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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刘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着面前的道路说:

        "廉访要上山去就拐进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药丸取出来,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马扩怔怔地看着刘七爹说话,忽然听懂了,二话没说,立刻从衣兜中取出药丸,交付给刘七爹.然后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倒在雪地上就拜.

        刘七爹还骑在骏骡上,拦不住他,口中尽说:"廉访你怎么啦?快起来!"马扩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时候,刘七爹才发现他泪痕满面.刘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泪来了.两个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说一天一夜,就是一时半刻也耽搁不起.他们策骑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扬一扬手就分道扬镰,各奔前程去了.

        (四)

        失去了刘七爹这样一个熟悉途径的向导,对于马扩真是莫大的损失.

        上次上和尚洞山寨就是由刘七爹作伴的,他陪他从后山翻上,走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路,直到黎明前才划到山寨的后栅门.在如弦的夜月下,差一点刘七爹自己也迷了路.他离开山寨时已得到战争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由赵大哥陪他下山,一直送往去太原的大路.路上哥儿俩谈谈说说,竟忘了认路.今夜马扩再一次赶到西山山麓,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都是被大雪覆盖着的高高低低的山岭.他找不到上山的路口,看不见蜿蜒曲折的山径,逆遥望去,也望不见山里有木栅、墙垣、房舍——它们本来都暗藏在隐僻处,不让人随便发现.马扩心急起来,策骑沿着山麓跑了一大段路,竟找不到一所民舍可以打听道路、寄宿过夜.眼见今夜是上不了山了,最后找到一所歪歪斜斜的古庙,凭着四周还没有完全倒坍下来的墙垣,两扇会得自动开阖的破门,总算还可以挡一挡风雪,当夜他就靠在庙内墙根下胡乱睡了一宵.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来继续找路,白天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最苦的是他来来回回跑了百把里路,竟看不见有一所缕缕炊烟升起来的民舍.除非往回走,回到真定,找个向导,那当然是他不愿意的.向前走又找不到道路,最后还是回到古庙来栖身.身边带的一点干粮很快就吃完了,人和马都疲惫不堪,两个索性就在庙里睡大觉.睡得昏昏沉沉的,有一队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把他们吵醒.

        "马廉访,马廉访!"他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喊他,他牵动了一下(禁止)体,一个转侧,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然后是那个喊他的人不客气地猛烈地推他、摇撼他.他醒来了,睁开眼睛,向四面看了看,忽然发现有许多人.他一下子跳起来,厉声问为首的那人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廉访敢是忘记在下了,"那人笑嘻嘻地回答,"在下倒是挺记得廉访的."

        马扩再看了他一下,记起来了:"你莫非就是郭队官郭有恒?"

        "廉访眼力不错,"郭有恒呵呵地笑起来,"俺正是守后栅门的队官郭有恒.这一回,刘七爹没有陪廉访回山?俺带着弟兄巡山,看见来来回回的马蹄印,想见廉访一定找得好苦."

        "俺找不到道路,在这座山神庙里困了两宵,和伙计两个,"他指点着玉狻猊道,"绝食断炊一天.郭队官,你可带有吃的,先接济接济咱两个再说."

        郭有恒从怀里拿出几张烤干的烙饼.马扩立刻走出庙外捧了一掬雪和着烙饼大吃起来,然后又去喂饱玉狻猊,它在旁已等得十分心焦,连连用蹄子击地来表示抗议.

        "张大哥、赵大哥都在山寨上?"马扩一面喂饼,一面动问.

        "廉访在山神庙里困了两天,都不知人间已换了个世界."

