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金瓯缺 > 第198章

第198章



                                    

        "快说,快说."

        大家听他说得郑重其事,都催他快说.

        "那可不是子充自己跑来了!子充,你来得好,大伙儿都想死你了!"他指指门框,哄得大家都回头去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师师,看你哭得这样伤心,俺无非是想逗你破涕一笑,千万莫见怪."说着就连连向师师打恭作揖,道歉不迭.原来这丁特起不但善哭,也善于开别人的玩笑,不但自己常要流泪,也很注意别人的眼泪.

        "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促狭鬼,但愿你哭出一缸眼泪,自己跳下去淹死了,省得再来现世."师师由不得骂了他一句.

        "这个死法倒真想得别致有趣.如果真让师师一句话骂死了,自当含笑九泉.可惜俺这会儿死了,你到哪里去打听子充的消息."他一本正经地说下去.

        "朝廷里那些不肖之徒,上月间又遣工部侍郎王云赴斡离不军前哀求缓师.那王云专主割地求和,朝廷里的吴敏、唐恪、耿南仲等人都十分器重他,连号称主战的宰相何真也说过:"割让三镇之两河之事,非王子飞去莫办!"上月间,他携去的国书中竟有这样的话:"若恤邻存好,则浩恩再造,提师再至,则宗庙殒亡."

        "无耻,无耻!"大家听了这两句,都骂起来,问是哪个贼王八起稿的书词?

        "闻是翰林院承旨吴开削的稿."

        "呸!我道是那个吴开,"何老爹敏捷地接上了话头,"那吴开、莫俦、李回三个号称套在一只裤脚管里的三条蹊跷腿.如今三个都发迹了,莫俦钻了吴敏的门路,官拜刑部侍郎,贪赃枉法,家赀万金,近又遣往粘罕处乞和,李回派到黄河边去督师,还给了个巡按大河使的名义.他才走到河边,听得对岸一阵鼓声,先吓得屁滚尿流,丢下大使的印信就逃回京师.俺说这吴开,哥儿俩都发迹了,你怎不露一手儿?今日果真如此.俺恨不得把这三条蹊跷腿都砍下来,放到腌肉缸里去腌~腌,只怕还有人嫌脏嫌臭,不肯吃它!"

        "丁太学,你且说王云割地求和之事与马子充有何干系?"邢倞急问.

        "要索三镇,原是斡离不自己提出来的,及至王云赉了朝旨允承割让三镇时,斡离不又翻前议,不要三镇,而要河东、河北全路了.不但如此,还要朝廷遣送蔡京、童贯、王黼、吴敏、李纲、马扩、詹度,张孝纯、陈遘九人的家属前往金朝,才可商最缓师之议."

        "这九个人,"邢倞首先提出疑问道."或忠或佞,或生或死,或坚守抗敌,或无耻乞降,或被系在狱,或远斥外地,事情不同,薰莸有别.金人不伦不类地把他们列在一起,要把他们的家属索去何用?"

        "醉翁之意不在酒,公相的宠姬慕容夫人、邢夫人、武夫人艳名夙著,久有'一树红桃三朵花'之称.莫非金帅好色,索去了要充为下陈,"雷观笑答道,"只是吴敏的侍婢远山远去扬州,王黼的宠姬田令人,号称国色,久已跟一个缉捕使臣逃亡,要找回来却不容易了."

        "太原之失,李枢使也遭废黜,远斥南服,尽室而行,只怕也拿不到了."

        "张孝纯属已降敌,金人要他的家属,是想为笼络之计,见好降人,其情可知."

        邢倞的这个推测,甚合情理,大家一致赞同.

        詹度陈遘先后为中山府知府.太原失守后,中山仍在喋血坚守中.金人勾取他们的家属,意图以宋人为质,要挟他们出降.吴革的这个推测也是合理的.

        使他们大惑不解的,为什么把马扩家属也列在名单之内?马扩职位比其他八人低得多,手中又无兵权,长期来系在真定府狱中,目前不知所存.把他的家属取来,是何道理,大家也想不出来.

        "莫非金人已知子充踪迹,取他的家属来胁降?"雷观推测道.

        "非也,"丁特起说,"王云去金营时,斡离不当面问他子充的下落,可见斡离不也不知道子充何在,所以在国书上特别注明一笔要朝廷查索报明."

        这时李师师发言了.她说,曾听马宣赞说起过,当年使金时,多与斡离不过从,两人曾并骑上山猎虎,各有所获.想是斡离不深知马寅赞之才,唯恐他一旦再起,必为彼国之患.不如先把他的家属拘捕了,异日可为要挟之用."

        "师师所言,深有见地,"吴革马上接着说,这是他第一次直接称赞师师,倒使师师有些面红耳赤起来."只是斡离不不知子充之心,马子充心如铁石,岂肯为家属易节?斡离不此举也属徒劳无益."

        李师师和吴革的话,高度评价了马扩之为人,这时邢倞又补充道:"不但子充如此,子充家人也都是心如铁石,岂肯受金人之胁?"邢倞的话说得及时,李师师急忙为他斟满一杯酒.何老爹提议,为马子充干此一杯!这个提议,深合大家之意,他一举杯,其他五人都跟上了,痛快地一饮而尽.

        "今日打听得朝廷给斡离不的复书又由王云赍去,除同意派皇九弟康王前去虏营讲和外,"丁特起索性把话讲完了,"又备述以上九人的生死情况,见在何处,务要把他们的家属拘拿到案,听会人发落.只是说到子充时,也道不知所往.子充的踪迹真个叫人悬念不止了."

