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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十七)明朗



                                            飞机在浦东机场落地的时候,差五分八点。祁明的脑子一涨一涨的。起得太早了。初匀把车开上高速路的时候几乎还很难看见别的车辆。黎明中的北京仿佛是一座空城。

        祁明简直服了初家,这一家子……实在对他的事儿忒上心了==

        行程不过三天,初匀妈觉得没必要,非逼着他把三天压缩成两天……要不是老人家还真是心疼他,压缩成一天都有可能==

        祁明只需要出席今天上午十点开始的展览开幕仪式,发布会好歹是推掉了,可这个就没戏了,必须出席==

        结果就这么两天,或者说一天一夜,初匀的小姨愣是给他装了两套衣服==身上那套不算。一提这衣服祁明就头疼,之前一天啥也没干,就被她们拎着逛街了……好么,她们给他选的衣服铺天盖地的。祁明一件都不喜欢,可又不能搏了初家众姨妈的面子,那就买呗==陈列在衣柜里就是了。对此初匀只是捂嘴乐,并撇撇嘴说:你认命吧你,我都被她们鼓捣多少年了,这几个也该换换玩具了。

        然后,天蒙蒙亮,初匀就被初妈妈弄起来了,换衣服、吃早饭、出门、下楼……送祁明去机场。

        祁明特过意不去,觉得自己不该这么麻烦初匀,他自己折腾也就算了,又不是没出租车……居然害得他也得起个大早儿。

        不过初匀倒是没什么意见,一路上说说笑笑的,精神还不错。登机之前,他抱了抱他,低声在他耳畔说:到了给我打电话。

        那种感觉刹那间就让祁明愣住了,被人捧在手心儿里的感觉。微妙的感觉。

        ……

        电话响了两声,初匀的声音就从听筒里钻了出来:“到了?”

        “嗯。”祁明回答着,从出租车的窗口看出去,这座陌生的城市此刻正生机勃勃。它刚刚醒来,正要投入崭新的一天。

        “那边儿冷么?”

        “不冷,挺热的……刚才冷是因为那是北京的大早上。”

        “嗯,还是秋天的。”

        “呵呵……你没回去再睡一会儿?”

        “想你呢,没功夫儿睡。”

        “少来,恶心不恶心啊?”祁明笑了。

        “唉,你自己注意照顾自己,你说你也不找个朋友陪你去……”初匀明显话里有话。

        祁明听出来了,而且不仅听出来了,还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他没有告诉初匀,魏源也在这里。

        倒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不知道怎么来说这个事儿。

        “唉,你想要什么土特产?别给我说城隍庙小吃……那个飞机上不好带。”祁明打岔。

        “啥也不要,你把你自己带回来就成。”

        “贫蛋……”

        “回来一定把你吃干抹净,你饿了我多少天了你!”初匀这话一点儿不假,祁明最近忙翻了,除了每天上楼吃饭或者做饭,基本就窝在画室里。

        “我做饭喂猪了?”

        “……你够狠啊你,小子!”

        “不跟你说了,我快到了。”

        “嗯,挂了吧,再调戏你一会儿我就只能□□了我……”

        “你……简直就是一流氓。”

        “错,我是圣人,要是流氓我现在就找人解决去了,就不会跟你这儿贫蛋了我。”

        “我看你是剩人才对。剩下那个剩。”

        “你信不信我抽你?”

        “你也得抽得着,手还能顺着电话线伸过来不成?”

        “那多超现实啊,还真没那个本事,不过你要是皮痒痒或者……嗯,某些地方寂寞,我倒是可以考虑飞过去。”初匀嘿嘿的笑。

        “别,不用,没功夫接待你,谢谢。”祁明听着只觉得心里一紧。

        “操的嘞!”

        “我刚发现,您北京话真是运用的出神入化。”

        “哈?”初匀一愣。

        “干净利落时,有‘操’;气愤不满时,有‘操的’;而此刻……又有了‘操的嘞’……”

        “祁明!”

        “嘿,叫什么叫啊,你赶紧睡一会儿得了,下午不是还有个会么?别精神不好就去了,我挂了,真的。”

        “你丫……”

        “鸭子在窗台上,怎么,你想跟橡皮鸭子一起泡泡澡?童趣啊你。”

        “你个欠操的。”

        祁明挂了电话,初匀在另一边举着手机发呆。嘿,这死小子……挤兑人也挺有一套的。

        唉,初匀啊,你这不是废话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你也不看看他那仨朋友都是省油的灯么你!见到你就知道了==

        叶朝晖亲自差人去酒店接的祁明。那司机四十岁上下,善谈,讲一口地道的上海话。祁明听着这叫一个费劲啊,不过中心意思倒是明白了:展览的发布会很成功,著名的油画家李闻天先生出席了该发布会,为他的得意弟子打头牌。

