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景物逐渐变得模糊，灌木丛、焦灰的大树还有山石慢慢消失。分不清这是瞬间移动还是落入了某种幻境，等到能够看清楚周围的时候，璃夜发现自己已站在一片水面之上。
看不到太阳，空气中帕米尔的味道浓郁得令人窒息，黑暗中不知何处来的光在水底折射出斑斓的色彩，头顶上、湖岸边、以及湖中水晶石柱上被密密麻麻的翅膀遮挡，如磷火流萤一般。
数量如此之多的拉米耶鲁，让璃夜不得不意识到他们无意中闯入了它们的巢穴，同时他想起了一个曾在某本游记中看到的关于蝴蝶巢穴的传说——
「它们每一只都是一个死去的妖精灵魂的碎片，当你见到漫天遍地的拉米耶鲁的时候，你的脚下就是妖精墓地。」
视线中的画面无疑是美丽的，但此时却不能取悦任何人。
不晓得谁说过，最美的鲜花下面埋藏了最多的腐尸。
也许这就像地狱入口的仙境，魅惑、绮丽、让人无可抗拒，又似魔力妖异、带了毒的香甜。
湖心，长着翅膀的少女跪坐着，嘤嘤哭泣，泪珠滴落在水面晕开涟漪，溅起水声叮当。每一圈在水面映出一幕影像，不变的呢喃依旧此起彼伏：“此乃妖精净土……”
二人在距离她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从这里看清楚水面上映出的尽是一些寻常的生活片段，画面中的女孩应该就是她本人，而另外一个人的影像十分模糊，只依稀看得出身形。可单从水幕上的影像看，就连旁人都能感到这两个人非常幸福。
从少女的身上，璃夜感受到一股十分熟悉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受到影响，璃夜看着少女哭泣的样子心里也很不舒服，她的悲伤好像传染给了他，让他感同身受，不禁问道：“你为什么哭？”
“……我为什么哭呢？”呜咽止歇，少女面向水面青丝铺地，风中细语幽幽传来，“我等了又等，他始终没有回来。如今我沉睡的土地已经变成了湖，我不停地哭泣呼唤他的名字，连身体都枯萎了，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呢？”
“他去了哪里？”
“他去了哪里呢？从前的事我全忘记了……”
妖精少女抬起头来，两鬓长发轻垂，露出一副介于童真与妖媚之间的容颜，双目中竟没有瞳孔，看神态像是在遥望远方。
“你能进入这里，你是他么？”她凝视着眼前的人，从头到脚一一扫过，温和的脸忽然变得狰狞，“你不是他！”
水面顿时转起了漩涡，宁静的森林一刹那呈现出汹涌的杀意。
妖精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怪物双脚直立，拥有女性的形体，手臂的位置却生长了八条节肢，从肩部分长长地一直垂到地面，只见她的嘴角豁开露出两排森森的獠牙：“玷污净土之人，罪不可恕！”
冷不丁的变故让人措手不及。
当然这是对一般人而言，显然，对面的两人都不属于这一行列。
君无尘见状只是挑了挑眉，璃夜脑中则是冒出一个想法——这该不会就是阎口中那长相奇怪的「幻影巨蛛」吧？
怪物头上的长发如蜘蛛丝一样席卷上来，二人皆十分默契地运用了「瞬间转移术」避开。
“父皇，能不能让她停下来？”
再一次躲过了攻击，璃夜对着男人喊道。怪物给他的感觉很奇怪，她的身上不仅有着不死生物特有的冰冷腐朽，还有一丝微弱的生命迹象。要不是璃夜感知能力强，也很难发现。按理说，这种介于死与活之间的生物是不存在，所以才让他产生了一探究竟的兴趣。
闻言，君无尘也没说什么，只是右手在虚空中一抓，湖水跃起瞬间成冰，生生形成了一座冰笼，困住了怪物。
看起来不怎么牢固的冰笼，却硬是顶住了怪物几次三番的身体撞击。璃夜也就放弃了再加持个「风界锁缚」的打算。
果然魔法的术后效果还是要看施放的人是谁啊……
“这里本没有湖，这些都是你的眼泪吧？”君无尘牵着璃夜走进，毫无预警地开口，双眼注视着面前停止暴走变回原样的妖精少女，“你该走了，芙蕾娅。”
“你认识我么？好多年了，我连我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少女怔怔地看着他，痴狂之色退却，“芙蕾娅，是我的名字么？记忆中，只有一个声音说他一定会回来的。”
“一千多年了，即使是安塔雷斯也……回不来了，你还要继续等下去么？”
君无尘叹息，脸上是某种陷入回忆般的恍惚。
“不会的，我们约定好的！”
妖精少女似是又受到了刺激，情绪反复无常，拉米耶鲁受到感召纷纷扑飞而来，湖面像是开水般沸腾。
但君无尘他们连衣角都没有沾到，依然不需要咒语就让蝴蝶离二人远远的就化成粉末。那些毁灭而无法死去的灵魂，一起碎裂成风中尘埃。
“放不开的话，就让我帮你一把吧，你不必再痛苦下去了。”
君无尘说着又走上两步，纤长的指尖毫不犹豫地从妖精虚无的胸口直穿进去，接着他慢慢抽回手，手中赫然一个发着微光的碎片。
