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阿哥虎目泛红，微微别过脸去。只有八阿哥，依旧那么云淡风轻地看着我，可手里的衣角却被他捏得早已面目全非。
胤禟端起一旁刚刚熬好的药碗，一边用勺子轻轻舀起，凑到唇边细细吹至温热，一边沙哑着对我低语：“夕儿，这药是昨个儿皇阿玛送来的，说是极好的，里面放了冰糖，不会苦的。乖，趁热喝了罢。”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心口微微疼痛，也不禁红了眼眶，却依旧强忍着蹶起嘴娇声道：“胤禟，我要你陪我喝。”
“啪嗒”一声，什么东西从胤禟眼里一下子跌落到那药碗中，本来平静的药一下子激起无数涟漪，跳跃，晃动。我看向胤禟的脸，却是什么都没有。
“额娘……”一声带了哭腔的呼唤从门口传来，我急急地探过头去，却见西西满脸泪痕地跑进来。跑到我床前，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凝着泪，带着悲，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努力扯出一抹笑意：“西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什么？额娘不是，不是好好的吗？”一句话我分了好几次才说完，任谁都听地出来声音里面的孱弱和黯淡。
“额娘……”西西看着我，终于痛哭出声来，“额娘不要走，不要离开西西……”
“傻孩子！都十三了，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哭鼻子啊！”我努力压下喉咙口的涩痒，不让自己咳出来，伸手拉过她的手，“额娘没事，额娘还要看着西西嫁人呢……”
听我这样说，西西一下子扑倒在我怀里，泣不成声：“西西不要嫁人，不要……西西要和额娘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
我轻轻地拂过她梨花带雨的粉颊，指间所到之处俱是一片冰凉，我忍不住一阵心疼：“傻孩子，身上怎么这么凉？出宫的时候怎么也不多添件衣裳？坐到床上来吧，额娘帮你暖暖。”
西西却一个劲地摇着脑袋，死死地咬着嘴唇只是掉眼泪。
我禁不住一阵黯然：“西西，难道你不愿意……”一句话没有说完，眼泪便顺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滑落下来，流过嘴角，微咸，苦涩。
“不是的，不是的。”西西一个劲地将头往我怀里钻，声音沉闷沙哑，“西西不敢，嬷嬷说额娘身子不好，西西怕，怕弄疼了额娘……”
我的眼泪更加止不住，紧了紧双手抱住她：“额娘不怕，有西西在，额娘一点也不疼，真的一点也不疼……”
西西抬起朦胧泪眼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满脸苦涩的胤禟，带着哭腔道：“额娘，西西想要和你和阿玛一起睡……额娘，你知道吗？西西好想，西西从小就想要和你们一起睡，可是嬷嬷说，那样西西就不会有小弟弟了，西西也好想要有一个小弟弟，一个额娘和阿玛生的小弟弟……”
胤禟终于忍不住，死死攥着的拳头猛地一下子捶打在案台上，一行清泪便滑落下来。
旁边的八阿哥他们皆是暗暗伤了神，低低一声叹息，便起身关了门出去。
八阿哥双手关门的那一瞬间，他禁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半倚在床上的人儿：脸色憔悴蜡黄，眉宇病态疏离，娇席一身之弱，瘦汀汀，清冷冷，可是，这一辈子却让他再也移不开眼。
门口的几株梅花早已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可是八阿哥却兀自愣愣地出神：如果她真的就这么香消玉陨了，是不是就可以在地府里面见着她？会不会，下一世，她可能就是我的……
三月初
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我几乎能感觉到灵魂游离在身体之上那种无力的茫然。胤禟每天都陪着我，寸步不离，替我擦汗，喂我喝药，事事亲历亲为，唯恐一眨眼，我便会消失。
我靠在胤禟怀里，蹭了蹭脑袋，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胤禟，现在的我，是不是很丑？”
胤禟的声音很沉，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某种感情：“夕儿不丑，一点也不丑，夕儿一直都是那么美……”
我用力撑起自己的身体，仰头望向他，似乎可以看到若干年前他说：“那珠子是我送给她的。”；他抱着我坐在雪地里：“额娘想要杀死夕颜，难道也要杀死儿子吗？！”；他站在夜幕里，夜色衬地他深深的双眸更加明亮：“就算是千千结，也总会有一个人愿意去一个一个地解开……夜里凉，回去吧。”；他温柔地拿细碎的肉桂末喂丑丑，他焦急地将我划伤的手指放进嘴里细细吮吸，他温柔地将我溺闭其中；他厚着脸皮对他塔喇氏笑：“好嫂子，她病刚好，经不起你这推攘，弟弟在这里道谢了。”；他艰难地给自己上药，左手够了几下没有涂上，一生气便又将药扔在了地上，兀自生着闷气；他满眼的不可置信和震惊，难以掩饰的狂喜从他的眼眸里满溢出来，他拉住我的手：“夕儿，夕儿，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当阿玛了！……一点一滴，一朝一幕，都那么清晰。我双手抚上他愈见消瘦的脸颊：“胤禟，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看着我们的女儿出嫁，生子……胤禟，答应我？答应我！”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却还是强忍住伸手握住我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上细细摩挲：“夕儿，你不会有事的，你肯定不会有事的，我们要一起看着西西出嫁，生子……我们，我们还要一起慢慢变老……”