        郭有恒不慌不忙地讲了下面许多惊心动魄的消息:常胜军在燕山府东郊的三河县与金军鏖战半日,先已打胜,不想在后方的张令徽、刘舜仁两个贼蛋,临阵降敌,断了郭药师的后路,全师大溃.郭药师退入燕山城后,动了邪念,一夕之间,尽劫燕山路安抚使蔡靖等官儿降敌.斡离不不战而得燕山府,席卷全路,易州、涿州等要地,纷纷易手.三天前斡离不率大军南下,侵入燕南之地,一夜之间,前线传来五把烽火,保州、安肃军、中山府诸处告急,文书雪片似地传来.刘安抚下令紧闭城门,敛兵不战.听北面那些城池自为存亡.张大哥、赵大哥看到形势危急,当仁不让,昨日已率义军弟兄下山去救应保州等处,这里只留下二千多名弟兄保护老小,看守山寨.俺奉令留守山寨,今天出来巡山,幸好与廉访相见.

        上面的这些情况,特别是燕山失守,常胜军有变,金军南下等等虽然早在马扩的预料之中,但经郭有恒证实,向他复述一遍以后,仍使他非常激动和悲愤.当下他就提出要追上义军,协助张、赵二位大哥参加作战的意图.

        郭有恒地位虽低,却是个处事明白,头脑清楚的头目.现在他既被任为"留守",就要以"留守"的地位来考虑马扩的要求.他了解马扩在义军、在张、赵两位大哥心目中所占有的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既然上山来找两位大哥,不巧碰到大哥出征,断无把他留在山寨之理,何况他又是一个出名的军事专家,让他追上大军,作为张、赵两位大哥的参谋,对于打胜这一仗可能起很大的作用.这样考虑停当后,他就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表示欢迎马扩此举,还派了一名向导,陪同马扩前去.

        当张、赵二位大哥与马扩在一起时,推心置腹,他们早已不把马扩看成外人.他们就是以这样兄弟般的热诚,赢得马扩的友谊的.现在郭有恒是山寨的主人,他以极有分寸的礼貌对待马扩,马扩却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客人,因而不快.

        但他对郭有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把他从"风雪山神庙"的困境中救出来,同意他去前线的要求,还怕他再度迷路,特别为他提供一个向导.如果他处在郭有恒的地位上,能够为朋友们最大限度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对郭有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他仍然感到不快,这说明马扩们的心理结构不同于一般人.他对友情、对别人对他的信任程度,有着更高的要求,而不能满足于泛泛的,在形式上可以接受的满足程度.

        (五)

        马扩在保州以南的南大冉追上大军的殿后部队时,张关羽、赵邦杰都到满城董庞儿的军部去指挥作战了.他又向满城的方向追去,路上就听说金兵已经大败,金将兀术向东北方向溃退而去.他急忙迎上去,只见张关羽、董庞儿、赵邦杰联骑而来,满面高兴的样子.这是宋金交战以来宋方第一个胜仗,也是义军和金朝正规化部队交战的最大的胜利.

        董庞儿看见马扩,老远地就拍马迎上来说:"金兵犯顺,兀术统大军进攻保州.闻知三哥宝眷尚在城内,俺哥儿三个心里着急,定了分路合击之训,昨日傍晚一战,败兀术于漕河,挫动了他们的锐气,今日又在满城大战,两军合力,杀得兀术片甲不留,匆匆逃走,保住了保州.三哥今天就可进城去看看宝眷了."

        把保卫战略要地保州的战争说成是为了保护马扩的家眷,是把这一战的价值贬低了,但这正是董庞儿的作风.如果他见到刘鞈一定会说保卫保州的目的是为封闭金军进攻真定的大路;如果他见到张孝纯,也一定会说保卫保州是从侧翼打击金军,不让它靠拢太原.他这张嘴是够甜的.但在一旁听到这话的张、赵二人倒也不以为非,因为在战争时,他们的头脑中都曾想到马扩的家属以及赵娘子.

        即使打逞了金军,能不能把亸娘从死神手里抢回来,还在未定之天,马扩不能够因为这一战的胜利就高兴起来.他高兴的是张、赵两位大哥终于和董庞儿尽弃旧嫌,言归于好,同心戮力地打败了金军,这是他多时梦想的愿望,今天终于实现了.他还把这场战争看成为一个榜样,只要宋朝政府能与成千上万的义军、弓箭社和其他的民间武装力量合作,不难最后打退金军.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董庞儿的手,又拉着他的手与张、赵两位大哥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个动作倒教张、赵二位有点腼腆起来.

