们安静的生活打破了.他们不顾这些,策动坐骑径往北关.北关的城门已经闭上,幸好守城的小军官与刘七爹相识.刘七爹跳下坐骑,拉着那小军官走到一边去,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军官笑起来,说道:"七爹的事还不好办,只是得了利市,明儿回城来要带些财香,让弟兄们浇浇手."

        "那还用你说?"

        "中山府那里举起了烽火,眼看北道就有急报报来.七爹路上当心些."

        "俺自知道,这就多谢大哥了,明儿有人查问起俺的行踪,大哥包涵则个."

        军官在行地点点头,亲自打开城门,把他俩放出城外.这时在原来的方向又举起第二把烽火,这一把柴草烧得更加炽烈,把满天映得通红,燃烧的时间也比刚才第一把烽火增加了一倍.似乎要让人知道,它报道的不是一般泛泛的而是十分重要,十分紧迫的警报.这长久不息,还在天空中飞出无数火花的烽火说明了许多问题.

        骑在骏骡上的刘七爹很想从懂得军事的马扩身上打探一些消息,让他来解释这两把烽火的情况.他几番要开口,看见马扩严肃的面色,似乎正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他就忍住不开口了.

        (三)

        离开亸娘才不过十一天的功夫,马扩却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见亸娘一次,不是在遥远的几个月以后,也不是再等十天八天,他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马上就能看见她.只要让他们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够了,但必须是马上.

        这种强烈的渴念不仅来源于刘七爹给他带来亸娘病重的消息.在此以前,当他离开山寨到太原去,离开太原到真定来,无论骑在马上,无论走在山径和大路上,无论是警报纷至沓来,令他心烦意乱的白天或者是终宵转侧,归梦难成的深夜,无论在官署或住宿的下处,无时无刻,每地每处,他都在想念亸娘,渴望与她再见一次面.那时他还没有听到亸娘病重的消息.

        也不是因为亸娘怀孕了更增加他对她的系念.怀孕的消息对于他,并没有象他母亲、嫂子,赵大嫂,以至亸娘本人那样看得重要.现在听说亸娘流产,有可能失去胎儿的消息,也没有使他特别感到悲伤.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并不能使他产生舐犊深情,马扩的爱情有时是很实际的.

        既不为亸娘流产,也不为亸娘怀孕而产生那种强烈的渴念,主要是因为马扩这次分手时也象亸娘一样,忽然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这次他们分手以后,可能永远不能再见面了.时局的纷纭,国家命运的把握不定,母亲的固执,亸娘的身体都是造成他产生那种预感的原因.

        这种可怕的预感,几次要改变他的计划.他清楚地记得从和尚洞山寨下来以后,原定计划是直奔太原,到了分歧路口时,他又犹豫起来,是否先到家里去弯一下,把战争爆发的消息告诉她们,以坚定她们上山的意志,借此又可以与亸娘见一次面.这样的绕道也不过多费一两天时间.他踌躇了好一会,有两次把马头拨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克制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这次他从宣抚司中的集体中脱离出来到真定去,是匹马单身,可以自由行动.他也曾考虑先去保州,把这个家迁到山寨后,再去真定,那不过多耽搁几天功夫,也未始不可.不过,想到经过那次山上大会后,此时义军诸首领可能都在颙望与宋朝合作的好消息.他既然拿到了童贯的一纸手令,把这件事早办好了,也好让大家安心,回家之事只好再商量.

        正因为几次要想回家,终于考虑了以国事为重而没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预感,以及回家去与亸娘见面的渴念也越来越强烈.当刘七爹把亸娘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既是意外的,也有一点在意料之中,因为他早就有了亸娘或者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不测的思想准备,因而更加强烈地希望立刻回家去与亸娘见一面,或许那就是最后的一面.

        当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时,虽然大为震惊,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尽快地回去与亸娘见面的那个聚焦点上,一时还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那连续两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变,他要不快快地赶到保州,恐怕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飞快,一段路跑下来,人与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马扩回头一看,刘七爹已经拉下了一大段,他略为放缓缰绳,等了一会,才看到刘七爹气喘咻咻地跟上来.幸亏他那匹大走骡也是健足,勉强跟将上.

        这里马扩又待放辔,刘七爹赶上一步,说道:

        "廉访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会觅路上山去."说着,他从衣兜内取出药丸,郑重其事地交给马扩,嘱咐道:"这药丸最关紧要,廉访收在衣兜内,休教马儿颠失了.顺着这官道,转过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儿,不到明天此时,廉访就可与令正见面."

        马扩取过药丸,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马扩他们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到这一股烟味.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这次烧得更旺,持续得更长久,超过了以前的三次.马扩遥遥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无数火把,正在晃动,还好象隐隐听得到人的喊声,马的嘶叫声,在那火光和嘶喊声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金朝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横冲直撞,把那幅用金线绣成的河山图割裂开来,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大口里咀嚼,霎时间就吞食去一大半.这火是金骑点燃起来的,他们进入城市就把城市烧光,进入乡村就把村庄烧掉,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们从火光连天的城市、乡村逃出来,携老挈幼,彼此紧紧牵在一块,但经不起铁骑一冲,顷刻间就被冲得零零落落.骑在马上和跳下马来的金骑到处找人搜杀,只见刀光霍霍,鲜血喷流,没有一个老百姓逃得过这一劫.

        马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个悲惨的场景,又在这里重选出现.他似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年青的母亲,搂着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小女儿,斜靠在一张炕床上,这时马蹄声渐远,她以为可以逃脱金骑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那个还不解事的小女儿用乌黑的小跟睛向母亲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是索乳的啼声,但也可能为她们带来杀身之祸.母亲急忙解开胸怀,托出一只原来是膨胀饱满,现在却由于惊慌过度一下子瘪下来的(禁止)塞进女儿的小小的嘴里.女儿用力吮吸,母亲也用力挤压,终于没法使乳汁回进乳腺.女儿推开(禁止)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
        忽然母亲的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得搂不住女儿,竟让她滑到炕下.母亲还想跪下来向一名推门而人的金骑乞命.这名金骑带着意外地捕捉到一头小动物的黄鼠狼的喜悦,一刀砍去,把母亲伙倒在地下,然后又补上一刀,让母女两人一齐卧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缓慢地抽搐死去.

        这些带着成千上万大宋老百姓的殷红鲜血的场景,映在连续四把烽火满天通红的天幕上,一场场,一景景地在马扩心里驰骋过.他好象大梦初觉似地,忽然意识到那四把烽火意味着什么.

        他还在沉思,却做手势示意刘七爹留下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他分道扬镳.刘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紧跟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现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沦陷,金骑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这是毫无怀疑的余地了.马扩这才下定最后的决心,毅然说道:

        "敌军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击,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黄河南北岸布置防务.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俺这就与七爹一起上山与张、赵二位大哥商议大计.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听命于天,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说到最后两句,马扩的声音忽然哽噎,然后流出了悭吝的眼泪.好象他正在吞服一颗难于下咽的药丸,全靠他流出来的这一小盏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咙.

        马扩这个遽然的改变,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刘七爹无话可对.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赞成马扩这样做,可是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他,因为在公与私、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上,马扩早有自己的权衡,反对他也是白废.不过,虽然没有足够的理由,他还是不赞成他这个决定.这几丸"安胎养气丸"可能就是救亸娘一命的灵芝仙丹,不给她送去,那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