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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老爹也足以自豪了."

        何老爹一听此话就呵呵笑道:

        "想俺当了染工这个行当,只落得两手靛花,一文不名."他甩甩两只手然后指着头颅,"想不到这颗首级倒值得五千贯,割了去换酒吃,包咱们这几个人吃一辈子酒也够了."

        "老爹,你把头颅割了,自己还喝不喝酒?"雷观笑他.何老爹愣了一下,大声地回答:"喝,喝,割了俺十颗头,肚脐眼里也要长出一张嘴来喝酒."他提起另一件得意事,"那天俺喝了几盅酒,胆气越壮,气力也更大了.看那浪子宰相耀武杨威而来,心里涨满了气,一声断喝,把几名禁军赶开,然后一把就把他拎下马来,几个巴掌扇得他鬼哭狼嚎.当日神勇,全仗这股子酒兴."

        何老爹还没得意完,忽然被一道呜呜咽咽的哭声打断了.原来象古代善恸的唐衢、爱泣的阮籍一样,丁特起也是个哭包子,受了气要哭、伤心要哭、听到激动的事情要哭,这会子忽然想到二月初五宣德门外那番热血沸腾的情景,想到黯然离京的陈东,忽然悲从中来,哭得伤心.

        他哭起来,又得师师出来抚慰一番,感情才得平伏.师师具有很高的生活艺术,她洞达世情,能够适应各种人.从皇帝到太学生,包括老医士、义父与她在一起时,都愿听她说话,或者说话给她听,看她蹙眉微颦,或者展颜微笑,或者在面靥上出现一个小小的酒涡,或者用纤指轻轻地梳拢着落下来的一绺青丝.这一切都起着调节人们感情的作用.人们对着她如饮醇醪,如对名花,自然而然地心平气和起来.哭声也停止了,气也平了,争吵也和解了.他们也许没有意识到,正是国难以来,大家长期处在焦虑和悲愤之中,到这里来与师师盘桓半天,就希望得到半晌的安慰,片刻的宁静,而师师从来也没有让他们失望过.这个集体之所以能够这样自然而然地形成,师师起的作用很大.

        然而师师虽然能够适应各种人,她自己却不被别人所左右.当此战争风云日益迫切之际,她象许多东京人一样,正在深沉地考虑,万一京城不守,她将怎样来处理自己一身,还有与她相依为命的侍女小藂与惊鸿.其实,当她拒绝与官家逃跑的那天开始,在如何处理自己这个问题上,已经下了最大的决心.对于某些人来说,这样的问题很简单,只要按照决心去做,但对某些人,情况却不一样.决心还要受到严峻的考验.

        这半年多以来,师师的身体倒好转了,在三家村中,她经常以调解者、安慰者的悦人的笑靥出现,别人陶醉于她的浅笑微颦,玉容花姿.只有与她相知甚深的邢倞和何老爹才知道隐藏在这些表面现象背后,她还有十分深沉的考虑,但即使他们也不能够完全渗透她内心的秘密,他们只知道她正在酝酿一个极大的决心,而她的决心一旦形成,即使地震山摇也不能再改变它了.

        (二)

        三家村里又有一次新的集会,地点在邢太医家中,出席人员除了基本成员三人、太学生两名外,又由雷观带来了西军将领吴革.吴革是听说有这样的集会,主动要求参加的.吴革于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中,带着二十名骑士突围进城,带来种道师即将勤王入城的好消息,是当日的英雄,东京城中无人不知他的名气.后来他回到种师中的部队,参加榆次之战,对榆次、盘陀两个战役的情况都十分了解.太原失守后,又承朝命出使粘罕军前,以言词折服粘罕,迫使他追回进攻威胜军的军队.这是开战以来,外交方面唯一的一次差强人意的交涉,并探得金军的虚实,备告防河的大帅河东宣抚使折彦质.上月间,他又奉朝旨赴阙,奏对时,渊圣问他割地与不割孰便?当时朝廷内正在争论要不要把三镇割与金朝.他回奏得爽快:"金人有吞箭之誓,入寇京师必矣.割地与彼,徒张其势,也复何益?乞措置边地,起陕西兵马,为京城援,不复议和."不复议和这一条是朝廷办不到的,但渊圣也要作出万一和议不成的准备,不得不听听这个主战将领的意见,派他去陕西勾兵,委同诸帅臣讲京师武备.陕西勾兵是句空话,结果没有去成功,但他毕竟也有资格参与东京城防的工作了.

        这是个令人瞩目的英俊人物,这次雷观把他带来,自然会受到三家村里新老成员的欢迎和尊敬.还有,在李师师的眼睛里,这个英俊人物的仪表、神态、言论都与马扩有相似之处.凑巧他出使粘罕军前,借的虚衔也象马扩一样是宣赞閤门舍人,现在还有人以吴宣赞相称,这个官衔更使人想起马扩.师师悄悄一问,他与马扩果然是西军中的旧侣,并有相当深厚的交情.这样一种自然联系,使他在三家村中不象是个生客而是彼此已认识多年的旧交,这增加了这天集会的稠密的气氛.