        "好教三哥放心,"赵邦杰指着从后面跑米的一个人说道,"三哥你看看他是谁?"

        "刘七爹,"意外的邂逅,使马扩激动地叫起来,"你从城里来,可知道俺那家室还在人间不在?"

        刘七爹合拢两只手掌,念了一句"南无救苦救难,广大灵感观世音菩萨,南无释迦牟尼佛!"先教马扩放下心来,然后用了夸张的语气告诉马扩:他再次到保州的时候,亸娘已命属悬丝,那个大夫一面着急亸娘的病,说已是回天乏术,母子两个都保不住了,一面又耽心他自己在真定的家属,嗔怪七爹不该在此军务倥偬之际,把他接到保州来,害得他困在孤城里,心挂两攀.刘七爹骗他道,这病人是马廉访的眷属,如今他统军十万,连夜从真定来救保州,你要不好好地把病人治愈了,大小平安,明儿马廉访打退金寇,进得城来,可要与你算账的.吓得那大夫浑身发颤,问道:"七爹,他……他…那个马廉访……可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幸亏他带去的那几颗"安胎养气丸"真是灵芝仙丹,晚间服下,半夜里下了不少瘀血,胎儿倒保全了.第二天再服一丸,果然又安了胎,又养了气,神气好转,气力也有了些,人都识得了,话也会说了.只是大夫再三关照,要让她安心静养,只怕在百日之内不得下炕行动,也休要把外边的事告诉她,免得她多操一份心.

        "看到她已离险境,俺的心也放下一半.前晚打听得我义军已到满城,还不知廉访是否也在军内,俺与赵娘子商量了,设法出城来找廉访.不想病人心静,俺两个悄悄的说话,她都听见了.临辞别时,她举目要俺走近炕床边,拉着俺手,颤声说道,"告七爹,你出城去把三哥找到了,就说俺的话,三哥打退金贼后,务必回家来看看,俺在这里……忍死相待."

        一句话说得沉痛,在一旁听到的董庞儿、张关骑都劝马扩立刻进城去看亸娘和母亲.不过马扩本人心里倒有点犹豫,因为亸娘说的是三哥打退了金贼就去看她.昨、今之战,他都没有参加,打退金贼,他没立下寸功,认为自己还不具备可以去看她的资格.

        要是亸娘的病势十分危急,或者马扩现在想起了那不祥的预感,那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先去看了亸娘再说.现在的情况却不是这样,亸娘的病势已经好转,金人暂无再攻保州的可能,而保州又近在数十里之内,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马扩进城去看亸娘等家人,那预感也就不存在了.这时他心里想着的,最好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又发现一股金军,让他讨了军令,一举把它歼灭,那样他才可以无怍无愧、心安理得地进城去看亸娘.

        他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一骑飞来,向董庞儿、张关羽报告了有大队金军骑兵从博野、望都一线进袭中山府.知府詹度派他前来告急.战志正浓的董庞儿、张关羽毫不犹豫就接受了告急书,打发詹度派来的使人先回中山,要他稳定军心,坚守一,二天,义军的大部队陆续就到.

        他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救人救火,事不宜迟,义军的后续部队这时还驻在南大冉待命,就派那支军队改充先锋,前去中山救援.这里的大军整顿—下,续后跟上.

        马扩趁机请令道:"张大哥,董二哥激战方罢,理合稍憩.这里南大冉的部队就让小弟领带了,先去中山,如得一战,定不失机,请大哥裁定."

        马扩不是以宣抚司廉访使的资格而是以义军中的一员客将的资格请战.董庞儿、张关羽都不能够接受他这样的礼数.当然他们也是十分希望马扩带领这支人马与他们一起同金人作战的,只有赵邦杰说了一句:

        "三弟要战,也不忙在这一时三刻,何不先进城去看了弟妹,再赶到中山,也不耽误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