身上的骨头里面似乎都有尖利的刀子在一点一点地穿插着，疼痛难言。可是我却微微勾起了嘴角，心满意足地将自己放进他的怀里，闭上眼轻轻呢喃：“胤禟，这样，真好……我好想一辈子就这样，和你在一起……”
“夕儿……”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我们一辈子就这样，一辈子都这样……”
“胤禟，我心口疼……”我撒娇一般地赖在他怀里，气息微弱。
他没有言语，只是呼吸越发沉重起来，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替我揉着胸口。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一点一点远去，可是胸口却一层一层泛起无数旖旎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放心，现在女主还不会死，还没有生孩子呢，嘿嘿……
借爱还魂（下）
“你不能进去，不能……”门口传来秦顺焦急的声音，我微微挣开沉重不堪的眼皮，却看到那一抹修长坚毅的身影，竟是韩庚！
胤禟的脸色越发清冷，秦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不住地磕头：“爷，奴才实在，实在拦不住他……”
我微微地抬手打断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韩庚笑了笑，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你，来了……”他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眼睛却依旧那么灼灼地看着我。胤禟抱着我的手更加紧了紧，却没有说话，只是挥手让秦顺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一度眼皮重地再次要合上之前，韩庚突然上前将一枚黑色的药丸放进我嘴里，轻轻抬了一下我的下巴，只听“咕咚”一声，那药便顺利地滑进了我的喉咙。
胤禟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冷然：“你给她吃了什么？！”
韩庚只是深深地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伸手轻轻地抚上胤禟的手臂，淡淡地笑了一下：“胤禟，不要担心，他，他是不会害我的……”
韩庚不动声色的黝黑眼眸里，一丝不一察觉的波澜一闪而逝。胤禟缓缓放下手，重新紧紧抱住我，抬头看向他：“若夕儿真的可以好起来，定当重谢！”
我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嘴角，再没有力气说话：韩庚，他怎么会要这重谢呢？果然，他轻笑了一下，淡淡开口：“如果，我说，我要的是她呢？”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满是坚决和强硬。
胤禟身体一僵，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见他像来时一般转身离去。
我看着那坚毅挺拔的背影，眼前雾水般的朦胧里渐渐幻化出那些模糊的影像：
那个夜晚，朦胧的月色下，一抹漆黑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那里，与这月色融为一体，静静地陪我弹唱：“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在身旁，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那一夜，我静静地抚琴，他默默地相守。我突然觉得那个人一直在某个地方守护着我，不远，不近，刚刚好一个转身的距离。
我若有若无的呢喃，好似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一旁静默的韩庚：“如若有一天我归隐而去，我一定要开一家琴肆，不必奢华，却是简单，没有轰动，却是安宁，我的琴是静谧的，没有华丽和隆重，只是低调；我的门庭是冷落的，没有客似云来和潮流涌动，只是冷清；我的伙计是冷淡的，没有热情招呼和奉承拍马，只是随性……世事喧闹，最不缺的便是闹腾，而这静，最是难得……”他在一边静静地听，我在一边絮絮地讲，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无比自然，无比安宁……
他带着狼狈饥饿的我去一个小小的面摊要了两碗牛肉面。热热的汤汁，腾腾的热气，我把一碗面吃得呼呼啦啦的。等我吃到满脸红彤彤额头直冒汗，并且喝干最后一滴汤打着饱嗝抬起头，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睛晶亮有神，眉目俊朗坚毅。他那样淡淡地看着我，我竟觉得心里莫名的安宁，我的周围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那一夜的月光格外好，路边的树叶在风力下沙沙作响，他走在我的右手边，高大挺拔的身躯替我挡去那边来的风，他长衫的衣角一搭一搭地扑打在我穿着绸裙的小腿上，痒痒的，像是哪里跑来撒娇的小野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