妖精少女发出惊叫无法抗拒。
“啊，我想起来了……”整个胸膛空落落的，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身体越来越透明，最后又像神志忽然清醒过来，“如果……在那个时候我不让他走就好了。”
芙蕾娅的影像虚无不清，直到完全溶解，唯有两滴泪水最后落在湖面之上。
——你要我等你，你可知道对我而言，那成为了一句咒语。
永恒是什么呢？
是希望自己死去所有感官都麻痹，但却发现自己依然存在，每一寸痛楚还是那样清晰。
璃夜看着身旁的男人，心中又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刚刚的父皇让他觉得好遥远，安塔雷斯都死了那么多年了，父皇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个妖精少女是芙蕾娅的呢？
“父皇曾经在某本历史典籍上看到过，所以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当君无尘清冷的音调响起，璃夜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
事实上，君无尘撒谎了。
因为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在那一瞬间他记起了一些事，认出了妖精少女。
但一千多年前的事他怎么可能「记得」？
前世今生大概是唯一的解释，可君无尘直觉没那么简单。
蝴蝶和湖水向天空升腾，转眼间流逝。周围的景色回归原样，青草山石一切照常，好像刚才什么也未曾发生。
沉默了片刻，各怀心事的父子俩才发现不远处有个山洞。
这是一个废弃的山洞，但仍是可以找到有人居住过的痕迹，随后，他们找到了一封信和一本笔记。
「致我最爱的芙蕾娅
——安塔雷斯」
这封信很长，前半部分大概是说安塔雷斯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就找了个借口独自离开了，不想让心爱的人看到自己死时的样子。然后是忏悔，以及一些让璃夜很感兴趣的消息。
原来妖精少女就是那个传说中被歹人杀害的安塔雷斯的恋人，而她之所以会复活，是因为安塔雷斯使用了「禁术」——人体炼成。可复活了的芙蕾娅却是一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记忆中笑靥如花的妙龄少女了，这让安塔雷斯极为后悔。而受到「禁术」的反噬，他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
信中还提到「禁术」的最大支持，就是芙蕾娅身体中的碎片——竟然就是传说中消失万年之久的繁华灵光的碎片。
璃夜不由看了眼身旁的男人，君无尘会意随即从空间戒指中拿出碎片递给儿子。
“这就是繁华灵光？”
君无尘见状，双眼微眯：“若父皇没有猜错，这应该是第二块碎片了。”
听到男人的话，璃夜略微回忆，就记起了竹林那次，现在想来，怪不得他觉得那么熟悉。而他能够不念咒语就发动魔法，似乎也是从那次之后。
果然是神器么？
看来父皇的推测没有错。
终于将信看完，璃夜的小脸上显露出一丝诡异、更多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相较起来，一旁身穿龙袍的男人没什么表示，依旧十分淡定。
璃夜觉得，在这样的时刻，他突然有点讨厌起男人惯有的那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样子。
“好吧，父皇，所以……这上面说的是真的？”
安塔雷斯的权能只有相爱的两人才能发动？天呐，若果真这样，现下堂而皇之站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岂不是对他……璃夜精致的脸蛋上浮现出两朵可疑的红晕来。
“如你所想。”
从君无尘轻快的语调中不难发现他此刻的愉悦。
“父皇想好了？”
看着儿子认真的面孔，君无尘单手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颊，问：“夜儿是在担心？”
“这条路不好走……”
“嗯。”
璃夜见父皇赞同地点了点头，心里突然觉得沮丧起来，谁知男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是：“不过那也要看是谁……”
男人难得的幽默招来儿子的一记白眼，君无尘内心忍俊不禁，面上一派正经道：“夜儿不相信父皇？”
闻言，璃夜立刻摇摇头：“夜儿当然相信父皇。”
看着小人儿娇艳欲滴的红唇，君无尘想了想还是改亲他的脸：“父皇会等你，等你长大。”
随即感觉埋在怀里的脑袋动了动，然后是一声若有如无的「嗯」。