        "金人如此寻根究底地追索子充及其家属的行踪,必有所为."邢倞带着老年人的深谋远虑替亸娘担起心事来,"子充一家都在保州,目前保州存亡不明,只是边城孤悬,终难久守.俺只怕这一家子难免都要遭到金人毒手."他说着,不禁从丹田里滚出几声沉重的叹息,然后加上一句,"如果真是如此,天道宁复可问?"

        "邢太医还提什么'天道',如有天道,杀人掠地的金寇怎能猖披至此?"吴革先反驳这个所谓"天道"的过时理论,"俺此番道出河阳,来到京师.听当地人说,金人渡河之役,我军有十二万人守河.金将娄室说:'宋人虽多,不足畏也!'尽取军中战鼓,痛击达旦,十多万大军在此一夜间都被战鼓声吓跑了.何老爹刚才说的李固,也是被鼓声吓跑的.官兵逃走,老百姓逃祸不遑,转辗陷死于泥沙中的何啻千方.过了两天,斡离不的大军也自魏县的李固渡渡过大河.不意黄河天险,两路会兵不费一矢之力,两天内先后渡过,坐使京师危急,人民遭殃.此乃人事之不臧,何关乎天道?"

        对吴革的这番激动人心的发言,各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何老爹也不禁叹息道:"河东、河北、朝内、朝外,都有这等脓包的将兵,窝囊的官员.有官如此,中国焉得不亡?俺怕这番东京城难保了."

        "自有生来多涕泪,独无人处恸江山!"丁特起吟了这句诗以后,独自跑进邢倞的里间,呜呜幽幽地哭起来.这时大家都有几分酒意,举座为之惨然.

        吴革与丁特起十分熟悉,他跑进里间把丁特起拖出来,叫道:

        "特起,恸哭江山并非见不得人的事,你要哭就大声哭,到大庭广众之间来哭,躲在里间幽幽地哭,还算什么大丈夫、太学生?"然后他又面对大家说,"众位休被他哭得肠断肝裂,意气颓丧,且听俺吴某说一段话.上月间粘罕率军过隆德府,在城下大言,我今提兵问罪赵皇去,尔等但将犒军酒肉送来,我明日即去,不攻你城.知府张有极与属官父老共议.通判李谔主张给粘罕烧烧香,叩两个响头,送些酒食去就可免祸.父老们听了大怒,说道:'若如此,乃拜降也!如通判要与他酒食即与,男女等却愿守城!'次日粘罕来索酒食,父老们喧骂这里无犒设物给你.李谔尚待呶辨,一个军官上前大呼,'通判莫待反耶?'一刀掷去,斫中他的同颊,父老们即刻集合了数千人,凭城与金军大战两日,只杀得红尘滚滚,日月无光,惨烈异常."

        这个故事说得生气勃勃,大家的情绪果然振奋起来.何老爹先就干了一杯,喝彩道:

        "隆德府的老百姓如此英雄,这才不辱没我们的祖宗,即使战败了被杀,虽死犹荣."

        "何老爹说得恁地气壮,咱汉人就是要做好汉子."吴革顿时飞起一杯,与他对饮了,又针对他刚才的一句话,说道,"有民如此,中国定不灭亡!即如你何老爹年初围城时,怒斥王时雍,不让狐群狗党抄毁师师之家.陈少旸伏阙上书,你往来保卫,又率众殴击奸党,当时何等意气!难道今日豪气已尽,眼睁睁地就让金贼占我京师,覆我大宋社稷不成?"

        一句话把何老爹激得跳起三丈高,他大叫道:

        "俺何宏虽是个粗人,却也略识大义,这一腔子的热血,早已卖给国家.只是腔子上少了这个,"他用手指一指头脑说,"种宣抚、李枢使既被废斥,少旸又到南边去了,俺忽忽如有所失,不知道听哪位说话跟哪位走路好?如今你吴统制忠义为国,还肯结交到咱市井细人,俺不听你话还有谁的话可听?俺如今就跟定你了.吴统制你如有驱策,何宏俺一定执鞭相随,万死不辞."

        "俺吴革何人,敢来驱策老爹?"吴革谦逊道,"凭你老爹在东京城里的声望,只要登高一呼,一、二十万人怕不都跟着你走?大家一条心用于抗虏之事,战士在城上击贼,老百姓从旁缉奸安民,修城筑道,搬运矢石,传令传食,有多少事情可做.事有巨细、功则相同,这就是老百姓的救国之道了.还有你邢太医,刚直不阿,交友遍及京中,其中岂无忠义绝伦之士?如与他们广通声气,必能收得集思广益之效.邢太医、雷太学、丁二哥,你们且屈指数数在今东京城里,还有哪些忠义之士,可与言救国之道的?"

        一句话触发了邢倞、雷观.他们列举出监察御史张所、禁军将领蒋宣、李福、卢万、崔广、崔彦、太学生吴铢、徐伟、角抵艺员李宝等名字不下二十余人.吴革一一记下来,然后亲自给大家斟满了酒,提议道:

        "众位都是汉家的好汉子,"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就是师师,虽属巾帼,忠肝义胆,也是我汉家的好汉女.今日一会,非比寻常.吴革不揣微末,愿与众位歃血为盟,誓保大宋江山,不与金虏共存于斯世.至于各位提出的忠义之士,自当逐一相访,披肝结交,若得万众一心,咸来赴会,岂惧金贼肆虐,奸臣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