        祁明听了登时一愣,他真的不知道父亲为了魏源还飞了一趟上海,来参加这么一个本跟他格格不入的展览发布会。可是当报纸被递到祁明手上的时候,他不信也得信了。

        看看,多么般配的一对儿……一个中年绅士,一个年少俊杰。

        操。

        祁明心里只有这么一句,现在、此刻。

        他知道自己没理由骂,可还是忍不住骂。

        九点半,祁明准时到达了开幕式的现场,离正式开始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媒体已经聚集了一些,祁明不免有些紧张。这是他头一回正式露面。以往,果味VC只是个符号,从不会公开跟他联系到一起。

        魏源是临近十点才来的,而后一帮子媒体就围了上去,还是保安眼疾手快,一一给隔开了。

        祁明看着魏源,忽然感觉到了他与他的距离,如此真实的距离与差距。魏源投过来的眼神也被祁明生硬的躲开了。

        开幕式上,叶朝晖一帮人等先后致辞。枯燥而又冗长。而开幕式结束后,本次为期三个月的展览正式挂牌营业。这次青年先锋艺术家作品展览共展出了超过一千多幅作品,作品形式包括绘画、雕塑、摄影,以及那些叫不出名字流派的作品云云。

        一切结束之后,祁明想赶紧离开,这种喧闹的场合让他不舒服。只可惜叶朝晖不放人,硬是约了午餐。魏源也是这个时候踱步到祁明身旁的,不幸的,还带来一大票记者。镜头不断的闪烁,记录了魏源和祁明的模样。祁明简直被气死了,本没边儿的事儿愣是惹到了自己身上……这要是登出去,被初匀看到?天那天那,魏源你说什么?相交十几年的兄弟?高校跟大学的同学?师从过同一个老师?画派选择不同?你还想说什么?==

        完了完了,初匀就是再不敏感也知道我没跟他说实话了,或者说全部的话。

        你大爷魏源,你存心啊你!

        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跟什么人稳定下来?

        一顿午餐吃了将近四个小时,席上各色人等,大家都将这次聚餐视作某种交流沟通拉拢关系的场合,只有祁明不参与其中,他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角,东西都没吃两口,只是一直玩儿手机游戏。

        魏源坐在祁明的身边,他跟所有人都能说上两句,与沉默的祁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朝晖不止一次提醒祁明吃东西、说话,祁明每次都是点点头,吃两口、说几句,而后该干嘛干嘛。

        坐在祁明左边的一位女孩儿时不时会主动跟祁明说说话,问问作品啦,画集啦……可祁明每次回答都不超过五个字。姑娘没趣,也就不再说了。

        酒宴散去,还是叶朝晖买了单,他说:魏源,你来上海你就是客,请我,行啊,咱回北京,我都得吃回来,哈哈哈……魏源啊,这次多亏你了,你老师能来,多大的宣传啊……魏源,不忙就在上海多呆几天,哥们儿离得远了聚一次不容易,想不想来个短期旅行?南方这个季节舒服……魏源……

        是啊,魏源,你应该被烘托着,你是角儿啊。

        祁明没跟他们多交谈,散场之后就回了酒店,趴床上就睡着了。累,很累。身体累,心也累。

        不知道过了多久,祁明听见了敲门的声音才朦朦胧胧的醒来。不对啊,挂了请勿打扰的……

        开门,魏源立于门外。

        “干嘛?”

        “看看你,睡觉呢?”魏源伸手就要去胡噜祁明那有些凌乱的头发。

        “躲开。”祁明一下闪开了。

        “又开始阴阳怪气儿?”魏源笑。

        祁明没言语,直接就要关门。

        “行了你,脾气真是越来越坏。”魏源伸手一挡,门非但没有关上,他倒是闪身进来了。

        祁明心里只有一句:你个死朝晖,干嘛非得把我们俩安排在一家酒店?但转念一想,不这么安排才怪,他跟魏源,实实在在的朋友啊。可,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究竟是什么发生了改变?不是一直相处的很好么?怎么就……?变得是我?还是他?朋友的那根弦怎么几乎要塌陷了?

        超过十年了,一直都好好的,该死。

        维持下去,祁明,维持,至少你们要一辈子是朋友。

        无论魏源是不是父亲的情人,无论魏源他正走在哪条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道路上。他们长达十年的友情还是应该维持住的。应该、必须。

        “喝点儿什么?”祁明先软了下来。

        “唉,你真跟我急了?”魏源靠近了祁明。

        “没……”

        “那干嘛我打电话你就挂?”

        “我最近忙,谁的电话都没接……”

        “小明儿……”

        “干嘛?”