        一番客套后,就转入正题.吴革是今天的中心人物,大家都想叫他就目前的时势发表议论.他却愿意先从榆次之战谈起,谈到姚古如何懦怯,致陷种帅一军于死地.他的叙述开始是平静的,到后来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激情了.他说:那天,他受种经略大令,前往敌军之后催督姚古一军.他驰了一日夜,在敌后二三百里中来往寻找,根本未发现姚军,后来直奔到威胜军,才见到姚古本人,那里正是他的一军受令出征的出发点.原来他在京师时,当面向枢密使许翰夸下海口,保证即日遵令北上.事实上,过了十天,仍在原地踏步未动,吴革禀告娄室全军北上,种经略一军已陷入重围,请他急速出师,以解倒悬,继之以泣请.姚古还是慢吞吞地回答出军之事且待与诸将商量,这样又耽搁了两天半,才拔队缓缓而进.此时榆次一军已经陷没,种帅以下的将佐死得慷慨,皎如白日.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猛烈的动作,似乎要把姚古这个人放在他的掌心里捏成齑粉,他问道,"诸位且说,姚古之肉,其足食乎?"

        吴革的这番话慷慨陈词使大家十分激动,仿佛看到那批死难的将士双目不瞑,遗恨填膺,然后又十分感叹地说:

        "榆次一战,两军精锐尽歼,种经略战殁,昨日种宣抚又在京师捐馆,种氏后继无人,西军也群龙无首.赵钤辖、刘四厢远在陇右,防范羌人,鞭长莫及,今番官家命吴某入陕勾兵,竟不知可与何人洽谈.目前娄室已据西京,潼关外陈兵五万,往来途窒.朝廷续旨止吴某勿行,仰见官家保全之意.吴某却怕今番东京再次受兵,欲望西兵勤王解围如上次那样,恐已不可得了.

        东京本身见兵不多,所望的就是西北勤王之师,现在经战略家吴革这样一分析,大家才知道东京确是危机空前.丁特起不由得又要呜咽起来.这时邢倞发问道:

        "种经略的行军参谋马政听说也在榆次一战中阵亡,此事可真?"

        "马参谋之恤典已见明旨,如何不真?俺听战场上逃出来的黄参谋之弟黄爱说,种帅是当日黄昏边殉难的,马参谋与黄参谋在晌午时分就已阵亡.那日辰刻前军已溃,狗彘不食其余的杨志和王从道等率先逃跑,各军纷纷撤下,弩矢又尽,马参谋、黄参谋急率几十名伤残兵卒,凭着一道坚垒,又苦战了一个多时辰,挡住金兵.其用心是拼着自己一死,可使种经略率领残部突围,再作后图.这时,东南一路金军尚未合囤,种帅尽可从容撤出.可惜种帅的死志早决,不肯再作突围之计了."

        然后他又补充道:

        "马参谋在军中携有他的孙儿马亨祖,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已见了两阵,俺看他小小年纪,身手不凡,还在马参谋面前夸他是跨灶之器.如今消息不闻,想也跟从祖父一起战死了."

        "马亨祖莫非就是马子充之儿?"雷观问道.

        "非也,"十分了解马氏家世的邢倞解释道,"子充结褵才不过四年多,哪有十多岁的儿子?听说亨祖是他大哥马持的遗腹子.马持早在西北战亡.如今马氏三世都绝,全靠子充一线单传.前闻子充的夫人,赵钤辖之千金亸娘已经怀孕,但愿生下个儿郎,以续马氏香火.

        由于吴革还是初次见面的朋友,师师的态度比较自持,但一说到马家情况,她也情不自禁地要问:

        "吴将军乃马宣赞之友,相知甚深.他久系真定狱中,究为何事,朋辈久为他不平.吴将军前日军次真定,见闻较切,当知其详."

        "马子充一狱,纯系刘鞈、李质、王渊三人诬陷,真定人人都如此说,只恨奸臣当道,朝廷不明,至今未为他昭雪洗刷,岂止朋辈不平而已,实令天下志士扼腕!"吴革气愤地说,"俺在真定时,听说种帅、马参谋都入狱去看过子充.俺也想去看看他,只是狱中关防得紧,不得其门而入.其实种帅军中,有一大半人都是子充故旧,都想去看看他而不得.大军出发时,种帅关照刘鞈要看顾子充,不许动他毫毛,否则唯你是问.这话当着人而说,大家都听到了.子充在狱,谅不至吃苦.只是军中报来,上月间,真定已不守,子充消息杳然,不知是生是死,日前已无处打听了."

        刘锜远戍三载,未得一面,马扩系狱近年,目前又生死不明.师师想到与他们多次邂逅,相知实深.今日面对着英姿飒爽的吴革,使她更加想起马扩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苏东坡的那酋著名的悼亡词忽然不合时宣、也不切题目地涌进她的心头.原来人的意识界是十分宽放的,它不比考场做诗,塾师论文,它不讲究切时切地切题切人那一套清规戒律,只要有一点可以相通之处,就可以彼此借用.当时师师默默地念着东坡的那句词,不觉两滴清泪挂下来了,她又唯恐引起丁特起的一场恸哭,只好勉强忍住.不想丁特起这次倒没有跟着哭,反而带来一条有关马扩的消息.他先笼罩一句道:"俺倒得知马子充的消息,你们可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