        “我……你上次……”

        魏源还没说完,祁明的手机响了,来电铃声:多啦A梦==

        祁明看了看魏源,不知道该不该接电话,那铃声持续不断地响,两个人对看,还是魏源开了口,“把电池卸了吧。”

        “我为什么要那么干?”祁明皱了皱眉头,这一激,他打定了主意接电话。却不料……魏源捏住了他的手腕。手机啪啦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

        “你不是跟他来真的吧?”魏源很认真的看着祁明。

        直到那铃声彻底放弃呼啸,祁明也没能干脆利落的回答出这问题。

        “说话啊,杵着干嘛?”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甭跟我犟,你知道我没恶意。”

        “放手,没什么可说的,反正……好了。”

        “你这个‘好了’的定义是什么?”

        “……魏源,请你回答我,为什么你总想干涉我的私生活?”祁明伸手去拔拉箍住他手腕的那只手。

        “干涉?”

        “难道不是么?无论我跟谁在一起你都表示不赞同!你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抨击他们,请问!为什么!”

        “那只是你的想象,事实上来说,我从没拆过你的台。”

        “好吧好吧,我一直都不是你的对手,我说不过你,现在请你放手,出去,我还得给他回电话!”祁明推着魏源,见他没有放手的意思,下意识的就攥紧拳头挥了上去。魏源巧妙的一躲,顺势抓住了祁明的另一只手,把他顶到了墙壁之上。

        祁明愣了,瞪圆了眼睛看着魏源,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表情竟然酷似魏源第一次亲吻他的样子。

        魏源直视着祁明,半晌,放松了力道,什么也没说,双手无力的滑落了下来。

        “抱歉,我失态了……”魏源在沙发处坐了下来,点了烟,望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沉默了。

        祁明捏了捏额头,感觉浑身无力。他浑浑噩噩的坐到了床边,也完全没了语言。

        “真的,祁明……我真一直都是希望你好,方方面面都好……可能我的方式方法有问题……但……”

        “魏源,咱俩关系怎么样?”祁明这次真的铁了心,有些东西他还是得知道的,总是不知道,总是自己骗自己,一点儿意义也没有。这只能让他的生活变得更糟。他需要学会正视自己、正视魏源、正视那个男人,他的父亲。

        “嗯?”魏源不大明白祁明的意思。

        “请你实在的告诉我……你跟他……我父亲……”祁明的双手交握在一起,骨节处已经泛白了,“你知道,你跟我,再也不是孩子……我希望你还能像很多年前那样,告诉我你的秘密……”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这句话与空气发生摩擦的瞬间,祁明的呼吸一度停止了。他还是,他还是把自己推到了刀尖上。不过,也许这一刀,早该挨了。它来的太晚,那钝痛也就太深。

        “抱歉,祁明……我……”

        “没什么,没什么,呵呵。我明白,明白了。”强颜欢笑,也要笑。

        “不,你不明白,很多东西你还不明白。”魏源手里的烟泛着淡淡的烟雾,烟头一明一灭,在这间略显灰暗的房间里格外显眼。

        “那也不是我需要明白的,对么?”

        “……”

        都说,初恋破灭的时刻人的心是会发出碎裂的声响的。那么对于祁明来说,这场长达十年的初恋,跨越了少年、青年时期的初恋……它的碎响,大的,恐怕能震碎整颗心了。可那又能如何呢?LIFE  GOES  ON生活总要继续。他输的一败涂地,又是输在那个人的手里,也许,这真就是命。父与子,居然是天敌。

        之后,祁明用很平静的声音说:“别想那么多,呵呵,我就是问问……而且,我想说……我不会反对,也没立场反对……只是,我也有我的生活,我的选择,我希望咱们依然是朋友,然后,各自都能活得舒服。”

        “祁明……我……”魏源真的想说些什么,可他却是不能说的,有些东西,说了反而比不说还要糟糕,那么就别说了。那些东西只适合藏于心底,不得见天日。比如,他曾经非常非常的喜欢过祁明,这个曾经有多久,现在是不是还在进行,属于未知。比如,他跟他父亲的情感,起伏跌宕纠结不堪。比如……这该死的、无奈的生活。什么都不是他能左右的。全是注定。他的生活注定颠三倒四不得安生,那么,至少要让祁明……顺当、快乐。

        “真的,魏源,也许你觉得我现在跟他很可笑。但是,我清楚我要什么,也清楚我的生活轮廓。总之,只有一点不会变,你是我最亲的哥们儿。无论你跟谁在一起,我跟谁在一起,你跟我,跟苏宇和高湆,永远,是朋友。”

        “他们俩?”魏源一下乐了,“我真不知道他们俩想耗到什么时候。”

        “哈哈哈……你听到的是什么版本?”祁明也笑了。本尴尬的气氛一下缓解了下来。

        是的,有些东西,不该改变。

        他们都想不到,自己曾经暗恋过,或者正在暗恋的那个人,在某个阶段,或者在很长一段时间,也同样是恋着自己的。

        只可惜,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人终究是无法看到帷幕后的另一个人的。

        可这也许……也是一种幸福。

        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